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不肯下跪,大清自有妙計
原標題:洋人不肯下跪,大清自有妙計
文章來源:諶旭彬|短史記(ID: tengxun_lishi)
1872年10月,同治皇帝大婚。
各國在京使節早已做好了受邀觀禮的準備。豈料,送來的不是請柬,而是總理衙門的告誡,要他們切勿在這「良辰之日」上街行走,還要求各使館約束本國在京之人,該日必須呆在家裡。
公使們「大怒,有當面予以教訓者」,當面痛罵了總理衙門的傳訊人,「但無如何,許而從之」,罵完後也沒什麼辦法,畢竟邀請與否,是清廷的自由。
問題出在「公使們見了皇帝究竟跪還是不跪」這個問題上——近代外交講究平等,公使們是不肯跪的;傳統制度講究宗主國的體面,外邦使節不跪上國皇帝,真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問題,已糾結了清廷差不多一百年。當然了,洋人不肯下跪,大清也是自有妙計。
圖:跪拜之禮,實際上是權力對人的一種規訓
乾隆時代:篡改他國文書
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國馬戛爾尼(C.MaCartney)使團來華。
朝貢體系下,清廷自視為「天下共主」,但馬戛爾尼尋求的卻是平等外交這一前提下的貿易條件的改善。
調和矛盾的重任,落在了主管藩屬事務的禮部身上。
因為經驗豐富, 禮部做起這種事來得心應手。他們毫不遲疑地按照朝貢體系的需要,以天朝上國的體面為第一要義,篡改了人家的外交文書。
比如,東印度公司董事長培林爵士致函乾隆,為馬戛爾尼訪華作準備。信函原文是這樣的(忠實於原文的翻譯,下同):
「最仁慈的英王陛下聽說,貴國皇帝慶祝八十萬壽的時候,本來準備著英國住廣州的臣民推派代表前往北京奉伸祝敬,但據說該代表等未能如期派出,陛下感到非常遺憾。為了對貴國皇帝樹立友誼,為了改進北京和倫敦兩個王朝的友好交往,為了增進貴我雙方臣民之間的商業關係,英王陛下特派遣自己的代表和參議官、賢明幹練的馬戛爾尼勛爵作為全權特使,代表英王本人謁見中國皇帝,深望通過他來奠定兩者之間的永久和好。」
經禮部的大人們之手修改後,呈遞給乾隆皇帝的版本,則變成了這樣:
「聞得天朝皇帝八旬大萬壽,本國未曾著人進京叩祝萬壽,我國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國王稱,懇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凡有本國的人來廣州與天朝的人貿易,均各相好,但望生理愈大,餉貨豐盈。今本國王命本國官員公舉輔國大臣嗎嘎爾尼差往天津,倘邀天朝大皇帝賞見此人,我國王即十分歡喜,包管英吉利國人與天朝國人永遠相好。」
「我國王心中十分不安」、「懇想求」、「施恩」、「賞見」、「包管」這類語句字眼的增入,無疑為天朝上國的「體面」增色不少。
