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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從5樓摔傷後拒絕和人交流,病情好轉時母親卻給他準備了後事

父親的身體在一日日的萎縮,我知道,過不了多久,父親就會像個嬰兒,躺在這張布滿蛛網的床上。我無法想像有著老樹皮一樣粗糙的臉的父親如何在嬰孩一樣弱小的身體上轉動他那笨重而粗糙的頭顱。

每當街上有人推著嬰兒車經過時,我總會激動地伸長脖子朝車中的嬰孩窺望。這個時候,我的頭腦一片混沌,在短暫的遊離中,我發現坐在手推車中的嬰兒突然變成了我的父親,他咬著奶嘴吸吮的動作讓我感到既滑稽又悲傷。

我覺得這樣的時刻不遠了。自從父親摔斷腿從醫院回來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怪異起來。他吃不進任何東西,母親煞費苦心,想了很多辦法,特意做了他愛吃的菜,買了他平時捨不得吃的糕點。

但是,一聞到食物的味道,父親就會突然變得狂躁起來,他雙手握拳,不停地捶打著的自己的胸部,直到泛著陳腐酸味的嗝音從嘴裡連續不斷的發出來。要不了多久,父親的肚子開始像風箱那樣時起時伏,他翻著白眼,痛苦地挪到床沿朝著地上乾嘔起來。

從這以後,母親再也不敢給父親送食物了,父親也從來沒有向我們提出過關於食物的要求,他的生活里已經不再需要食物的支撐。

有時候,看著父親日漸消瘦的身體,我們擔心有一天他會餓死在這張床上。為此,我絞盡腦汁勸說父親應該吃點東西。我不敢把食物送到他面前,怕食物的味道又刺激到他的痛苦。

我用儘可能想得到的語言形容食物的色香味,以引起父親飢餓的慾望。剛開始,父親以堅硬的沉默來拒絕我的誘惑,不久,當我用更誇張的語言形容食物的美味時,父親的身體顫抖起來,好像有一股浪潮湧入了他的體內,父親的身體開始狂烈的波動起來。

我徹底絕望了,再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勸慰父親增加營養,以延續他肉體的壽命。斷絕了飲食的父親看上去是那麼平靜,他安詳地躺在床上,雙目微閉,即使我們從他身邊頻繁地走過,故意把東西弄得「哐當」直響,父親也絕不抬頭看我們一眼。他好像修鍊之中的道士,已經完全拋棄了這個世界。

時間一長,我們漸漸接受了父親的這種生活,直到有一天,已經有兩個月沒吃沒喝的父親突然開口向我們要水喝。

「水,我要喝水——」乍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和母親都沒有反應過來,當我們確認聲音的來源時,發現它竟是從父親的嘴巴里發出來的。我和母親都有些欣喜若狂。晚上,我和母親圍坐在飯桌前,一邊吃飯一邊討論著父親的變化。

母親說:「他今天一共要了6次水,估計是快要好了。」

「我也給他送了8次水,而且都是500毫升的那種杯子,8杯啊。」面對母親的自信,我有些猶疑。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沒有錯。

那段時間,我們經常聽到從隔壁房間里傳來父親有氣無力地呼喊聲:水,給我水,水——這種聲音在夏日冗長的光芒中反覆迴響,就像濕黏而粘乎的爬行動物貼著臉頰蠕過,我感到一種滑膩的冰涼和令人作嘔的腥味。

剛開始,我們都以為是父親病痛之中的身體還未復原的生理反應。一個月後,父親腿部的繃帶慢慢鬆懈,他已經能夠自如地擺動他的左腿和斷了一截的右腿。

母親以為他會從床上下來,連忙將清洗過的拖鞋整齊地擺放到床前,但父親看也沒看,他盯著那支殘腿,用手磨娑著裸露在表面的紅色肉球,然後又面無表情地躺下了。

母親失望地搖搖頭,只好將拖鞋用塑料袋包好後推到床底下。

「你什麼時候下地啊?要不要我去街上買一對鐵拐杖回來?」母親小心翼翼地問道。

父親搖搖頭,他什麼話也不說,就把眼睛閉上了。

我們曾一度懷疑父親摔傷了腦袋,因為自打他從樓上掉下來後,幾乎沒有再過什麼話,語言對於他是一種多餘的累贅。除了向我們要水,他的嘴巴始終緊閉。偶爾,他也會沖我們笑一下,像風掃過樹葉,既輕薄又快速。

