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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裡巷外

  突然之間就想寫一篇文章,用以記錄家鄉巷裡巷外已經逝去的人們,他們碎片一樣藏在我的腦海。離開家鄉已經有很多年了。以至於現在回到老家,在屋裡院外徘徊迴旋幾遍後,總愛在巷裡巷外走上一遭。巷子並不深也不窄,華北平原的村莊,巷子多規整,不會有南方深窄幽遠的「雨巷」。偶爾,也只是站在門樓下,眼光在這長寬高都很有限的巷子里流轉一周,就悻悻折回。近鄉情更怯,我還不是,是見人情更怯。巷子里偶然出現的人,多不相識了,似乎我才是那個不知哪裡來的外鄉人。

在這個十月的下旬,當自家巷子里的鄰居,我稱之為「伯伯」的老人故去後,沒有六日,相鄰巷子里也有一位「嬸嬸」闔然而逝。十天之內,巷裡巷外兩位老人的相繼辭世,讓我想起了曾經生活在這裡的老人們。他們一直藏在我腦海的深處,時間遙遠了,他們確依舊清晰。


遺落了革命的老秀才

這位老人是我的對門鄰居,他姓仝。仝老的相貌像極了羅中立先生那副著名的畫作《父親》。黝黑瘦削的臉龐上皺紋縱橫,那橫七豎八的皺紋深深刻畫在他的鼻直口方雙目炯炯的臉上,很帥也很嚴肅,天生一副威嚴,讓人慾親還拒。他總是戴著一頂藍或灰的洗的發白的單檐帽,背微駝著,緩緩走來。他話語不多,笑容也不多,似乎人們都和他有些距離,即便兒童時的我們走在他的身邊,也因為他那雙藏在黑框眼鏡後閃著不明所以的大眼睛而啞然而立。

仝老是清末最後一批應試得中的老秀才,寫得一手端莊秀麗的楷書。老爺爺在世的時候,我的父親過年時寫對聯,從沒有寫過楷書,是不敢在他的面前班門弄斧吧。他在村辦米醋廠做記賬和庫管工作,深得村裡和廠里鄉親們的敬重。但很難看到他的笑容,他的不苟言笑,似乎埋著深深的悲傷。我沒有見過他從事農活,他的兒子高大俊郎而且樸實開朗,遺傳了他俊美的容顏,雙目含情,最是低頭向上的一挑,含有無限風情。我們的這位叔叔很能幹,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壯勞力。由此,他也討得臨縣一位落魄窮苦地主家的姑娘做了媳婦。即便如此,老秀才也是苦多樂少。除了在夏季晚上搖著蒲扇和我們的父親說些話外,很少聽到他的話語。

仝老很早加入了共產黨的軍隊,從事文書工作。當大軍南下的時候,連長很希望他隨部隊一起解放全中國,被他拒絕且直接退伍了。聽父親說是因為他美麗嬌媚的太太。我沒有見過真實的老奶奶,但在他家堂屋四方桌上總看到她的照片:臉瘦削,黛眉黑目、透著剛柔,黑髮梳著團樣的髮髻、緊緻朗麗,穿著盤扣黑衣,真的漂亮。仝老離開了革命,可是最終也沒有守住心愛的太太。終其一生藏身鄉野,守著他看不懂的兒女,更不願人們知曉他的悲哀。有家卻沒有愛戀,有鄉估計也沒有留戀。

他就是這樣,一身藍色或灰色的中山裝,一頂藍色或灰色的單檐帽,雙手後背,抬著頭微駝著向我們走來,然後又目不斜視的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