由馬戛爾尼轉遞的、英王給乾隆的信函,也被修改得面目全非。
比如,原信的開頭是:
「英王陛下奉天承運,事事以仁慈為懷。踐祚以後,除隨時注意保障自己本土的和平和安全, 促進自己臣民的幸福、智慧和道德而外,並在可能範圍內設法促使全人類同受其惠。在這種崇高精神的指導下,英國的軍事威力雖然遠及世界各方,但在取得勝利之後,英王陛下對於戰敗的敵人也在最公平的條件下給以同享和平的幸福。除了在一切方面超越前代增進自己臣民的繁榮幸福外,陛下幾次派遣本國最優秀學者組織遠航旅行,作地理上的發現和探討。」
經禮部的大人們修改之後,呈給乾隆閱讀的版本,則是這樣的:
「英吉利國王熱沃爾日敬奏中國大皇帝萬萬歲。熱沃爾日第三世蒙天主恩,英吉利國大紅毛及佛部西依拜爾呢雅國海主,恭維大皇帝萬萬歲,應該坐殿萬萬年;本國知道中國地方甚大,管的百姓甚多,大皇帝心裡長把天下的事情、各處的人民時時照管。不但中國地方, 連外國地方都要保護他。他們又都心裡悅服,內外安寧。各所有各樣學問各樣技藝,大皇帝恩典, 都照管他們,叫他們盡心出力,又能長進生髮,交通精妙。本國早有心要差人來,皆因本境周圍地方俱不平安,耽擱多時。如今把四面的仇敵都平服了,本境平安, 造了多少大船, 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處。」
其實,這已經完全不能算是「修改」,而是重寫。原信開頭的主旨,是在向乾隆介紹大英帝國的偉業;重寫後的版本,則完全變成了跪舔「中國大皇帝」。
文書可以隨心所欲地亂改,「夷人」未必看得懂,也未必看得到。只是真到了需要「夷人」三跪九叩中國皇帝的關頭,終不免露出馬腳。
當然,文字遊戲還是要繼續玩下去——按英國檔案的記載,馬戛爾尼使團以謁見英王行單腿下跪的禮節,謁見了中國皇帝;而據中方文獻記載,使團正使「行禮如儀」。
圖:乾隆皇帝
咸豐時代:夷人不跪拜則誓死不見
繼任的嘉慶皇帝,在維護天朝上國的體面這個問題上,比他的父親乾隆要「有原則」得多。阿美士德使團不肯對他三跪九叩,只願「脫帽三次,鞠躬九次」,他就在阿美士德申請謁見的文書上,寫上一堆「所言甚屬欺誑」、「支吾可惡」之類的詞句,然後把他們趕出了中國。
咸豐皇帝沒有這樣的底氣。「第二次鴉片戰爭」,清廷敗了。
戰敗後簽訂的《中英天津條約》第三款中,有這樣的規定:英國乃自主之邦,與中國平等,大英欽差大臣作為代國秉權大員,覲見大清皇帝時,遇到有礙國體之禮,決不可行。必須統一使用英國使節拜謁其他國家元首的統一禮節。
條約帶有「最惠國待遇」性質。這意味著西方國家以近代平等禮儀覲見清朝皇帝,也已經以條約的形式獲得了解決。
但這種解決,僅僅是條約層面的解決,咸豐已決意在實踐中,堅決抵制該條款。
事實上,在1858年《天津條約》即將簽字之際,他還在下達指示,要求條約中必須規定「一切跪拜禮節,悉遵中國制度,不得攜帶家眷」,他擔心,一旦允許西方使節以西禮代替跪拜覲見天子,清廷和自己必將顏面盡失,那時,「何以為天下共主」?
