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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蘭先生:硯邊絮語

滋蘭先生:硯邊絮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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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合祥,字滋蘭,1944年11月生,山東莘縣人。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書法家協會理事。先後師從唐蘭、姜守遷、蔣維崧諸大家, 作書講究筆墨情趣,崇尚精嚴整飭,曾入選一二屆全國書展。撰有《試論鄭道昭書法的藝術特色及其成因》《書法藝術繼承和創新問題的斷想》《試論唐代楷書後世未能超越》《沈尹默書法的透視與思考》等書學論文,入選一二三屆全國書學研討會。

1 、魏碑以數量之巨,風格多樣而論,非漢碑可及。漢碑大致以精整典雅取勝,魏碑以粗獷朴茂見長。以藝術價值和美學品格而論,魏碑似遜漢碑一籌。

2、羅振玉以小篆筆法入甲骨,溫醇典雅,圓融挺勁。董作賓則不規規然於甲骨原貌,以筆代刀,鋒穎宛然。唐蘭以晉人手法寫甲骨,媚活遒麗,涵泳蘊籍,有竹林名士之風。此甲骨三大書家,至今無人企及矣!

2+、沈尹默以寫二王著稱,三百年來無出其右者。然白蕉、吳玉如較沈氏更多晉人風韻。惟功力深厚不及沈,其書在沈之下。

3、黃山谷大草左右捭闔,上下開張。旭素以後,一人而已。然左纏右繞,有礙妙然天趣。枝山痛快漓淋,失之野怪。于右任捃碑摭帖,一代大家。但點畫缺少內在驅動力,難以神完氣足。毛澤東酣暢恣肆,曠世奇偉。雖有失筆處,但以胸襟、情懷、氣勢、才情化為滿紙雲煙。大家風采,偉人氣象,非祝、於可比也。

4、歷來顏柳並稱,所謂顏筋柳骨是也。顏更多豪氣偉壯,柳更多謹嚴媚趣。學顏易另開疆土,學柳易為格律所困。顏似工部等盛唐諸家,柳近杜牧並大曆十才子。

5、宋四家中蘇米俱以才氣勝。東坡書多文才,南宮書多字才。集古出新,入晉傲唐,筆情墨趣,米不讓蘇;字外風雲,以詩文潤書,滿紙煙嵐,東坡勝襄陽。亦互有短長,各具洞天是也。

6、杜牧張好好詩出王聖教廡廊。但不泥王筆,汪洋恣肆,縱橫馳騁,見其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縱筆得勢,見其情調。書品之高非陸柬之效顰之作可比也。

7、虞永興清醇蘊藉,俊逸雅靜,君子藏器,含而不露,雅人高士,不染塵垢。千多年來,曲高和寡,後學望虞生畏。近人喬大壯,學虞得個中三昧,其印隨書,似亦頗有永興風。

8、郭沫若氏乃一流甚或超一流文人,三流書家。其書似有米風,多才子情調,少書家精到。揮灑之際見橫溢之才情;失筆之處見智者之誤。才子之筆,英氣奪人,失筆之處,令人嘆惜。然畢竟為地道書家,不可和時下諸名公之野筆魔墨等量齊觀也。

9、文徵明書嚴謹有餘,神化不足;董思白書風神洒洒,少筋乏骨;王雅宣書才情非凡,但因家貧,觀前人墨跡少,缺乏筆情墨趣。臨閣帖得其形似,棗木板氣味躍然紙上。英年早逝,亦如唐詩人王勃、李賀短命而富才華也。

10、張長史以大草飲譽千秋。其楷書《郎官廳壁記》精勁嚴謹,凝靜寬閑。僅遜平原和初唐四家,但為唐以後楷書不能比肩。長史與平原之偉大,在其於法度森嚴和放浪恣縱之間達到一種天衣無縫之平衡。千餘年來名家輩出,但無一能臻此境者。思之,嘆嘆!

11、學書亦如庄生雲,有技道二階。技者,技巧、技法、操作技術是也。此極重要。搦管作字,不知方圓、藏露、使轉、結字、章法,何談書法?道者,感悟、認知、體味、理解是也。此亦極為重要。頭腦昏昏,手豈能昭昭?認識、理解淺薄,何來書法意境之深邃?

12、昔陳十二爺彥衡謂梅蘭芳氏雲,皮黃唱腔無所謂新舊,悅耳為上。余謂書亦無所謂新舊,悅目悅神為上。北京一寫大字徑數米者,可謂新矣,然醜陋無比,觀之生厭。漢碑隸書距今兩千年之久,可謂舊矣,觀之。賞心悅目,美不勝收。舊有何礙?新有何益?