兩個星期後,母親買回了拐杖,她把拐杖送到父親跟前,「你看看,這幅拐杖是在東頭幸福大藥店里買的,你下來試試,看好不好用。人家店員說了,一個星期內包換包退。」

父親動了動身子,母親以為他要起來,連忙俯到床前,伸手托住他的後背。但父親並沒有配合母親的動作,他只是側過身子,把背遞向我們。

我們只好把拐杖放在父親的床邊。期望有一天,他能拄著拐杖走到外面來。

事實證明,我們的希望只是一個幻影。父親一直沒有下床,也沒有任何要下床的跡象。最要命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對於水的需要變得越來越頻繁。他的聲音凄厲,音質尖亮而細長,像磨得發亮的鋼絲,穿過破敗的房門向我們擲來,這使得我們的身體總是處於一種臨界的緊張狀態。

母親沉默的眼神開始變得焦慮,她把耳朵像兔子那樣豎著,時不時扭過頭去看父親。這樣做的結果是,母親終於能趕在父親張開嘴說話之前滿足他的需要。

只要看到父親的頭動了一下,母親就會突地尖叫道:來了,來了,水來了。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在房子里的各個角落放置了水瓶。母親一邊叫道一邊拎起一瓶水,她把步子邁得飛快,一到父親跟前,就將整個瓶口按到父親的嘴上。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我會瘋掉的。我總不能一天到晚守在家裡給他端水吧。」

母親沒有正式工作。她掛靠在一家勞動服務公司的名下,每天由公司安排出去做鐘點工。

自從父親摔斷腿後,母親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出去幹活了,每次服務公司打來電話,母親總是聲淚俱下地向他們訴說自己的不幸,以博得對方的同情和理解。她吸著鼻涕,滿臉悲苦,像一枚干柿子,對著電話哀求道:請給我三天時間吧,我把家裡安頓好後立馬就來公司報到。

最後一次,摞下電話的母親,突然轉身,惡狠狠地向父親的房間奔去。她一把扯開蚊帳,雙手粗魯地扳正父親的肩膀,眼睛死死地盯住父親,父親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他緊張而茫然地看著母親。

「你說,你為什麼深更半夜要上五樓平台去?你為什麼要跑到平台去?你為什麼不摔死?」

母親的聲音像爆裂的豆子,紛紛揚揚地濺到父親的臉上,父親怕燙似的收縮了一下他的腦袋。

「你到是說話呀?你腿斷了,難道人也啞了?」父親還是什麼也沒有說,他把腦袋又用力往衣服里縮了縮。

為了早日出去工作,父親已經成了母親的一個累贅。在給父親送水時,母親儘可能地省掉一切手續,水不燒了,直接從水管里放出來,然後盛進各種容器。我們家的廚房,廳堂,牆角,到處都堆放著盛滿水的木桶盆子和罐子。

父親並不在乎水的質量,他接過水,看也不看遊動在水面上的纖細的昆蟲,像一頭渴極了的牛,把頭深深地埋進瓢里。他體內燃燒的烈火已經使他無法拒絕水的誘惑。

我們聽到從他的喉管深處發出「咕咚咕咚」的巨響,就好像那是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有千百萬棵瀕臨絕境的植物在等待著父親的澆灌。

幾天之後,當我從外面回來,一眼就看到客廳的小矮桌上放著一隻淡黃色的大木桶。母親得意地指著木桶對我說:「這是我從吳木匠那裡訂做的,我讓他在木桶下面安了個水嘴,把這節水管牽到你父親的嘴巴里,這樣,他躺在床上也能喝到水了。「

「吳木匠還說要制一雙特殊的黃木拐杖送給他,黃木的,結實得銀,到時候,他會來家裡量尺寸……」

我沒有聽母親議論黃木拐杖和吳木匠的事情,我端詳著這隻巨大的木桶,用手敲了敲厚實的桶壁,從木桶深處發出一陣渾濁的迴響。母親慫恿我試用一下,「你擰開水嘴,看好不好用。」我將水龍頭輕輕往右邊一推,水立刻淅淅瀝瀝地流了出來。

「非常好用,就像自來水管一樣。」我讚歎道。

母親也很滿意這個傑作,她走到木桶前,踮著腳尖朝桶里看了一眼,然後用力甩了甩了胳膊,好像終於卸掉了一個個沉重地包袱,她突然怪笑起來:「以後這個桶可以當澡盆用哪。」她說。