倔強的土匪頭子和他嚴厲的小腳老太太

老秀才的前院住著一家五口:倔強的土匪頭子和他嚴厲的太太,還有三個已成壯年的兒子。

土匪頭子姓蘇。他在解放前組織過返鄉團,被解放軍打得只能在南山上當土匪。他更少與人講話,從來不會出現在鄰居們聚集的巷口,即便在夏日燥熱難以入眠的夜晚。他的左腿在「三反」的時候被憤怒的人們打折了,可能也無從醫治,因此成了瘸子。到了晚年,就像是右腿在拖著左腿艱難的挪移。他是光頭,頭上扎著一條白毛巾,眼睛聚神而堅定,看人的目光執著堅定。夏天穿對襟無袖短褂,或白色或黑色;冬日就像照片里土匪的穿著無異,一身臃腫的黑色棉衣,也多敞開著;肥碩的棉褲被一根繩子系在腰上,打結後繩子的兩頭就耷拉在襠前;褲腳一年四季都綁紮著,底下就是圓口的布鞋。他的太太更少見。偶爾看到也總是一身黑衣,身材短小臃腫,像個紡錘。其臉圓而黑,一雙圓眼黑多白少,特有精神,看人從不多停留一秒,一瞥而過。頭髮也是向後盤著團髻,烏黑髮亮。一雙小腳套在圓口尖臉的鞋裡,飽滿腫脹,走起路來利落有勁。多是其院門敞開老太太露頭往巷裡查看的時候,你才可以一睹她的風采,乖戾而冷漠。也是在聽到她斥責孩子的時候才知道老太太的存在,聲音從院子上空傳來,尖利而急促,寥寥幾聲後又會歸於沉寂。

老太太早早逝去了。蘇老在我記事後總是自立自強,拖著一條殘腿孤獨而又堅強的活著。

他找人用鋼筋焊了一個小推車。把鉛筆、橡皮,皮筋、頭繩,瓜子、糖塊等小貨物,裝滿他的小車和外掛著的塑料袋或編織袋,然後抬頭躬腰拖著殘疾的腿,一步一步推著來到小學校門口擺攤設點。偶爾也推著這個小車走到市裡。在他的小車裡,總放有一本漢語詞典。他就這樣一本字典、一輛推車相伴,走過了他在新農村的漫漫歲月。

後來,是他的小兒子一家和他一起生活在巷子里。當小兒子翻蓋老屋建起二層樓房以後,讓他從北房遷出居住在東房裡,他震怒了。他固執的將床放在了門洞下面,不再回屋居住。依然每天推著小車早出晚歸。我曾在一個雨天看到他坐在門洞內的床上看書,一條腿耷拉在床下,神情素然。

我感受過他的一次快樂。在哥結婚時,我的父親親自到蘇老家,蘇老當時作為巷子里最年長的老人,請他一起祝賀我哥的喜事。其實蘇老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聚會,即便有他的孩子們也都在現場幫忙。但在那三天里,蘇老沒有再出攤,他每天都坐在我家北房門口的西邊,一手撐著板凳,看著院子里忙碌的男女老幼,臉上綻放著不曾有的笑容。在哥哥新婚後的第一天清晨,一大早父母就難掩興奮,說是巷子口有一張紅紙,用毛筆寫著「賀新婚」並附著一首七言詩。我跑出去看時,有巷子里的幾個叔叔阿姨也在看,大家笑逐顏開。紅紙不大,四方端正,就貼在對門的北牆上,煞是醒目。四句中只有第三句我還記得:金針刺破蓮花瓣。不知道別人怎麼議論,但是我的父母都很高興,知道這一定是蘇老寫的。蘇老以他最樸實的方式和最真誠的祝願還有他最本真的面目來感激父母對他的尊重。現在想來這首詩沒有記下來,殊是可惜。

蘇老後來是在二兒子的家中去世的。都說一生風捲殘雲,或許,蘇老眼裡的風太過持久心裡的雲也太過沉悶了吧。


真誠的土匪和他俊美清冷的愛人

在蘇老的前院,住著他曾經的「狗腿子」,現在應該叫做「跟班」,這位老人也姓蘇。他們倆是本家,但是具體怎麼稱呼不知道,也很少見他們來往。

這位蘇老人就和氣多了,而且很喜歡和孩子們說話逗笑,是天生喜歡孩子而且快樂無拘的人。他也是光頭圓臉,大眼大鼻大嘴,一雙招風耳,相貌可親。他個子不高,背微駝,兩條羅圈腿。一樣,無論冬夏他上衣總是敞開著,而且衣服似乎總是大一號。如果夏天他穿著單衣,羅圈著在你的前面走,你腦海里就滿是狗腿子或者漢奸的形象,逼真而滑稽。蘇老的愛人確實是一位美人。即便年紀很大了,也讓人眼前一亮,內心不由得讚歎:真美呀。她身材高挑纖細,瘦瘦的瓜子臉上一雙大眼明眸善睞,閃爍著柔和溫暖的光芒;尖鼻小嘴,讓人一看甚是親切。蘇奶奶穿著乾淨整潔,中規合體。在我的眼裡,她就是魯迅筆下的「圓規」,是溫柔如水的圓規。她是蘇老在跟著上一位蘇老當土匪時,搶來的地主家的姑娘。他們的孩子也都男的俊郎英武女的俊秀洒脫,是一大家子人。

