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棺：揮帽離別悲喜情（大結局）
前情提要：伊-56萬里迢迢從新幾內亞返回吳港，任務未能完成的失落籠罩全艇，而艇長調離的消息則引起全艇震動，這讓齋藤軍醫長對戰局失去了信心，在研討會上表達了尖銳的看法。然而，在返回艇內後，他又得知大部分軍官也將調離，只有他和先任將校留任……
送舊迎新
在調令下達後的一兩天里，調職者還要在潛艇上繼續履行職責，收拾行裝，等待接任者到來完成交接工作。和我一樣留任的先任將校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冷靜，在各艙之間來回走動，帶著一副認真的表情，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催促調職者儘快啟程：「那麼，調職人員請儘早離艇吧。」在交接過渡的這段時期，艇上人員過剩，這個問題直到2月12日紀元節儀式之後，隨著調職者陸續離開才得到解決。每當有人離艇，艇員們都要到甲板上列隊，揮帽送別。
新任艇長也到任了，軍裝筆挺，嶄新的少佐領章閃閃發亮，初次見面給人的感覺性格溫和，待人友善。新老艇長的交接儀式和全體訓示在前甲板上舉行，新艇長在臨時搭建的禮台上發表了就職講話。
「……我即將接任武運顯赫的伊號第五十六潛艇艇長一職，雖然我不及前任艇長，但我會盡自己的全力。本艇的所有事務將和以往一樣進行，希望各位也一如既往地用迅速果敢、腳踏實地的行動來給我回答。我的話講完了。」
新艇長說完後走下禮台，值班的先任將校下達了「解散」的號令。下士官兵們都在小聲地討論著新舊艇長的不同。先任將校轉身向新艇長敬禮說：「已解散。」新艇長表示了解後，兩位艇長邊聊邊下到艇內。
大概在新艇長到任的第二天，伊-56和伊-53並排進入海軍工廠第四船塢進行維修。從塢門望去，右邊是伊-56，左邊是伊-53，像兩頭巨鯨一樣卧在船台上，露出紅色的船腹。在伊-56入塢兩三天後，前任艇長就正式卸任離艇了。艇員們在船塢海岸邊的道路旁列隊，以海軍獨有的揮帽禮為艇長送別。我們向著艇長遠去的背影不停地揮舞著軍帽，揮著揮著，我感到鼻子發酸，眼眶一熱，兩行淚水流下臉頰。
■ 揮帽禮是日本海軍特有的禮節，圖為戰時日軍潛艇在離港時，岸上人員和艇員們揮帽相互告別。
前任艇長離開後，艇員們開始例行的半舷休假，分為兩批輪流上岸休息。我給新報到的艇員做完了身體檢查，他們大多是新徵召的水兵，還從未經歷過戰鬥，也未嘗過海上的磨難滋味，心情振奮，開朗樂觀，令艇內的氣氛都變得明快放鬆。相比之下，老艇員顯得更加沉靜，言談舉止間總能感到一份憂鬱，也不太喜歡與新艇員閑聊，所以新艇員之間要更加親密。這種新老艇員的差別也同樣體現在軍官艙里，我和先任將校作為僅有的兩位留任的正式軍官，自然成為其他新任軍官們閑聊的中心，而我們兩人也不自覺地湊在一起。在這個上百人組成的大家庭里，老管家比起新主人要更加熟悉。
在我心中，短期內還不能完全信任新艇員，總是用猜疑和挑剔的眼光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有時我會想，前任艇長在遇到這種情況時會不會也抱著同樣的態度呢？如果是炮術長又會如何呢？可是，我為什麼非要去想那樣的問題，艇長也好，炮術長也好，都已經離任了。新到任的軍官都比前任軍官年輕，特別是炮術長。前任炮術長是大尉銜，而新任炮術長卻是非常年輕的少尉，他皮膚白凈，模樣可愛，恰如半年前我剛上任的樣子，讓我想起某部電影中的角色，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在潛艇上服過役。即使我得知新任炮術長將在3月1日晉陞中尉，也依然感到不安。
■ 1945年2月，美軍登陸硫磺島。圖為美軍陸戰隊員使用37毫米炮射擊折缽山的日軍火力點。
2月20日，傳來了美軍在硫磺島登陸的消息，前線離本土越來越近了。剛好在這一天，潛艇離開了船塢。自從前任艇長離開後，此前很少與我私聊的先任將校和我親近了許多，開始向我敞開心扉，無話不談。
「軍醫長，我們被留下了，現在可就是全艇的主心骨啊，我們一起努力到戰死的那一天吧。」
「是的，我也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這段時間我和大家一樣，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總之，這樣一下子就調走這麼多人，確實……這和水上艦艇不一樣啊。」
