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我寫《赴宴者》的初衷簡單到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我寫《赴宴者》的初衷簡單極了,簡單到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就是通過寫它實現我最後一部分的「美國夢」,儘管這個所有留學生都懷有的大夢在二十年里我一邊實現,一邊幻滅。二十年前,我在走進課堂的第一天,坐在一群用英文寫小說的同學中,就不太當真地想過,哪一天,我會用英文小說去掙生計就好了。掙生計對一個客居他國的人來說,是最嚴肅最沉重的命題,而用別人的語言經營文學去解決這個大命題,對於當時的我,比夢還要虛幻。好在我是一個稍得從容就做白日夢的人,日子越是從容,越是夢魘纏身,唯一破除它的辦法,就是把它當實事去做,要麼實現,要麼死了這條心。住在非洲的兩年,似乎給了我最大程度的從容,錢和時間都花不出去,容我不切實際,容我嘗試各種從沒做過的事物,比如種菜園、磨豆腐、學法語、寫英文小說。
於是就面臨題材的選擇。什麼題材作為我的第一本英文小說寫作的故事?最開始我還有做夢者的自不量力,鋪開紙就寫下「史屯有九個年輕寡婦……」, 寫了一百多頁,我才意識到,用英文寫這麼一部人物眾多,年度跨度巨大的題材,是自己跟自己太過不去了。轉而去檢索自己多年來的題材庫,十分鐘後我決定寫「宴會蟲」。因為它篇幅不會太長,寫砸了投入也不會太大。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精彩圖片
故事是我的好朋友陳冲發現的。1999年,她在北京偶然看到電視上對一個「宴會蟲」的訪談,之後她建議我找關係從中央電視台把錄像帶拿來看,作為一個黑色幽默的喜劇電影素材看,也作為對國內社會的荒誕西洋鏡看。我相信,只有在國外生活的中國人,才會對這類故事的妙處徹底領略。因為中國的變化之快,變化之大,我們這些一次次離去又一次次歸來的人看得最清楚。就像地鐵口兜售發票和證件的人,讓自己的傭人一星期工作七天而在外大做慈善家的富家主婦,一切我國內朋友見怪不驚、而令我瞠目結舌的事物一樣。也就像一切美國人認為正常的事物,也會引起我們這些寄居的外族人啼笑皆非一樣……
對於宴會蟲現象的瞠目結舌之後是後怕。怕在此處當擔憂講。一個民族對於吃痴迷至此,可以以吃包裝、交換、完成一切交易,這是個什麼民族?這種上山下海的吃,刁鑽古怪的吃,吃得生態惡變,身心受損,道德混沌的吃到底要吃向何方?吃出什麼結局?
這讓我想起另一個荒誕事件,也關於吃。十多年前,我先生用中文給一個中國商業代表團授課,幾天後他們請他晚宴。又過了一天,他們又來邀請,這次是邀請我午宴。我覺得受之有愧,自認沒有那麼大的名氣讓一幫經商的人把我當主賓。宴席上我果然發現他們對我的作品連一個字都沒讀過,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聽我先生說我是寫小說的。餐間聽到了散碎抱怨,說他們下榻的旅店伙食如飼料。一直到很久以後,當我知道「吃公款」這回事,才明白那頓飯我並沒有白吃,那是我自己掙來的;作為東道主們巧立的名目掙來的。沒有我這個主賓,他們找公家報賬時就無法理直氣壯。
宴會蟲現象的荒誕還在於:中國食物的確被全世界公認為美食之最;一個經歷了幾千年戰亂饑荒、對食物匱乏有著集體潛意識的一國人卻能有如此驚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窮盡資源,發明創造,中國人在吃上體現的智慧和美感,讓任何一個民族嘆服。可惜如此的美食藝術被利用,被賦予太多的功利目的,被拿來作為暗箱的檯面,檯面上美食的價格、規格、刁鑽程度,決定暗箱內交易的成功率。用我書中主人公——宴會蟲董丹來看,美食的功利效用使美食的美被白白糟蹋了:專註於檯面下暗箱行為的人,一定缺乏對美食的審美胃口。這就是董丹一路吃下來所發現並為之遺憾,為之憤憤不平,甚至化自己行為的不恥為正義的原因。
和其他赴宴者相比,主人公董丹是唯一一個真正的赴宴者,廚師們的心血和技藝,在他那裡一點一滴都沒有浪費,並且,他沒有冠冕堂皇的赴宴目的;他只想踏踏實實地吃,誰也別打攪他,讓他達到這個卑小但誠實的願望。他至少沒有吃完了去粉飾罪惡,去鼓吹假貨,去讚揚虛偽,去延伸和擴大腐敗。在這一點上,我完全能設身處地地站在他的立場,和他一樣卑賤,僅僅做個美食文明的膜拜者。
來源:騰訊文化
※王以欣:不經意間,拙著《神話與歷史》已付梓十二載
※《殺影》:讓側寫師多看你一眼
TAG: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