我不知道她說的「以後」,是指父親病好了還是指父親死去之後。

「不然怎麼辦呢,我們一家子不可能守在家裡給他端水吧」。母親說完,朝父親那邊看了一眼。

她突然放慢語氣,低聲說:「我懷疑他是從五樓平台上故意跳下來的。」

我不太明白母親的話。

「他想自殺」。母親極快地說。

我嚇了一跳,朝父親望去,他蜷曲在蚊帳內,背向著我,身上搭一條灰色的油巾。兩隻大頭蒼蠅在油巾上飛來飛去,最後從蚊帳的縫隙里飛出來,落在床邊的一張寫字桌上。

桌上的紅漆已經斑駁,磨掉的地方露出乾枯的木頭。這張桌子是若干年前,父親收廢品時撿回來的。我曾經在這張桌上伏案奮戰了近一年。父親說,等我考上大學,再幫我淘一台電腦。遺憾的是,這個願望他沒能實現。

我沒有考上大學。當我告訴父親,我準備去南方時,父親跪在地上,他請求我再復讀一年。

說真的,即使讓我再復讀十年,我也沒有信心考上。我的心早已飛到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去了,那裡曾是姐姐在信中告訴過我的一個溫熱,瘋狂,隨時有奇蹟發生的南方。但父親很堅決,他的眼淚讓我無法馬上行動起來,但我知道,我遲早會去南方的。

為了預想中的大學,父親加快了掙錢的步伐。他白天拉著板車走街串巷收廢品,晚上則開著二手摩托車去火車站附近拉客。

就是在那一次,父親在街上遇到了姐姐。

聽母親說,父親已經把姐姐架上車了,但那人堅持說他認錯了人。半路上,女孩從摩車上跳下來,然後飛快地跑掉了。等父親調轉車頭去追時,夜色已經吞沒了她的身影。

那天晚上,父親很晚才回來。我起來小便時,經過父母的房間,聽到裡面發出一陣激烈而壓抑的爭吵聲。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父親就出去了,他沒有去收廢品,板車拴在院子的楊樹下,旁邊的摩托車卻不見了。

一整天,父親都沒有回來。母親神情恍惚,一幅憂心忡忡的樣子。鐵鍋架在爐子上,「滋滋」地冒著白煙,我從母親身邊經過不經意碰上她的胳膊,她就像突然被人從夢中拽出來似的,身子猛地一抖,手上的鍋鏟和油壺掉在地上。

這天,頭一次,母親把飯燒糊了。吃飯時,我問母親是否給父親留飯。母親卻答非所問,「你姐姐回來了。昨晚,你父親在火車站廣場撞見了她。她變壞了——這孩子,她怎麼就變了呢——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就變了呢——」

母親反反覆復的嘮叨著最後一句話,就好像它們是一根嚼不爛的菜梆子。

我不相信姐姐已經回來了,父親卻很肯定,「那就是臘梅,即使她抹了厚厚一層妝,我也認識。因為她是我的女兒啊。」

現在算起來,姐姐去南方已經五年有餘。頭一年,我們還能收到她從南方寄回來的照片和匯款單。

第二年,家裡就再也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東西。也就是那一年開始,我們陸續聽到關於姐姐的一些言論。有人說她住在別墅的老闆樓里,也有人說曾看見她站在紅杏巷裡對著過路的男人笑。那人比劃著說,旗袍開到了這裡。然後嘻嘻地笑。

父親曾向那些人轉輾討要姐姐的電話,但撥打時卻已是停機的電腦語音。漸漸地,隨著世界的日新月異,新鮮事物的不斷誕生,人們已逐漸忘卻了姐姐,我們也關閉了收聽姐姐的任何消息。「姐姐」這個詞成了我們家需要迴避的一件東西。

連續好幾天,我都沒有看見父親。我只是從濕潤的牙刷上判斷父親回來過。他的板車一直停靠在樹下,車頭上的兩根木柄油黑髮亮,上面凸顯出父親手掌上的紋路。

一個空的茶色大口杯吊在車頭,被陽光一照,杯麵上斑駁的刮痕便歷歷在目。板車尾部的夾板里散落著麻布袋子的須條。

為了找到姐姐,父親每天早出晚歸。我已經很少看到他的身影,板車孤單地停靠在樹下,落滿了樹葉和沙土。母親一度想阻止父親的尋找。她已經不大相信父親的話了。她認為父親一定是看花了眼。