13、七十年前有人給四大名旦一字評:梅甜、尚辣、程苦、荀酸,恰乎其當,良有以也。梅之戲甜書亦甜,出趙吳興廊下。為優美型,非雄強型險絕型。情理甚合,乃梅之性情使然。若梅書宗山谷法龍門,貴妃豈不成了張飛,虞姬豈不成了李逵,天女亦將為潑婦矣!

14、近世畫家說筆墨以黃賓虹最為精到,而齊白石揮灑最為精彩。書家說筆法,沈尹默最為精微,實踐亦最精熟(非甜熟)。康南海字能大難小,因筆法不精之故。沈尹默則大小由之,肥瘦咸宜。此非他,皆因充分掌握筆法、筆勢、筆意所致也。

15、生宣、淡墨、長鋒羊毫作書難有方筆。不似山谷以白麻紙硬豪筆作《松風閣》,方圓分明。健豪作書骨架挺勁,有蒼茫氣象。柔毫作書,血肉豐腴,具動人之神。

16、董玄宰之才,為絕頂聰明,深諳筆情墨趣。其精巧空靈,為四百年書壇一大奇觀。然終因氣度偏小,無恢宏堂皇之風。蘇東坡之才,為偉岸磅礴,自謙不善書但最知書。書中有豪放壯浪,也有婉約恣媚。蘇之才高、才大、格高、境高,董難企及。董如小家碧玉,乖巧伶俐,瑩然可愛;蘇似世間偉丈夫,貌美體高氣宏,觀之,巍巍然。

17、學二王書須讀世說,以解晉人寬袍大袖,竹下閑吟,林中狂嘯之心趣;學魯公書須讀杜工部集,韓昌黎集,以悟感盛唐法度和軒昂氣象。在法度、格律、程式、氣象中尋求顏書真諦。此大抵如美學始祖鮑姆嘉通之秩序美也!

18、沈尹默論作書須筆筆中鋒,有刻板之嫌。筆筆中鋒,作小篆能做到,作隸楷則免強,作行草根本做不到,也不必、不應做到。米南宮謂無往不收,無垂不縮,米本人便多有不收不縮之筆。智者之言,亦有不合實際處。管仲曾雲,善游者死入便多餚不收禾締園哦飛蒼謅處。管仲曾雲,善游者死於梁池,亦一例也。

19、漢人立碑書字,本亦流暢自然,並無所謂金石味。漢碑至今日線條多艱澀即金石味,皆因自然風化,字口剝泐之故。且看出土漢代簡帛,亦如今日書家作字之線條流暢。故習漢碑應揣測漢人作書原貌,不可一味追求金石味而作石花書和爛石書。

20、多寶塔魯公處女作,顏家廟和大麻姑為晚年巔峰之作。正所謂「人書俱老」。多寶塔有幾分秀氣,幾分稚嫩。習顏從多寶塔入非取法乎上也。

21、清代樸學有乾嘉諸老,碑風書家也有乾嘉諸老。諸老中鄧石如為佼佼者。包世臣謂鄧之篆隸為國朝神品,以「平和簡凈,遒麗天成」譽之。余謂鄧篆勝鄧隸。鄧篆大氣森森,筆力沉厚,體態自然。鄧隸有蛇足造作之筆,觀之不爽。清代善篆隸者多不善行草,賢如鄧石如、吳大徵、桂馥、錢泳行草也不佳。當今滬上顧廷龍氏金文大篆,的為裏手。楷書不入唐人廊下,取法六朝經生書,格調甚高,惟行草書非其所長。蔣峻齋氏從胡小石工金文,高標韻致,卓然大家。從沈尹默工行草,胎息晉人,含蓄俊秀,清氣宜人。夫行草書須從閣帖、宋四家中翻滾。信手塗抹,學不專工,自難入法門。正所謂「任筆為體,聚墨成形」不足為書也。

22、學草宜從今草人,人則旭素狂草,如性情胸次不合,往往事倍功半。

23、京劇老唱片,多為大家遺音。早期灌制技術欠佳,存放日久,聽來有噪音刺耳。然巨匠之歌喉,仍有繞樑之韻。譚鑫培、陳德霖、劉鴻聲、楊小樓、余叔岩之唱,韻味之美,非噪音可掩。漢碑、唐碑之書為後世典範,美不勝收。然剝泐甚重,字口模糊。漢唐人書之真貌須剝去泐蝕方可窺得。也如聽京劇老唱片須排除噪音方可聞大師倫音也。

24、有一高人,曾啟(功)門立雪。謂乃師楷、行、草俱佳,高出鄧散木許多。其言亦師生情結之論。啟功楷書多圓轉,多行書筆法,非嚴格之楷書。草書過分應規人矩,扶牆摸壁,揮灑不開,草不起來。惟行書俊秀凝凈,頗有書卷氣。但少變化,少涵蘊,一覽無餘,有淺直之嫌。但若比起當代諸名公之野筆劣墨,卻不失地道可看,亦屬難能。