「的確如此。我也感到很難過。不過，軍醫長現在還是單身，這一點真讓我羨慕啊。」
「我想結過婚的人不是更沉著、更安心嗎？不是更有決心堅持到最後一刻嗎？」
「並非如此，而是更加煩人，總是為了各種事情煩心。還是單身好啊……早知道就不結婚了，妻子也不必成為寡婦。」
「如果沒有結婚，就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吧。」
「不再有什麼幸福了。敵人已經登上硫磺島了。敵人的戰鬥機和轟炸機也很快就要飛到日本上空了。聽說回天特攻隊千早隊已經出擊了，不知結果如何？敵人的下一個目標應該是沖繩吧。」
「如果敵軍佔據了陸上基地展開巡邏，潛艇就難以浮出水面了。」
「只要不是特別順利，基本沒有成功的希望。無論怎麼說，今後的局勢不容樂觀。這次我先休假，然後軍醫長再休。」
先任將校從未像這樣和我講過話，他真的變了。
意外的離別
先任將校在休完短假回艇後，就該輪到我休假了，我可以休息72小時，也就是整整三天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儘管路途遙遠，我還是決定返回東京看看家人，我的行程安排得很緊，要花17個小時坐火車到東京，在家停留40個小時，然後再花17個小時返程，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回去，也許這就是我最後一次回家了。
回到家中，可以躺在自己房間的榻榻米上，從身邊的書箱里隨手抽出幾本書，那都是我學生時代喜歡的書，叭叭叭地快速翻看，看累了就拿書當枕頭睡覺，聽見父親和弟弟說話的聲音從樓下房間里傳來。要是樓下泡好了熱氣騰騰的粗茶，妹妹或媽媽會端到我的房間里。僅僅是這些就讓我心滿意足了。我就是想著這些溫馨的場面擠上了火車，在東京度過了匆忙卻愉快的40個小時，然後再次搭乘夜車返回吳港。當火車駛過新橋站時，天上緩緩地降下了雪花，我打開車窗看著海綿似的的白雪，預感到這次離開怕是再也回不到東京了。
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左右才到達吳港，這裡也下著大雪。我在雪中提著裝有大約20本書的行李袋走出車站，剛好趕上海軍工廠的班車。我在工廠本部前下了車，向潛艇棧橋走去，一路上四處張望，尋找著伊-56的泊位，但沒有看到。在棧橋左側停靠著另一艘潛艇，我走近一看卻是伊-8，於是我向在艦橋附近站崗的水兵問道：「你知道伊-56在哪兒嗎？」
「我去問問值班軍官。」他說著就跑開了，過了一會返回告訴我：「在三號船塢。」
我感到很奇怪，之前不是剛剛在四號船塢進行了整修嗎？怎麼又進入三號船塢呢？難道又出什麼問題了？我滿腹狐疑，提著行李沿著布滿白雪的道路走向三號船塢。站在塢壁邊沿往下望，伊-56果然在這裡，它那標誌性的歪鼻子也落滿了雪花，整個艇身都披上了銀裝，靜靜地坐落在船台上。
■ 幾名日軍水兵在潛水學校的六號潛艇神社前合影。沒有經歷過戰鬥的新兵和老兵之間差異明顯。
一名前不久剛晉陞兵長的水兵正在艦橋上，見我沿著跳板走上甲板，他立刻從艦橋上下來迎接我，向我敬了一個相當敷衍的軍禮，而平時他的敬禮都是很標準的，這個變化讓我的心情有些奇怪。我把行李袋交給他，從艙口下到艇內，回到軍官艙，除了艇長以外其他人都在。我對著坐在第二餐桌的先任將校說：「我回來了。」話音未落，先任將校就對我說道：「軍醫長，你要調走了。」
「搞錯了吧，這不可能。」我對這個消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沒錯，軍醫長不再是我們的軍醫長了。」
「……」
「新軍醫長已經到任了。」說著，先任將校將下巴往第一餐桌方向翹了翹。新上任的軍醫長穿著第三種軍裝，中尉領章上的櫻花和代表軍醫的紅線都是全新的。這位膚色白凈、身體瘦削的青年軍官從椅子上站起來，微笑著對我說：「您是軍醫長吧，我是海軍軍醫中尉神寅雄，請多關照。」在說問候語時他的聲調稍稍有些加重。
「一路辛苦了，是哪所學校畢業的？」我問道。
「北海道大學。」
「家是哪裡的？」
「津輕。」
「什麼時候到的？」
「昨天。」
■ 北海道大學的校舍。接替齋藤的新任軍醫長就畢業於北海道大學，後來陣亡於沖繩。
