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你也網上衝浪啊
前方劇透預警
燈光亮起,觀眾陸續走出《無敵破壞王2》點映場,片尾字幕被做成下拉頁面+滾動條的樣子,我滿腦子都是這幾個字:
大約是1997年一個平凡的下午,我上小學三年級。
我爸教我把網線的一頭插到電話上,隨著一陣尖銳刺耳的撥號聲,我,上網了。
搜狐的主頁上跳動著文字、圖片、超鏈接,新世界在眼前炸開。
A brave new world。
導演里奇·摩爾說,《無敵破壞王2》講了一個超簡單的故事:
「兩個小鎮(電玩世界)上長大的孩子(破壞王和雲妮洛普)來到了大都市(互聯網),一個愛上了這裡,另一個卻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
但在我看來,這部電影,完全是第一代互聯網公民的童年記憶。
01
我的朋友老萬*是個科幻作家,他聲情並茂地向我描述了第一次上網的經歷:
「90年代中,在我爸的辦公室,那時我十多歲,用的當然是撥號上網了,那種熟悉的聲音和別人的記憶是差不多的。
那時的Windows應該是Win95,畫圖都還不能自由畫,要用線條變形的。
恰恰卡在那個時間點,讓我,也是大部分中國網民的上網體驗從圖形化操作界面開始。
我沒法想像用Dos*上網是什麼樣的。
第一次上網是驚奇感混合著忐忑,因為我爸是當一個奇觀向我展示的,我怕互聯網不爭氣,讓我爸失望。
那時的網速也確實慢到急死人,眼巴巴地看網頁一點點刷出來,Modem*在賣力地哼吱,看了什麼內容完全不記得了,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麼革命。
......真正感受到驚奇是搜索引擎出現。我爸想搜個很生僻的我都沒聽說過的東西,「虹鱒魚」。隨著結果徐徐展開,竟然出現了幾個中文網頁,介紹虹鱒魚的知識,甚至還有廣告(一點不討厭,很令人激動)。
一個完全陌生的事物,一個『新』的物種,只要幾分鐘就能讓我了解它,甚至感覺自己能買得到。
這種震撼感在後來再也不能復現了。」
*他是萬象峰年,未來局簽約科幻作家,他的小說可好玩了
*DOS,上古時代的計算機操作系統,以後台程序的形式出現
*Modem,數據機,俗稱「貓」,一種撥號上網就會吱哇亂叫的小盒子
當網線插入數據機,一切都變了。
《連線》雜誌創始人凱文·凱利將此形容為「一種宗教般的體驗」,而無敵破壞王將這種體驗展現為畫面——
裝進膠囊,嗖地傳入巨大繽紛的城市,Ebay、亞馬遜、谷歌、YouTube化為超級建築,在一望無際的地平線上展開。
視頻網站的演算法負責人穿著光纖做的大衣,頭髮里有數據流過。
交通信號燈轉著圈圈載入,Twitter用戶組成的群鳥飛掠天空。
雖然你看到的是油管、網飛和天貓,但這裡呈現的,完全是90年代、互聯網剛剛興起時的烏托邦氣質——壓倒性的美好、新奇、明媚。
而這種氣質,完全脫離現實生活。
1995到2001的這6年被稱為.com時代。那時,互聯網還是一個少年。
人們用的是 IE 6瀏覽器,彩色透明的第一代iMac已經是頂級設備。
電玩店老闆的台式機不知道是不是在致敬蘋果第一代iMac
至於「網站」,全都擠滿彈窗廣告,低像素圖片,閃光的藝術字體,排版亂得一塌糊塗。
90年代的Google
90年代的蘋果官網
90年代的IMDb
90年代的BBC
後來,這種風格變成了「蒸汽波」
可是,人人都相信,那會是一個字面意義上的「美麗新世界」。
據說1996年,北京中關村街角豎起了一塊特別朋克的廣告牌:「中國人離信息高速公路有多遠?——向北1500米。」
互聯網公司股價飆升,產品在名字前面加個「e-」,就是時代弄潮兒。
Windows一統天下,你從沒想過這個單詞的含義,直到換了Mac,才回過味來,那個名字真好——那時,windows就是看世界的窗戶。
4399上有幾千個盜版小遊戲,連連看,打磚塊,夢遊先生,寶石迷蹤,玩一整天都不會膩。
拓荒時代,互聯網很單純。新浪是用來看新聞的,論壇是用來探討問題的,博客是用來寫日記的,QQ僅僅是用來聊天的,Google載入速度慢得不行,但也能打開。
可那個時候,我特別快樂。
答應我,去油管上搜《The Kids" Guide to the Internet》這個視頻,你會得到一份快樂
數字大潮剛剛漲起,大航海時代的人們投身其中,就像雲妮洛普和拉爾夫站在樓頂俯瞰,渾身顫抖。
也只有在這時,人們才會用「衝浪」形容上網——
那可是在閃光的大海上踏浪滑行的、夢幻般的運動。
但,就像老萬說的,這種震撼感在後來再也沒能復現。
02
從什麼時候開始,上網不再像以前那讓我樣感到單純的興奮了?
