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罷演的模特們

2018年11月22日，上海世博中心，義大利品牌杜嘉·班納D&G大型時裝秀標誌已經開始拆除。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我們不會去走秀的」

壞消息是11月21日上午11點30分進入張婷（化名）手機的。

那時，她已經經過了近三個小時的排練。按照計劃，當天晚上，義大利奢侈品牌Dolce&Gabbana(簡稱D&G，中文名杜嘉班納)將在上海舉辦一場名為「The Great Show」的大型時裝秀，除模特走秀外，還將採取舞蹈、音樂以及高科技於一身的歌劇時裝秀形式。D&G公司表示：這將會是今年在中國舉辦的最大型同類製作。

難得的休息時間裡，張婷刷到了那條事後引發巨大爭議的微博。15分鐘前，時尚博主@Fashion_BangZ 在微博上發布了網友和D&G設計師Stefano Gabbana在社交平台上的對話，對話截圖顯示，在激烈的爭論中，口不擇言的設計師說出這樣的言論：「從現在起，在所有的採訪中我都會說中國是一個大便之國……你也一樣，沒有你我們也能活得很好。」

@Fashion_BangZ擁有285萬粉絲，至今，這條微博獲得了超過3萬次轉發、5萬次點贊。

張婷「第一反應就是想讓更多人看到」，她拿著手機給身邊的模特看，開始有人問，「今晚的秀還能不能辦成了?」

當時，這條微博還未登上新浪微博熱搜榜、她無法確定微博內容的真實性。

同一時間，模特左之琴在朋友圈刷到了這條消息。幾天前，她已經知道D&G在大秀的宣傳預熱期特意拍攝了一個主題名為「起筷吃飯」的廣告宣傳片，廣告片里一位亞洲模特用筷子嘗試義大利的各種傳統食物。場景布置充滿了中國元素：大紅燈籠、木桌、筷子，就連模特的妝容也刻意突出了細長的眼睛。

宣傳片視頻發布後，背景中「過時」的民俗擺設、「凌亂」的裝飾，片中旁白的「中式發音」、語氣以及模特「刻板」的造型讓一些觀眾感到不滿，覺得品牌呈現了一個老土、過時的刻板印象里的中國。

秀場的後台，模特們正準備換上高跟鞋、進行一次全部人的大聯排，左之琴注意到，有人直接換衣服離開了。每位模特有標誌規定位置，開始有模特站在原地、拒絕站隊綵排。

2018年11月22日，上海，記者來到上海D&G門店，店鋪內十分冷清。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左之琴把微博截圖發給經紀人，告訴他，如果這件事是真實的，她們不願意繼續走秀。

12:30分，張婷收到了經紀人的微信：先去換衣服，等待確認消息真實性，可能不演出了。

一份署名「後台工作的小夏」的微博文章里提到，她成為了這場大秀團隊的一員，「一些大牌藝人們離開了，中國模特也都待在後台了，外國模特不知道狀況試圖了解正在發生著什麼。原本緊張忙碌的後台突然就暫停了，我們都停下手中的工作，等待著。」

張婷說，換衣間內，聚集了2/3的中國模特，所有人被一種空前的團結籠絡起來，等待經紀公司通知是否離開。在公司經紀人微信群里，一位經紀人發問：「晚上D&G我們家還走嗎?」，馬上收到了四條回復：不走了，不了，幹得漂亮和一個點贊的動畫表情。

張婷說，「各個經紀公司都開始聯合模特一起罷演，慢慢地除了外國模特，幾乎所有的中國模特都離開了」。

「我們以前只有被挑選的權利，只能指著大牌吃飯，」模特鄭薇說，但這次，「我們不會去走秀的。」對模特來說，個人選擇罷秀幾乎等同於賭上職業生涯。

13時08分，東方賓利微博官宣，24名模特已全部離開! 這個平常很少轉發超過20、只有5萬粉絲出頭的賬號，至今獲得了6506次轉發和37261個贊。

大秀確認取消後，已經準備好的紅毯披上了一層塑料薄膜、簽到板也還豎立在大廳裡面，秀場門口，工作人員和模特拖著行李箱離開。

鄭薇珍惜這次為D&G走秀的機會，這是她本月唯一的工作通告、也將是她第一次為國際大牌走秀。但這次，她們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鄭薇在自己的定妝照上寫了「我不走了」四個字，薛惠子則語氣激動地告訴記者，她不會再去演出。

走出秀場的時候，鄭薇發現下雨了，頭頂上籠罩了一片烏雲，人們撐著各式顏色的傘，傘下隔開了獨立的空間。她感到「說不出話來」。鄭薇發給記者的照片顯示，換衣間內黑色的浴袍和拖鞋散落一地，一隻礦泉水瓶從雙肩包里鑽出來，綵排的號碼牌掉在地上。本來，這將是一個創造美與歡樂的地方，但現在，它只剩下滿地狼藉。「本來應該是一場盛大的演出，最後卻在無數人的唏噓和部分人的失落中結尾了。」

2018年11月21日，D&G大秀舞台。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遺憾」成為了當天的高頻詞