「那人不是說了她不是臘梅嗎,你幹嘛偏要把她認為是你女兒呢?臘梅一定還在南方。她一定還好好的,別人在誣陷她。你幹嘛不去南方找她?」

父親惱怒地盯視著母親,拳頭上的青筋像蚯蚓的屍體。母親不敢再大聲說什麼了,她小聲跟我嘀咕道:「你姐一定還在南方,她要是回來,怎麼能不回家呢。你爸一定是看花了眼。你姐小時候多乖巧啊,她是不會做那種事的。」

我問母親,是不是別人的說的那種事。母親橫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這件事情最後以父親進了一趟警察局而告終。有人報警稱,近段時間,一個老男人經常出沒在火車站附近,遇到年輕女性便尾隨跟蹤。警察核實了男人的身份,發現他只不過是個收破爛的老頭,晚上在火車站附近拉拉客。

警察從他的身上沒有搜到什麼可疑的證據,便把他放了。但父親的摩托車卻被作為非法營運的證據被扣押。

父親什麼也沒有辯解,我和母親曾跑去向警察證明父親的清白,向警察解釋父親之所以出現這些不大正常的行為那完全是因為我姐姐的緣故,但我們的說法在嚴肅的法律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從這以後,父親變得鬱鬱寡歡。他不再過問我的復讀情況,也不再向母親彙報他今天的廢品收成。每天,天還沒亮,父親就拉著板車出門,只到星星亮透了夜空,我們才看到他拖著滿滿一車廢品回來。

6月20日,那天的早晨似乎比平時亮得晚一些。我醒來時,窗外還是昏暗的一片,有微光,但模糊不清,似乎有什麼正阻止著黎明的到來。

我聽到母親拉開門的聲音,然後是潑水的聲音,緊接著母親發出一聲尖利的怪叫:「哎喲,我的天哪,你這是怎麼了?」我連忙從床上爬起來,赤腳跑到院子里時,臉盆正好從母親的手上滾落,它在地上「叮叮噹噹」地轉了一圈,最後才不情願的牆角處停了下來。

母親跪倒在地上,搖晃著一個男人的胳膊。血從那人的手上流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在母親的追問下,父親才告訴我們,他只是到樓頂上去透口氣,也不知道怎麼就摔了下來。

誰也不相信父親的這種解釋。

我們這棟樓是一座準備拆遷的廢棄樓,不知什麼原因,樓拆到一半就停了。樓里的住戶差不多都搬走了,樓上到處是敞開的門窗和建築垃圾,只有一樓曾作為拆遷辦而沒有遭到損毀。

當初,我們也隨著鄰居已經打包好所有的行李,準備去外面租房居住。但父親堅持著要等等再說。

我們知道,父親是嫌現在租房太貴,拆遷之後,需要房子的人多起來,那些有房子的人正好趁此漲價。更重要的是,父親還擔心我們搬出去後,倘若姐姐突然回來有可能找不到家。

「再等等吧,等房租降下來,等臘梅有了消息,我們再搬。」

我們聽從了父親的安排,從五樓自己家裡搬到一樓,又平平靜靜地過下來。這棟樓房總共五層,是座六十年代的老建築。五層上面是一個晾曬平台。

「深更半夜跑去平台透氣?」

母親每次嘮叨時,總忍不住要再次追問,父親依舊閉緊牙關,他什麼也不說,以後的許多日子裡,父親總是以這種頑強的沉默來抵抗母親的質疑。

我和母親合夥將木桶搬到父親的房間,然後灌滿水,將水管引到床頭,只要父親一伸手,再輕輕擰開水管,水就會嘩嘩地流進他的嘴巴。

母親又開始出去幹活了。每天早上,出門前,她總是先檢查一遍桶里的水,然後再看情況將水桶續滿。

從這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聽到父親對於水的呼喚,我們又恢復到日常的生活中,為了彌補父親不能勞動的事實,母親除了在家政服務公司上班外,晚上還馱著一袋零碎日用品去馬路上擺地攤。她每天早出晚歸。

我也不打算復讀了,開始在一家送水公司打工。有空時就去批發市場幫母親進貨。

這樣平靜忙碌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母親心事重重地來到我的房間,她壓低聲音,湊近我的耳畔,「他最近幾天一點水都沒喝」。母親吞咽了一下,繼續說道,「這四五天,我忘記給桶里裝水了,今天早上突然想起來,跑去一看,桶里的水還是滿的。」