清軍戰敗了,指示也落了空。迴避與來華使節的會面,就成了咸豐維護天朝上國體面的最後防線。
1860年,英法聯軍自天津攻入通州。咸豐對聯軍提出的八項議和條件無不應允,唯獨對英方提出的——國書須「親呈大皇帝御覽」——這一條表示「萬難允許」。他指示前方負責談判的怡親王載垣,必須堅決抵制這一條,並如此解釋其中利害:
「國體所存,萬難允許。該王大臣可與約定,如欲親遞國書,必須按照中國禮節,跪拜如儀,方可允行;設或不能,只宜按照米(美)、俄兩國之例,將國書齎至京師,交欽差大臣呈進,俟接受後,給予璽書,亦與親遞無異。現在撫局將有成說,不值因禮節而決裂,設該夷固執前說,不知悔悟,唯有與之決戰。」
談判失敗。英法聯軍兵臨北京城下,火燒了圓明園。咸豐匆忙逃往熱河,將殘局留給了恭親王奕訢,然後簽訂了新的《北京條約》。
聯軍收穫了不菲的物質利益,仍然撼不動咸豐對跪拜禮儀的堅持,只好暫時放棄。但洋人用平等禮儀面見了自己的兄弟恭親王奕訢,仍讓遠避熱河的咸豐傷心欲碎:
「此次夷務,步步不得手,致令夷酋面見朕弟,已屬不成事體,若復任其肆行無忌,我大清尚有人耶?」
咸豐不願返回北京。因為「夷人」僅是暫時退去,他們拒絕行三跪九叩之禮,想謁見自己親遞國書的念頭,也還沒有打消。他在詔書里,對一線負責談判的大臣們疾言厲色,勒令他們必須想辦法阻止洋人「親遞國書」:
「若不能將親遞國書一層消弭,禍將未艾。即或暫時允許,作為罷論,迴鑾後,復自津至京,要挾無已,朕唯爾等是問。」
這年12月,恭親王終於從英、法兩國公使處,取得了不再堅持入覲的保證。咸豐對這些保證仍心存疑慮,不願回京。
見識到了如此這般的「誓死不從」,英國政府只好做出退讓,不再堅持入覲問題。1861年1月9日,英國外相訓令其駐華公使,勿再要求向中國皇帝親呈國書,只要求中國政府承認其為英國政府的代表即可。其他國家隨之也採取了相似的處理方式。
1861年8月,咸豐病死於熱河。他終於成功踐行了自己「決不見不行跪拜禮之夷人」的諾言。
圖:咸豐皇帝
同治時代:五鞠躬之禮藏玄機
咸豐死後,同治年幼、太后乃婦道人家不便拋頭露面,成了清廷長期拒絕外使入覲最得力的理由。
期間,美國人蒲安臣曾代表中國出使西方,以近代外交禮儀拜見各國元首。各國公使以此為契機,要求入覲中國皇帝,也同樣被清廷以皇帝年幼為由拒絕。
1872年,同治皇帝大婚,再次以不給各國公使送請柬的方式,「規避」了問題。
但問題終於還是來到了必須解決的一天。
1873年2月23日,年滿十八歲的同治帝,正式宣布親政。次日,英、法、俄、美、德五國公使,聯合向總理衙門遞交照會,要求覲見同治帝,遞交國書。
拖無可拖,所有的拒絕理由,都已不復存在。總理衙門只好與五國公使約定在3月11日會談。
《籌辦夷務始末》記錄了雙方談判的大致情形:
「彼謂條約中有礙於國體之禮,為不可行;則告以礙於中國國體,亦不可行。彼謂條約允以優待;則告以中國相待,能優於禮之中,不能優於禮之外。彼謂唯跪拜之禮,有礙國體者不能行,此外均可商酌;則告以唯跪拜之禮,最關中國國體,首先議定,此外始可從容擬議。加以譬曉百端,反覆辯詰,幾於舌敝唇焦。」
翻譯過來,大體就是:
五國公使:條約里寫明了,不可以施行有礙於我們的國體的跪拜禮。
清廷代表:非跪拜禮也有礙於中國的國體,也不可以施行。
五國公使:條約里寫了,在禮儀方面,要對我等的國家實施優待。
清廷代表:是要優待,但得在中國之禮的範圍內優待,不能優待到禮的範圍之外。
五國公使:只有跪拜之禮,有礙國體不能施行,其都好商量。
清廷代表:只有跪拜之禮,於中國國體最為要緊,不能退讓,其他都好商量。
如此談判,自然只能是「舌敝唇焦」,不會有任何結果。
隨後,雙方又展開了漫長的公文往來戰。
