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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茶甌捧雪


《紅樓夢》里的雪有兩種用途:第一是薛寶釵的「冷香丸」,需要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第二是妙玉的「體己茶」,需要蟠香寺梅花上的雪一花瓮。陸羽《茶經》記載的中唐之後的煮茶之法,以山水為上,江水為中,井水為下。又說山水應「揀乳泉石地慢流者」、「新泉涓涓然酌之」,簡言之,烹茶要用凈水、活水、新水。這樣看來,妙玉應對賈母問話的「舊年蠲的雨水」並未入流,難怪被黛玉私下點出後,她頗為不悅,立刻譏諷黛玉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妙玉堅持五年前梅花上的雪比舊年的雨水吃來輕淳,又問了黛玉第二次「你怎麼嘗不出來?」

(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之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這麼難得的好意,黛玉豈能嘗不出來?同樣是雪為肌骨,同樣是雪作標榜,黛玉嘲弄過「冷香丸」,卻按下了「梅花雪」。妙玉拉她和寶釵的衣襟到耳房內吃茶的好意,她是充分領受了的。妙玉給寶釵用的茶器落了名人的款,又是晉代王愷珍玩,又是蘇軾見於秘府,對比之下,給黛玉的茶器卻只鐫著「點犀?」三字,沒有來歷出處。妙玉或許聽說過,寶玉想把北靜王那裡得的鶺鴒香串贈給黛玉的時候,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妙玉遞給黛玉的這隻形似缽而小的茶杯,勝似人間珍品無數,令人想到「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是屬於女性友人之間的靈犀。惟妙玉想的到,惟黛玉解得出。正因為有這份默契,所以黛玉一進屋,才能放鬆地坐在妙玉的蒲團上,看著妙玉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

茶器講究,水也清楚,唯獨令人好奇她們喝的是什麼茶。姑且還是稱作「體己茶」。這茶真非同一般,能令《紅樓夢》里三位最高冷的女性:內心枉自嗟的世外仙姝,住處如雪洞的山中高士,過潔世同嫌的天生孤僻,也有片刻時光圍坐一堂。唯有在這一刻,在櫳翠庵的茶席間,檻外人妙玉終於可以和她認為最配得上自己情誼的人,肆意說些不接地氣的話,盡情展示最真實的自我,縱使言語間再機鋒重重,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理解,以及最為充分的珍惜。這場景里唯一的外人,是體貼和尊重這一切的賈寶玉,還自帶插科打諢的破悶效果,實在難得。

(宋)飲茶圖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紅樓夢》里難得的好時節,不會再重來的珍重時光。正如宋畫中的《飲茶圖》,低眉斂首的幾位女子,定格在備茶、奉茶和等待的一瞬間。那種微妙的距離、周到的禮儀,以及時間的空隙和畫面的留白,似乎都在向我們傳達茫茫漠漠的人世間,不斷散落各處,再也難以串聯成珠的好時節。蘇轍有首詩,恰好也小心翼翼地談及了這種埋藏在日常中的溫暖片刻:

笑語相從正四人,不須嗟嘆久離群。

及春煮菜過邊郡,賜火煎茶約細君。

日暖山磎冬未雪,寒生胡月夜無雲。

明朝對飲思鄉嶺,夷漢封疆自此分。

蘇轍奉使契丹,詩境已經不再有唐代詩人見到邊塞時的豪興逸思,而是對煮菜、煎茶之類的生活細節格外挂念,對出使在外的離群有些嗟嘆,對友人間的笑語有些懷念,他想早點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然而更多歷史的真實就這樣被隱藏起來了,從壁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大遼的疆域里,人們也是會對飲,也是有茶喝的。

遼代壁畫

南宋名臣李綱寫過一首詩叫《建溪再得雪鄉人以為宜茶》:

閩嶺今冬雪再華,清寒芳潤最宜茶。

泛甌欲斗千金價,著樹先開六齣花。

圭璧自須呈瑞質,旗槍未肯放靈芽。

傳聞龍餅先春貢,已到鈞天玉帝家。

古人冬則飲湯,夏則飲水,本未有茶之說。飲茶從唐代開始流行,宋人將之發揮潤色。如李綱詩中的「龍餅」,就是宋代福建地區製作的貢茶。春天要進貢給帝王家的茶,要在冬天的時候就開始製作,在唐代已經是如此。所以《舊唐書》中有大和七年(833)「詔所供新茶宜於立春後造」,以此表示帝王的恭儉之行。

雪水煎茶,在元代詩人筆下是冬日即景之一:「枯枝旋拾帶冰燒,雪水茶香滾夜濤」,自有一種戶外野趣。《遵生八箋》里「掃雪烹茶玩畫」是明代文人的冬時幽賞:「茶以雪烹,味更清冽,所謂半天河水是也,不受塵垢,幽人啜此,足以破寒時乎!」也許這就是妙玉「梅花雪」的靈感來源,來自天空的水,比河中之水少卻了人間的塵垢,落於梅花之上,至少在清冷的想像中,這水是潔凈的。

人世間的茶名目繁多,卻不及曹雪芹的「體己茶」驚鴻一瞥。有詩云:「高戶閑聽雪,空窗靜搗茶。」小雪節氣的雪不可得,體己茶亦不可得,幸而高戶空窗可得,閑時可得,由此破冬日之悶,以搗茶烹茶為樂,未為不可。

欄目策劃:李翊

微信編輯:王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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