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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年前,你離開已經被日軍佔領的北平,走進歷史深處








徐蓓導演的系列紀錄片《西南聯大》




過去兩個月,我正埋頭寫作一本關於西南聯大湘黔滇旅行團的書。看完徐蓓的紀錄片新作《西南聯大》後,

最先吸引我的是裡面的音樂

。我把未央歌(黃舒駿版本的,他更有名的歌曲大概是戀愛症候群)、The more we get together(英國童謠,西南聯大外語系學生許淵沖和他的同學們唱著這首歌上了滇緬戰場)、桑塔露西亞(那不勒斯民謠,在貴州西部深不見底的火牛洞里,聞一多和旅行團的同學們舉著火把歌唱光明)統統下載到手機里,沒事反覆播放,就好像聽了這些音樂,能離筆下那些80年前的人物更近似的。




我最喜歡的一首是語言學大師趙元任填詞改編的《迢迢長路聯合大學》,「It』s a long way to 聯合大學, it』s a long way to go; It』s a long way to 聯合大學, to the finest school I know. Goodbye 聖經學院, farewell 韭菜園; it』s a long long way to 昆明城, but my heart is right there……」紀錄片為這首歌重新編了曲並且請人演唱,如果今年春天徒步湘黔滇旅行團之路時有這個版本,我就不必反覆聽著It』s a long way to Tipperary這首原版英國軍歌了。






湘黔滇旅行團團員的統一著裝:土黃色軍服,綁腿,乾糧袋,水壺,黑色棉大衣,油紙雨傘。




聖經學院和韭菜園是西南聯大前身長沙臨時大學所在地。我上一次聽到有人唱這句「It』s a long way to 聯合大學」是在4月初的長沙。當時我在嶽麓山下的中南大學拜訪趙元任的二女兒趙新那。趙新那1923年出生於麻省劍橋,當時趙元任任教哈佛大學哲學系,住的房子位於沃克街27號——離我2013年訪美期間租住的公寓相隔只有數十米,在陽台上就能望見——房子自然早已換了主人,可惜我當時並不知道,胡適、蔣夢麟、金岳霖都曾是那裡的常客。



長沙是我旅行的起點,能在這裡見到趙新那有某種象徵意義:1938年4月28日,經過68天的跋涉,由5位教授,6位教師,近300位男生組成的湘黔滇旅行團抵達昆明,15歲的趙新那就是手持花籃迎接的四位少女之一。如今那張照片上的許多人都已作古,趙新那也已經95歲了,但她仍然記得那首迢迢長路。

有時候聲音是最難以消磨的記憶。

1939年趙元任一家離開昆明赴美,先在夏威夷停留了一段時間,16歲的趙新那在當地入學,她還記得歷史老師給他們講希特勒,模仿他說話的粗嗓子。那年9月,他們一家抵達紐約,同一天,德國入侵波蘭,趙新那在新聞里聽到了希特勒的廣播發言,「根本不是粗嗓子,是尖嗓子」。






身著旗袍的獻花小姐。左起:趙元任次女趙新那、章元善女兒章延和章斐



西南聯大的一位研究者告訴我,對聯大的研究,素來著重在昆明的八年,但對長沙臨大的半年和由湘入滇的過程關注不夠。自然,在昆明的八年本就是最重要最核心的時間段,可

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們的注意力本身有某種出廠設置,傾向於關注出發與抵達,起點和終點,傾向於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而非在路上的「臨時」?

1938年2月19日是湘黔滇旅行團出發的日子,在長沙聖經學院的草坪上,團長黃師岳帶領大家呼口號,在喊長沙臨時大學萬歲時,有人就注意到,從周圍同學的表情看,大家對「臨時」和「萬歲」如何結合起來感到不能理解。喊完口號後,旅行團整隊離開韭菜園,沿中山路前往湘江碼頭。






長沙臨大湘黔滇旅行團輔導團成員合影。右起毛應斗、吳征鎰、曾昭掄、袁復禮、聞一多、黃鈺生、許維遹、李繼侗、郭海峰、李嘉言(缺王鐘山)



美國作家保羅·索魯曾經抱怨,為什麼那麼多旅行書,從一開頭就把讀者放到異國他鄉,卻不負責帶領他前往。How did you get there?沒錯,你是怎麼抵達那兒的?當我面對「西南聯大」這四個字時,問自己的正是這個問題,How did they get there?迢迢長路,他們是如何抵達(昆明)的?在趙元任改編的歌曲聲中,我看到紀錄片第二集中的幾位主角聞一多、華羅庚、陳寅恪和鄭天挺,在1938年以各自的方式穿越高山和大海(這並不是一句修辭)前往昆明,雖然對相關史實再熟悉不過,依然非常感動。