各國公使堅持:覲見一事,《天津條約》早有約定,清廷也已允諾皇帝親政後履行;公使覲見在西方各國已是慣例,漢譯的《萬國公法》里也有詳細記載,不存在理解難度;覲見禮儀應按照各國通行的方式,各國平等,並非藩屬,不能強求行跪拜之禮。
清廷代表則堅持:《天津條約》里還有「自行舉辦」的規定,你們不能催逼我們;中國優待各國大臣,只能用本國固有的禮儀來優待,不能用中國沒有的禮儀來優待;中國使臣出使各國,都入鄉隨俗採用你們的禮儀,你們來中國,也該入鄉隨俗;覲而不跪,不符合中國體制,中國不能答應。
辯論往返長達三月之久,大批的官員與士大夫也捲入其中。
至1873年5月15日,爭論終於告一段落,雙方達成協議:
(1)五國公使覲見時不行跪拜之禮,作為讓步,公使們特將覲見本國君主的三鞠躬之禮,改為五鞠躬。
(2)不舉行覲見大典,只允許帶有本國國書,初次駐使中國者參加覲見,呈遞國書。以後也不能隨時要求覲見。
清廷在該協議中的用心至為顯然:
(1)不跪拜可以,但必須體現出天朝上國的超拔地位,所以你們對自家君主三鞠躬,對我天朝皇帝,必須五鞠躬。(2)即便是五鞠躬,作為天朝上國也是吃了虧,所以要止損,要嚴格限制你們覲見皇帝的次數。
1873年6月29日,英、法、俄、美、荷五國公使和日本大使,共六國使節在紫光閣以鞠躬禮覲見了同治帝。各國使節終於如願以償,首次以平等國家代表的身份,站到了清朝皇帝的面前。
此時,距離馬戛爾尼使華,已過去了整整80年。
圖:同治皇帝
李慈銘:六國使節嚇尿了
當然,各國使節們並不知道,他們的五鞠躬,從未被載入《清穆宗實錄》和同治皇帝的《起居注》,儘管這兩份文檔的職責,是詳細記載朝廷所有政務大事和皇帝每天所有活動。
關於覲見情形,《清穆宗實錄》里只有「於紫光閣前瞻覲」七個字,《起居注》中亦只有「……等九人入覲見,上溫語慰問」一句而已。
這種不入記載,是有時代土壤的。
比如,在翰林院編修吳大澄看來,外國使節不肯下跪,必將破壞大清的政體,讓「普天臣民之心」憤懣難平——「朝廷之禮,乃列祖列宗所遺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儼然有不跪之臣,不獨國家無此政體,即在廷議禮諸臣,問心何以自安?不獨廷臣以為駭異,即普天臣民之心,亦必憤懣而不平!」
而在浙江道監察御史邊寶泉看來,用中國臣子的跪拜之禮,來要求外國使節,其實是對他們的一種優待——「瞻覲不行跪拜,中國從無此禮,和約以來,該夷雖非屬國,然其使臣亦與我中國之臣等耳,以中國臣子之禮待之,不為不優。」
最耐人尋味的,是當時著名的經史學者李慈銘。在《越縵堂國事日記》「同治十二年六月初五日」條下,他腦補出了這樣一幕離奇的情節:
「六月初五日。是日巳刻,上御紫光閣見西洋各國使臣。文武班列。儀衛甚盛。聞夷首皆震慄失次,不能致辭,跽叩而出。謂自此不敢復覲天顏。蓋此輩犬羊,君臣脫略,雖跳梁日久,目未睹漢官威儀,……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後,蓋神靈震疊,有以致之也。」
總結起來,無非一句話:
六國使節在覲見我天朝皇帝時,全都嚇尿了。
圖:李慈銘畫像
參考資料:
陳恭祿, 中國近代史 (上冊);《同治朝夷務始末》,中華書局;吳福環,《清季總理衙門研究》,新疆大學出版社;《乾隆皇帝與馬戛爾尼·英國首次遣使訪華實錄》,紫禁城出版社;陳廷湘《論奕訢的外交思想》;等。
本文由公眾號「短史記」(ID:tengxun_lishi)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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