下午，事件持續發酵，D&G公司品牌大使王俊凱和迪麗熱巴以及李冰冰、陳坤等中國明星先後公開表態不會出席今晚的時裝秀活動，原定參與走秀的模特金大川在其微博貼文中明確表示以後將不會接受任何與D&G公司有關的工作，中國版時尚雜誌《Vogue》主編張宇則直接返回北京。每一位藝人的新聲明都能在微博上引發一場新的關注，但在他們之前，中國的模特們已經完成了決絕的離場。

24位東方賓利、15位Mostar公司藝人公開宣布退出，Real、星力等中國模特經紀公司也宣布整體退出。

D&G的官方回應里，聲稱總設計師被盜號，他發帖的新消息是一張自己社交媒體的頁面截圖，用紅色斜體字打上了"Not me"。模特們也紛紛在定妝照上打上了"Not me"字樣表達抗議，現在，淘寶上已經出現了同款式樣的手機殼和T恤。

張婷是走過國際時裝周的超模，按照這次大秀的安排，她可以面試直接上場。早在10月初，活動主辦方聯繫經紀人，預留了這位東華大學大三女孩的檔期。

左之琴和薛惠子從11月11日參與面試，當天便被告知為大秀進行準備。接受採訪的所有模特都為這場大秀進行了減肥和皮膚管理，連續近10天，薛惠子停掉了重口味和含糖的東西，只吃些酸奶、燕麥。鄭薇斷食三天，以此掉了6斤體重。以至於最終離開秀場後，她回到房子里，吃了一整包70g的薯片，對於一位模特來說，這幾乎是行業禁忌。

模特們為大秀的正式試妝於開秀前三天進行，張婷分配到的服裝是一套黑白熊貓連體服，藍色的襪子搭配橘色高跟鞋，右手抱著一個熊貓背包，頭上還有一個熊貓帽子。

走秀分為三組服裝系列：DNA、future、chinese newyear。第一組服裝是典型的D&G禮服風格，包括了大量的皇冠、鮮花、雪紡和波點元素，第二組服裝包含了透明材質、充滿現代感，第三組服裝應用了大量中國元素，除了張婷的熊貓連衣裙，還有祥雲、老虎、刺繡和牡丹。

單從服裝設計講，這無疑是場精彩的秀。左之琴記得「服裝包括整個搭建都很豪華」，舞台沿著中間巨大心形延伸出的三條通道通往觀眾席方向，地面全部是金黃色，心形舞台本身則是一塊巨型顯示屏、會有影像顯現。張婷發來的圖片顯示，舞台以金黃色的背景為主，輔以「中國紅」的燈光，整個場館內充滿了中國元素。

2018年11月22日，上海世博中心，義大利品牌D&G大型時裝秀內部設施已經開始拆除。張亨偉(上海分社)/中新社/視覺中國

按此前D&G公司的對外宣傳，上海時裝秀整個秀場僅舞台便斥資800萬元，LED屏幕搭建了5000多平方米，18700平方米的秀場、1600台陳設、走秀服裝500套，模特數量360人，邀請的中國一線明星嘉賓超過40人，觀秀嘉賓1500人。「杜嘉班納」品牌團隊還包下了上海外灘高樓屏幕牆、微博等線上線下眾多廣告位，以投放「DG Loves China(DG愛中國)」的宣傳內容。

除了服裝外，秀場的布置充滿了中國元素，秀場中有一條巨大的舞龍，那條龍由一位演員用金黃的繡球在前面領路，龍身有超過十位演員支撐起來，在舞台上舞動。

總之，這一切努力最終都失效了。左之琴說，「這場秀的本身是沒有錯的，因為這是一個人的言論引發的一系列事情。為了這場秀的搭建日日夜夜去努力的人都沒有錯，他們可能整夜整夜地不休息，我聽說有些導演團隊或者是義大利的團隊都是整夜整夜熬了二十四個小時，沒有時間睡覺、洗澡、吃飯，這樣子他們當然會覺得很遺憾，他們馬上就能看到他們所有的成果了。我們也是覺得這個舞台很遺憾。」

「遺憾」成為了當天的高頻詞之一，鄭薇記得，她換衣服離場的時候，一位來自義大利的工作人員對她說，「我很開心和你合作，發生這一切讓我感到遺憾。」

模特姚雪飛形容她「心情很複雜」，「一邊因為大家不約而同的態度和行動感到自豪和感動，一邊又不禁替我們這幾天的努力尤其為我們安排準備這一切的幕後工作人員的盡心儘力感到非常非常惋惜遺憾以及難過」。

在朋友圈裡，一位工作人員發布了現場視頻，配文說：無人的The Great Show(大秀)，無奈的The Great Team(大秀團隊)。

這場大秀的籌備超過6個月，義大利媒體MilanoFinanza提到，這場被命名為"The Great Show"的品牌大秀無疑會成為本年度在中國最為盛大的時尚活動，被相信「會在中國的時尚市場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工作人員小夏回憶，中國模特們離開後，原本用來走秀的舞台被剩下還在等待的外國模特用來拍照。一位黑人模特離開時對小夏說，"im so sad，i want 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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