紀錄片第二集《剛毅堅卓》中陳寅恪攜妻帶女奔赴昆明路線圖




和之前的《大後方》一樣,徐蓓的紀錄片影像質地很好,還有一種精緻的共時結構,每一集中的幾個人物各自發展,偶爾交織,貫穿始終,每一集也幾乎從1937講到1945,彼此又能構成某種互文。我猜想,

這是她進入歷史的一種方式。

看紀錄片時,幾個月前的徒步旅行歷歷在目。湘西的五里鄉,旅行團當年遭遇匪情的地方,我在他們披衣起身坐以待旦的小溪邊曬著走壞的腳趾。黔東南鎮遠到施秉之間,我離開國道,找到了抗戰時期交通命脈之一的鵝翅膀橋,和盤旋于山間的老湘黔公路,如今那裡只聽得到鳥叫蟲鳴,和泉水從岩壁滴下的聲音。雲南東大門勝鏡關,我一邊研究准靜止鋒在牌樓東西兩側造成的不同影響(朝向貴州一側相對濕潤,長有青苔),一邊體會當年旅行團來到萬里無雲的雲南,感嘆「雲南如華北」的心情。也許,重走一條80年前的老路這件事本身就是互文吧。






湘黔滇旅行團行軍路線圖(楊啟元繪)




而當我一步一步把這條路走了下來,準備從長沙一路往西開寫時,我發現不可能不往前延伸,繼續問一個問題:

他們又是如何抵達長沙的?




想像一下,在81年前的那個深秋,你想要離開已經被日本人佔領,飄揚著太陽旗的故都北平,而南下的平漢津浦鐵路都已無法全程通車,你得先前往天津,100多公里的路程火車要走十來個小時,因為每站都有日本兵上車檢查,在天津你上了海輪,擠得水泄不通,廁所和垃圾桶上面都是人。




船接近還未淪陷的青島,你終於感到心頭一陣暢快,但馬上面臨一個難題:是在青島上岸,還是繼續南行到上海上岸?在青島上岸的好處是,從這裡可以轉乘鐵路南下,但風險是魯南蘇北一帶轟炸較多,一旦鐵路中斷,被困山東,人生地不熟。在上海上岸的好處是,前往長沙的路線較多,不必困死一線,實在不行租界還可以避難,但風險是長三角已是戰區,沒有什麼是說得準的。




你最後決定在青島登陸,經膠濟鐵路到濟南,轉津浦鐵路南下徐州,這一段路你遇到了四次空襲警報,每次警報一響就得停車,旅客自行下車,步行到鐵路線二里之外躲避,同時火車頭拋下車廂,尋找掩護(日機專尋車頭轟炸)。




到徐州後,轉隴海線西行到鄭州,在鄭州車站,你看到了人山人海的難民,許多是女性,車站牆壁密密麻麻貼著上千條紙條,都是留言給失散親人的。在鄭州你又轉平漢線,火車到深夜才發出,人太多了,許多人不得不從窗口爬入,到漢口再換粵漢線——這已經是你經過的第六條鐵路線。為防空襲,車身塗滿黃綠青灰泥土枝葉色的油漆,在一個東方微白的清晨,你終於抵達了長沙,此時,離你從北平出發已經過去了13天。

這是清華大學政治系教授浦薛鳳的故事

,在戰亂年代幾乎可以稱得上一路順利了。






紀錄片第二集中鄭天挺(左二)與羅常培等教授在天津車站




倘若你因為維持學校工作,動身得晚了一點,初冬才離開北平。你在青島登陸,發現膠濟線也中斷了,只能乘海輪繼續南下,此時的上海已過於危險,你繼續南下直到香港上岸,又因粵漢鐵路被轟炸,無法從廣州北上,只能乘船溯西江至廣西梧州,取道柳州轉桂林,由公路入湘,經衡陽到達長沙,此時距你離開北平已經過去了一個月,而你抵達長沙後才知道,首都南京已於前一日淪陷了。

這是北京大學秘書長、歷史系教授鄭天挺的故事。




《西南聯大》紀錄片採訪了鄭天挺的次女,94歲的鄭晏。1938年的那個初冬,她去火車站送別父親時,都還不知道父親要去哪兒,因為父親覺得她們還是小孩,不必告訴她們。她就記得父親跟她說:你每個月去沙老師那兒取100塊錢(作生活費),讓她當家來照顧另外四個兄弟姐妹。鄭天挺重回北平是抗戰勝利後的1945年11月,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是:勞苦功高。73年過去了,鄭晏面對鏡頭轉述這句話時,說了兩次,她的嘴唇好像在發抖,令人動容。