25、千唐志齋,搜集唐墓誌千餘於盂津一室中,保護文物,功德無量。盛、中、晚唐墓誌,宗河南者甚多。劉熙載謂褚登善為唐之廣大教化主,誠非虛妄,的為知言。然多有出自民間書手者,不足為書,僅為其字而已。有唐一代,雖為楷書高峰,也不可能儘是顏柳,盡顏柳則無顏柳也。1965年賀龍元帥雲,我們要大力培養第一流的乒乓球運動員,但不可能培養出一萬個庄則棟來。到處都是庄則棟,庄則棟就不成其為庄則棟。打球和書法本兩重天地,然事不同而理同,世事皆不可脫離規律支配。

26、石鼓屬大篆系統,為籀文之大宗。王國維專文論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石鼓之書法,百代之經典。吳昌碩作石鼓,頗多創造,成吳氏石鼓風,乃新經典,堪為巨擘。但吳之失筆、寫錯處不足為訓。馬宗霍以村氣滿紙評吳書也不足為訓。微瑕不足掩玉,些許過失不能掩開宗立派之功。

27、宋徽宗趙估,書畫俱佳。所創瘦金體,自成一格。後世學瘦金者,常題於工筆仕女畫,筆致神理甚合。然治國無能,亡國之君。後主李煜,填詞高手,亦亡國之君。宋太祖趙匡胤俘李煜封為違命侯,意非封侯,旨在羞辱。二人治國,斷送江山,從藝從文,卓然成家。

28、趙子昂為貳臣,書亦軟媚,人有書奴之譏,以書如其人評之。王鐸亦貳臣,書則挺拔剛健,書如其人否?晚近鄭孝胥作偽滿宰相,大個漢奸,認賊作父,令人髮指。其書宗柳法黃,勁健有骨,豪無媚氣。斷不可貳臣者必以書奴視之。書風關乎性情、意趣。非關乎政治氣節也。文天祥、林則徐皆民族英雄,們族英雄,但並非書壇英豪。書品非等同於人品也!

29、人謂北碑皆粗獷朴茂之刻,非盡然也。張玄墓誌精到絕倫,雲峰刻石高妙華滋,無粗獷之貌。

30、人謂傳世二王墨跡皆隋唐人響拓。我觀小王《東山》《中秋》二帖出自南宮,《新婦》《地黃湯》似吳興筆姿,斷非隋唐響拓也。

31、書貴有山林氣象。何以謂之?曰大氣蒼茫,瑰偉恢宏。曰自然神妙,似松風流水,如眾星列於河漢。雲峰刻石,尤其是論經書,一派山林氣象。觀之胸闊神奮。清翁方綱踽涼寒促,晚近張裕釗描肩畫膀,矯揉作態。豪無山林氣象,僅有片葉之蔭。

32、顏畫贊字大而書不老,書品在勤禮之下。龍藏寺碑書品極高,可與薛少保信行禪師碑抗庭。

滋蘭先生:硯邊絮語


滋蘭先生論書絕句

題褚河南雁塔聖教序

羅綺嬋娟蘊雄風,規模唐楷功屬公。

堪笑同州效顰石,韻枯倪寬陰符經。

穿讀山穀草書諸帖

穿盾銛力源中宮,肅霜長戟戰白公。

顛素以降一人矣,盤繞畢竟礙眉清。

觀蔡君謨楷書

綠柳徐風春意漾,遒麗婉媚欲逼唐。

千載美譽公飲去,新婦脂香出閨房

夜讀虹縣詩

譏顏毀柳米南宮,入晉拔俗傲唐宋。

集古出新自揮運,馬躍紙上檣帶風。

漢中觀石門頌

野鶴閑雲自在翔,人間天上任徜徉。

簡帛無此高標緻,六朝疏逸出廡廊。

聞鮮於璜碑出土

金剛健魄夢武清,千年醒來雙目明。

張遷鰲頭勿獨佔,方峻自不讓魯公。

登雲峰山

篆勢分韻在山中,聽松猶聞南海聲。

我喜方峻愛舒穆,去罷龍門來雲峰。

哭曹全

目秀何掩骨清雄,波發逶迤神猶凝。

地震摧君玉軀斷,景完不完多傷情。

讀東坡羅池廟碑

老熊當道百獸畏,宋書風振賴君才。

終是偏筆難龍鳳,拔山排冪遜唐魁。

禮器禮讚

一碑一奇各騷風,摩崖不與碑誌同。

惟有郃陽能比美,精勁一脈系褚公。

臨池偶感

鐵畫銀鉤在硯邊,功到紙上始爛漫。

仰觀俯察萬卷讀,風神發於學養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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