蘇老兩口為人熱情,帶人真誠,樂於助人,總是人前人後的忙碌著。但是,很少看到他倆人在一起的時候。如果蘇老愛人坐在巷口的房基石上拉著鞋底,和人們說笑的時候,蘇老總是訕訕的繞過一邊直直走過,似乎不敢看他的老伴。很多時候,蘇奶奶一個人喜歡坐在巷口房基石上,一手撐著石沿,頭看向遠方,靜靜地靜靜地很長時間。我總是會想起蘇奶奶的這個形象,直到我在世博會丹麥館看到美人魚的時候,我找到了蘇奶奶的樣子。或許,蘇奶奶也有美人魚一樣的瑰麗夢想吧。也或者,蘇奶奶是在想念她嫁出去或者分了家的孩子們吧。

蘇奶奶去世的也早。蘇老一如既往,似乎沒有愁煩。他喜歡找我的父親說話。所以,我們總能見到他飛快盤旋的走來,也胳膊一甩一甩的離去。


淳樸厚道的種地老把式

我家的前院住著一位老農,他姓鄭。鄭老一生以耕種為業,練就一身鋼筋鐵骨。即使他年老體邁,依然健步如飛,不舍農工。

鄭老不善言語。他是種地的老把式,似乎只有農田在側牛馬為伴,他才可以舒眉朗目,心情愉悅。他家養著兩頭黃牛,更多時候也是他侍弄,鄭老捲煙噴吐,老牛閑卧咀嚼,人物相對無言。即使他與人聚在一起,也只是站在一側,聽著別人說話,或笑逐顏開或愁眉不展,不過總是頻頻點首。

鄭老最被人津津樂道的是一連摔倒三個日本兵。那時日本鐵蹄踐踏中原,綏靖之策也不時醜陋上演。有一天,日本兵結隊耀武揚威來到這個古老的村莊,讓男女老幼圍城一圈,欣賞他們的摔跤遊戲。或許想更加羞辱戰戰兢兢的村民,雙手按著武士刀的日本小隊長叫囂著看有誰和他的士兵摔跤。一陣寂靜後,小隊長看到了人高馬大的鄭老,手一指遂讓鄭老出列。鄭老血氣方剛,竟也沒有猶豫,出手就摔倒一個日本兵。日本人楞了,「呀啊呀」叫著又上來倆個,結果都被虎背熊腰的鄭老直摜倒地。鄭老年輕時應該也是沉默寡言,面無表情的。日本人沒有看出他的激情也沒有看到他的憤慨,居然笑呵呵的收隊撤走了。

多少年白雲蒼狗的變換,鄭老蒼老了,他的故事漸漸沒有人提起也要煙消雲散了。這是他可以記入村史的事迹。


謙卑的說書人

這位老人姓張,他住在我家這條巷子里。雖然他離去了很多年,但是想到他,就會想起他像是一片黃葉,輕飄飄的毫無聲息的飄落。

張老是舊社會的一位說書藝人。 他相貌清癯,長方臉上一雙細眼朦朦朧朧,薄唇上下蓄著一撮灰白的山羊鬍。他面無表情,你看不出他的悲哀或者愉悅,加之他鼻樑低瘦,他的面容看上去就像一塊呆板的乒乓球拍子。他講起話來表情平和,慢聲細語,平鋪直敘。走起路來也輕緩無聲,雙手放在胸前交叉著插在袖籠里,很少看到他那雙修長的手。張老和他兩個未嫁的姑娘一起生活,他手無縛雞之力,農活不是他的長項。包干初期的幾年,看到的他更加局促更加消瘦,那套洗的發白的藍黑中山裝顯得更加清貧了。

我沒有聽過張老說書,沒有看到過他眉飛色舞手舞足蹈的沉醉。即便是在收音機里《岳飛傳》、《三國演義》等評書醉美中國的時候,他依然輕聲細語面無表情。你只能從他知曉那麼多歷史沉積和前朝往事、他不輕易外露的手,和他並沒有被生活壓垮的瘦削的腰,來驗證一下他曾經的說書傳奇。