紀錄片中,鄭天挺和孩子們在車站告別的插畫






紀錄片中,鄭晏憶及八年之後與父親見面,鄭天挺說的四個字:勞苦功高。




美國學者易社強在其著作《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的導言中解釋了,為何雖然「傳奇故事」(romantic history)在學界早已過時,他仍然把聯大人的言行和性情置於極其重要的地位,

「一部缺乏人物、只有數量化的非人性力量交互作用的史書,必然是一部乾癟蒼白的歷史,不僅缺乏可讀性;而且,根本上會更不準確,因為它忽略了鮮活的經歷」。




在中文世界裡,西南聯大成為熱門字眼已經很久了,好像人人都能說上一兩嘴教授們的八卦,或者師生躲警報時的段子。年初的電影《無問西東》(雖然不無尷尬地試圖再造傳統)更把它的傳奇推向了最廣泛意義的大眾,但其實,在中國大陸,關於聯大的敘事不過是最近三十多年才開始復甦的。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或許仍然是,How did it get there?

傳奇,或者說神話是如何被講述出來的?

我仍然相信聯大傳奇故事的價值,尤其在當下的文化語境之中,但我也很希望能觀看或者讀到一部「聯大敘事史」,講述1980年代以後,隨著社會環境的演變,聯大的校友以及周圍記錄者如何打撈、復活乃至重構這所已不復存在的大學的歷史。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慰勞湘黔滇旅行團




而當我從長沙往平津,一路追溯到「那裡」(there),我發現我還繞不開一個問題:

國難之時知識分子的選擇。

鄭天挺離平赴津當天,清華外文系與歷史系合聘教授錢稻孫也趕到天津,勸他不要走,要為北大著想,一走北平就垮了。鄭與之辯論很久。辯論的內容已不可知,後來錢稻孫出任偽北京大學秘書長,1940年又任校長,抗戰勝利後,他的後三分之一人生都在為這個選擇買單。如果我們繼續往前走,會發現「那裡」還應該包括整個1930年代北平知識界的風起雲湧,譬如左翼思潮對學生和師生關係的影響。又譬如,在與軍閥和政府的一系列博弈中,清華教授治校傳統的確立——後來教授評議會機制大致不差地被移植到西南聯大,才在制度上確保了後來人們津津樂道的「大學之大」與「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




易社強說,傳奇故事之外,之所有必要從歷史角度去研究西南聯大,「是因為它在20世紀中葉的中國知識史、文化史和政治史上佔據了至關重要的地位」。正因為如此,所有西南聯大故事(尤其是宏大故事)的講述者都面臨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如何處理傳統在20世紀時段里的斷裂與失落?相對誠實的辦法是把敘事截止於1946年三校複員,徐蓓正是這麼做的。而如果要往後延伸,那就把重點放在聯大與雲南本地文教資源的互動,以及聯大帶給雲南的遺產,這正是最後一集的主要內容。






旅行團印章印模及輔導委員會主席黃鈺生私人簽章(清華檔案館)




這部紀錄片還有一種旋律我也沒法忘記。那是第二集的結尾,終於走到了聞一多被暗殺這一「結局」,演唱《迢迢長路聯合大學》的張蜀之,又為聞一多寫給夭折女兒的詩歌《也許》譜了曲,並且飽含感情地唱了出來,「也許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許,也許你要睡一睡」。又一次,我被打動了。可我也忍不住要想,相比殉道的聞一多,當年同在湘黔滇旅行團一起步行三千里的其他一些人,比如北京大學化學系教授曾昭掄(他是旅行團五位教授我最喜歡的一個),也沒有更幸運。




這種時候,你沒法不問一句:how did it get there? 但有時候,特別是意興闌珊的片刻,你又會覺得,不如就不要去那個「there」,不要那個終點罷了,就好像1938年2月20日旅行團終於離開湘江碼頭的那個夜裡,下弦月在滿天繁星中升了起來,寒風颼颼地從江上吹來,帶著汽船煙囪冒出來的煤灰,江上飄浮著冷霧,高高的土岸上,柳林里有烏鴉飛出。前面是迢迢長路,所有的人都年輕而滿懷希望。






旅行團團員的途中小憩




原標題:《你是怎麼抵達那兒的?》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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