我說:「這是不是表明父親的病好了。」

母親搖搖頭,說:「不像。倒像是——」母親扭頭望了望了門外,壓低嗓門說道:「你父親好像變小了」。

我沒明白母親的話。母親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自打木桶買回來後,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要去看望父親了。送水是份苦力活,每天樓上樓下地跑,一天要送十幾家,下班後我就再也不想動彈了。另外,潛意識裡,我還是有點愧對父親,畢竟我沒有遵從他願望,要是他突然問起我復讀的近況,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當然,這些都不是理由,也許我根本就忘記了父親的存在。他只是作為一個擺設被置放在家裡。

當我走進父親的房間,一種不安的陰影從心裡掠過。還是那間六平方的房間,房間里散發出一種發霉的土腥味。蚊帳已經看不清原來的顏色,灰撲撲地,一有風吹草動,灰塵就簌簌地飄落下來。

父親仰面躺在床上,他身體乾枯而瘦小,手臂上的青筋像爛菜葉上的經脈。土黃色的臉平靜而自然,眼睛空洞地望著帳頂上交織的蛛網。

我看到了母親的擔心。父親的身體像捏緊的海綿,整整縮小了一圈。我突然懷疑那些進入父親體內的水份並不是被他吸收,而是被隱藏在他身體中的細菌吞噬了,它們還順便帶走了父親的肉體。

面對這種情況,我和母親都有些不知所措,我焦急地向父親詢問他的感受,但父親什麼也不說,他只是滿足地微笑著,好像這一直是他所期待的變化。

三天後,父親開始出現短暫的痙攣,彷彿有電流從他的身體里經過。每到這時,他就會怕癢似地咯咯笑起來。

隨著痙攣次數的加長和反覆,父親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變小。

原來,在這張2米來長的標準床上,父親1米75的身體剛好把床鋪佔滿,但現在,他躺在上面,身體像侏儒一樣短小。他的頭頂著牆壁,腳卻不安地擱在床鋪的中央。無論我如何搬動父親,他的身體都無法使這張床顯得合體起來。

我悲憐地看著父親,他土黃色的臉隱在發黑的蚊帳內,像失修多年的古董。他的鼻溝、嘴角、耳廓、額頭布滿了細密的灰塵和苔蘚樣的斑點。我拿起毛巾,試圖替他擦掉攀爬在他臉上這些污痕。

母親看見了,在一旁冷笑道:「你以為那是灰嗎?那是長在他皮膚里的黴菌,你想要抹掉它們,除非剝下他這一層皮。」

我不理母親,手下加重了力氣,毛刷經過父親的額頭,在他黑黃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細白的刮痕。

父親一聲不吭,像個木偶任由我的毛巾、刷子在他的臉上遊走。我輕輕撫摸著那些刮痕,父親似乎領會了我的意思,他盯著我,搖搖頭,然後愧疚地沖我一笑。

一個月後,一個嬰兒樣瘦小的身體躺在床上。我看著他粗糙的面容和連接在他脖頸下的不對稱的身體,忍不住慟哭起來。

我知道,很快,我就要看不見他了。

那是炎熱的夏天就要過去的最後一天,報紙上說夜裡會有一場冷空氣直達這個城市的上空,到時還會伴隨一場五十來年難遇的大風。專家提醒居民要提前作好防禦準備,沒有急事千萬不要出門。

那天是9月12日,早上,風「噼里叭啦」地吹開了我們家所有的窗戶。我睜開眼睛,看見晨光像一塊塗滿奶油的蛋糕,掩蔽在一片昏黃的風沙里。樹木瘋狂地扭動著脖子。四周到處是「哐當哐當」的碰撞聲。

不知過了多久,風終於停了,當我和母親相繼站在門口,向外面探望時,發現院子里的草竟不知何時都枯萎了,天空是墨水一樣深沉的暗晦。

目光遠眺之處,天地一片荒涼,從沒有過的寂靜像鉛一樣壓下來,彷彿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被那場風颳走了。除了靜,什麼也沒有。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飛快地跑向父親的房間,母親也急急忙忙地跟了進來。

床空著,床尾散放著那條灰色的油巾。母親翻遍了房間的各個角落,最後一臉愕然地望著我。

我喊了一聲爸爸,房間里沒什麼反應,我加重嗓音,又叫了一聲。這一回,我發現床上有什麼動了動。我和母親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一點點趨向床前。

在床上,在父親躺過的地方,一個人形樣的印跡像放大的水漬強烈地凸顯出來。我對著那個人形又喊了一聲「爸爸」,那個人形蠕動了幾下,彷彿在向我示意他的存在。(小說名:《消失的父親》,作者:秉燭夜遊。來自【公號:dudiangushi2018】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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