看看「網路世界」在熒幕上的變遷,我們或許能略窺一二——
1999年,《黑客帝國》,互聯網是一串串綠色數據流。
2002年,《攻殼機動隊》TV版,互聯網是一片透明浮窗組成的虛空。
2008年,《IT狂人》在第三季里惡搞了一把:「網際網路是個盒子。」
2009年,《夏日大作戰》,網路變成一座純白色的樂園,全人類暢遊其中。
到了2018年,《玩家一號》徹底將網路化為極樂世界——綠洲。
起初,科幻作家和導演試圖描繪網路的「虛擬性」——
一座數字仙境,嗖一下登錄,嗖一下下線,逃離現實,充滿歡聲笑語。
就像威廉·吉布森在《整垮鉻羅米》里的形容:
「這裡就像一塊3D棋盤,無邊無際,完全透明。 」
不過,.com時代的互聯網熱潮,其實是現實侵入互聯網的過程。購物、娛樂、社交、辦公,越來越多的現實行為複製到網上,我們沉醉於自己能力的擴大。
10年後,當互聯網用戶從精英變成大眾,對「虛擬」的讚美,變為對「互聯」的展現。網路成為人類身體的延伸,日常煩惱也接踵而來——
《斷線》里,社交網路斷線,現實中的人際關係就斷了。
《黑鏡》E3S1《Nosedive》里,人的生活被網上評分互贊綁架。
斯特林認為,賽博朋克揭示的是互聯網世界背後的隱匿主體。《玩家一號》、《夏日大作戰》和《無敵破壞王2》展示的都是這些「隱匿主體」,而《無敵》更加真實,它通過兒童化的嬉鬧的手法,讓現代互聯網現象躍然屏幕——
充滿戾氣的鍵盤俠,為了幾塊錢拚命刷任務的普通人,花幾十萬買簽名的追星族和剁手黨......
真實到就像在照鏡子。
03
今天,互聯網變了,它走下神壇,變成一塊傷心地。
新鮮感過後,拉爾夫和雲妮洛普很快觸到了互聯網的暗面——
每個彈窗背後,都有一個疲憊又無奈的傳單小哥。
「先生,美女小視頻、玩遊戲賺金幣了解一下?」他們躲著網管,頂著白眼,加完班,卸下職業笑容,回到破舊陰暗的出租屋。
抖音上,有無數15min就過氣的網紅。
每個人都汗流浹背努力地顯示存在,然後掉下熱榜,被人遺忘,消失得無影無蹤。
互聯網規則第一條:不要看評論。
留言區那些有心或無心的話,可以觸發人心最黑暗的那一面。
迪士尼公主淪為僵化的流行文化符號,在官網上配合尖叫的小孩做弱智小測試。
而且,從來不能換衣服。
互聯網孕育了很多快樂和偉大的創造,也孕育了網路暴力、互聯網民粹、沒營養的段子、真假難辨的二手信息、低智商娛樂和流量明星。
它不再僅僅是一個由資料庫和網路構成的隱形帝國,也不僅僅是某種需要帶上目鏡才能進入的三維遊戲,而是一個人類社會各種特異行為的集中營。
《紐約時報》評論:「在《無敵破壞王2》華麗的圖像和精闢的調侃中,我們看到了網路如何把我們變成怪物。」
《滾石》雜誌說,這是一個巨型敵托邦,一個明亮的霓虹大都會,一個24h的不夜城。
「每個人都想給你推銷點東西,每個人都有可能給你點贊,或者整你一把。這是一個人渣和惡搞組成的蜂巢,有人稱之為地獄,我們稱之為互聯網。」
雖然這麼說有點偏激,但互聯網被神化的時代結束了。
最終,這塊新大陸神秘不再,只留下《網路謎蹤》這類停留於技巧的故事,以及《玩家一號》這類玩兒梗遊戲。
《無敵破壞王2》最大亮點是對互聯網的具象展現:點贊、404、病毒視頻、流量明星、彈窗廣告、智能聯想,每個都笑點十足。
但歸根結底,它和《玩家一號》《夏日大作戰》《樂高大電影》一樣,變成了平凡時代的神話。
哲學家費耶阿本德認為,「神話」比「科學」更偉大,因為科學改變文化,而神話創造文化。
科幻是當代的神話,在賽博朋克這個分支,留下了一場對「互聯網」的美麗幻想。
回過神來,僅僅是幾個互聯網現象,就能組成一部10年前絕對拍不出來,也不會有人看懂的電影。
每一個謎因、段子,都是信息時代的腳註,從這一點上來看,《無敵破壞王2》的精髓完全不在於公主自黑或者全明星大亂斗。
它借一部老少皆宜、嬉笑打鬧的迪士尼動畫,完成了對上古互聯網黃金時代最後的告別。
片尾,拉爾夫和雲尼洛普坐在樓頂。
「你注意到了嗎,雲妮洛普?」
「什麼?」
「這裡沒有日出日落。互聯網從不休息。 」
照照鏡子,黑眼圈顯示你的生物鐘早已和互聯網同步。
你睜眼的第一件事是打開手機,老闆已經在工作群里@了你3次;
地鐵上,新的貓照片已經火遍朋友圈,你點贊轉發;
午休時,點開抖音,刷到一個美妝視頻,納悶為啥這人會火;
回到家,你接收完最後一版甲方修改方案,給素未謀面的合作方挨個點贊;
你是傳播病毒視頻的傳播者,你漸漸不再看評論,拉黑異見者,蜷縮進好友圈,而演算法只推送你喜愛的產品,你想看的回答。
今天,你又有16h在網上度過,但是,它再也不能給你單純的快樂了。
今後,你會一直懷念這句話:
朋友,你也網上衝浪啊?
作者 |蒙脫石散,深夜詩朗誦愛好者,一種草莓味粉末,可溶於水
鳴謝 | 未來局科幻評論家兔子瞧對本文亦有貢獻
※世界上最長壽的國家,或許不再是日本了
※超巨型桌游!你需要32個小夥伴才能玩「權力的遊戲」!
TAG:煎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