精神颯爽的犧盟會老人

這位老人姓王,家住在西面巷子的中段。他是一位犧盟會成員,估計也是沒有革命到底,離開了組織,攜妻摯子紮根農村了。

王老是新農村的一道風景。

他保持著革命的氣質,身材高瘦、腰板挺直,神情高爽、精神矍鑠。他把自己收拾的乾淨朗利,穿著貼身的衣服,扎著綁腿。寫到這裡,讓我居然想起了奧斯卡的小金人。王老夏天會有一條毛巾盤頭,腳穿絲襪;冬天一頂氈帽保暖,脖子上扎著很短的圍巾,腳上套著白棉襪子。那時候村裡穿襪子的人很少,更別說一位老人一年四季襪不離腳了。

很少看到王老勞作,總是一個人在路上走來走去,鍛煉著身體。每天清晨,像是護送我們上學一樣,王老孤獨行走在鄉間的路上,偶爾停駐,踢腿甩臂,打一套拳。傍晚也一樣,很少間斷。中午時分,你可以看到王老一個人站在巷口,面對著空空的巷子。你從他的身前走過,他會雙眼含笑的看著你,也從不講話。有一次幾天沒有看到他,回家一問,才知道他住院了。

王老就像一顆古老的村崗木,獨自站在村口,護佑著古老的村莊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


溫和的國民黨軍官太太

西邊巷子里還住著一位國民黨連長的太太。她夫家姓趙。趙老太太長得不算好看,個子不高,稍顯胖,皮膚白皙。她留著齊耳的短髮,總是中分的式樣,與村裡其他老太太腦後團髻的髮型不同。她還抽煙,當煙霧如篆一樣從她微笑的臉上蕩漾開,能夠感受到老太太內心的舒暢。

趙老太太溫和慈祥。她總是帶著笑容,在每個巷口都能夠聽到她慢條斯理的聲音。由於她只和她的小兒子住在院子里,而她小兒子和我同歲,所以她安靜平和的院落也就成了我們的樂園。

她家已經落敗了。三個兒子已先後因病中年而逝,我童年的玩伴也無影無蹤。如今,她的院落多年以前已經屬於別人了。


孤寂的老道士

老道士姓孫,大人們的口裡總是稱呼他「孫觀」。他孤身一人,居住在新農村西北的一間屋裡。

孫爺爺應該是破四舊時還俗的道士,年老無家可歸,古老的村莊接納了他,分給他屋子,讓他看守場院,不再孤苦。孫爺爺年老但不「色衰」,如果不是他色黑,和當下的小生一比,更是英姿颯爽。他儒雅慈祥,溫和如春風。尤其他那雙眼睛,洞察心扉,讓黑瘦的長臉上更顯明媚。

或許孫爺爺沒有孩子的緣故,他很喜歡孩子。我們也樂意到他的小屋,總會賞給我們幾粒糖果。即便我們在場院里喊聲震天張牙舞爪,他也只是走到我們的陣地,對我們一揮手, 像是驅趕搶食的麻雀。

父親總是讓我們多幫助孫爺爺,挑水搬運。尤其是雪後的清晨,我們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清掃出一條通往他獨門獨院的小路,方便他的外出。

孫爺爺孤獨的來到這個村裡,也孤獨的逝去。村委會為他舉行了略顯隆重的追悼會,讓他真正的紮根在這片並不豐腴的土地。


  還有很多模糊的身影,他們和我的爺爺奶奶以及上面的這些老人一樣,多是祖孫三代,或逃難或流離,被這個古老的村莊收留,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於村莊的東南,坐北朝南畫地建屋,總共三十戶人家,被三條巷子分隔,稱之為「新農村」。幼時在三條巷子里奔跑,在多個院子里穿梭,或爺爺奶奶的叫著,或叔叔嬸嬸的喊著,喧囂吵鬧,調皮玩劣。每家哪裡來的干著什麼活計藏著什麼秘密,就在夥伴們不斷的分分合合中一次比一次清晰起來。

或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吧,那時候的村莊總是讓我懷戀。院落低矮、雞犬相聞,鄰里和睦、安靜祥和。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人們白日里勞作,夜裡酣暢。生活里偶有波瀾,也就像水滴落入了池塘,剎那又寧靜沉寂。日子過得如潺潺的溪水,悠然自如,絲毫不知老之將至。院落文明和耕種生活組成了農耕時期的農村文化,自然而然的流傳和生長。現在的孩子們或者當下的農村,很少可以感觸到農村文化,更不用說能夠走近這樣形形色色的人了。這樣的農村以及農村文化,還在我的腦海,誘惑著我,歸去來兮。這些巷裡巷外的老人就像故鄉原野上飄過的雲,讓我靜靜地看著,讓我沉沉的思念,牽引著我,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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