我把短劍和軍帽掛到身邊通道旁的鉤子上，然後在第二餐桌邊上坐下。我身後的先任將校說道：「軍醫長，昨天我給人事局拍了一封電報，申請停止調職。軍醫長可是我們艇的重要人物。先任伍長等人都同意我拍發電報……希望儘可能地延遲調離。……對了，明天你就晉陞軍醫大尉了。」他說話的口吻又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如果放在以前，聽到我晉陞，分隊士、炮術長他們肯定會拿這件事跟我開上幾句玩笑，但是現在引不起絲毫的興緻。第二餐桌的乘員們也沉默不語，我感覺已經被當作外人看待了，誰都沒有對我說一句恭喜的話。
但是，我清晰地感覺到，在內心的某個角落裡正在為能夠離開潛艇而激動和欣喜，但另一方面又在為是否接受這個喜訊而猶豫。那份喜悅在心中慢慢地變成一個代表著希望的圓環，從胸口向頭頂升起，最後從軍帽邊緣在頭髮上留下的壓痕處飛到了天外。當圓環經過我的臉部時，臉上的肌肉難以遏制地顫動著，我極力地不把喜悅之情表露出來。
休假回來的第二天，先任將校交給我一封電報，上面寫道：「緊急赴任。」
我以最快的速度與新任軍醫長做好了交接工作，從艇內艇外的情況到下士官兵的身體狀況，從基地隊、水交社到公寓，我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件不漏地都向他做了交代。3月4日，在午餐時間艇上為我舉行了盛大的歡送會，大家推杯換盞，個個喝得面紅耳赤。
「全體人員集合！全體人員集合！……」隨著傳令兵的號令聲，告別的時刻到來了。我走上甲板，曾經與我共同經歷過生死劫難的下士官兵們在船塢一側的道路旁邊列隊。我在艦橋背面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看護長從後部的艙口爬出來，走到我旁邊，笨拙地敬了一個禮，眼睛裡含著淚水，卻沒能說出送別的話。
■ 在離別之際揮帽告別的海軍軍官們，齋藤寬在伊-56的生涯也在揮帽中結束了。
我丟掉煙頭，沿著跳板走到岸上。艇長站在送行隊伍的最前面，我每經過一個人都停下來敬禮。先是艇長，然後就是先任將校，在我們相互敬禮時，他緊緊地盯著我的臉，那目光彷彿要在我的臉上鑽出一個洞似的。我也注視著他，在幾乎沒有表情的臉上只有眼睛散發著生氣，透過深邃的瞳孔我可以看到他的內心深處。電機長的大臉和骨碌碌轉的大眼珠子像是要發怒一樣看著我，而他身邊的潛航長則流露出寂寞的神情。
我和每個人都敬禮告別，然後轉身離開送別的隊伍，走上寬闊的道路，聽到身後傳來「揮帽」的號令聲。我轉過身，也摘下軍帽久久地揮舞著，最後，立正，低頭鞠躬……（END）
PS：在齋藤軍醫長調任一個月後，即1945年4月5日，伊-56在沖繩群島久米島近海遭美軍「赫德森」號驅逐艦攻擊沉沒，全艇自艇長正田啟治海軍少佐以下122人無一生還。
編後記
在太平洋戰爭前及戰爭期間，日本海軍建立了一支規模可觀的潛艇部隊，先後有187艘潛艇投入作戰，其中大部分是大型遠洋潛艇。然而，與其盟友德國海軍的潛艇部隊相比，日軍潛艇可謂戰績慘淡，損失慘重。
據統計，在戰爭期間日軍潛艇擊沉大型航空母艦2艘（約克城、黃蜂）、護航航空母艦1艘（利姆康斯灣）、重巡洋艦1艘（印第安納波利斯）、輕巡洋艦1艘（朱諾）、驅逐艦5艘、潛艇3艘；擊沉商船179艘，計902152噸，重創49艘，計301900噸，總共228艘，計1204502噸。與之相比，德軍潛艇部隊在戰爭期間擊沉包括3艘大型航母、2艘戰列艦、3艘護航航母、6艘輕巡洋艦、34艘驅逐艦、18艘護航驅逐艦在內的149艘軍艦，擊沉商船2882艘，計14408422噸，擊傷264艘，計1989703噸。在戰果低下的同時，日軍潛艇的損失非常高，有127艘潛艇因各種原因損失，其中97艘被盟軍反潛兵力擊沉，超過潛艇總數的一半。
■ 搭載特殊潛航艇「甲標的」在前線作戰的日軍潛艇。日本海軍在潛艇技術上頗有創意，但實戰運用並不成功。
日軍潛艇戰績不佳的原因大體有兩個：一是美軍的反潛作戰能力強，高性能的雷達、聲吶和反潛武器以及航空反潛戰術的運用，都對日軍潛艇構成巨大威脅；二是，日本海軍對潛艇的戰術運用不當，將其視為艦隊行動的組成部分，強調攻擊大型戰艦，輕視破交作戰，還要執行運輸、偵察等其他任務。這兩點在伊-56軍醫長齋藤寬海軍中尉的回憶錄《鐵棺》中都有反映。在菲律賓海作戰期間，艇上軍官曾圍繞是否攻擊敵運輸船而展開爭論，而在海軍上將群島執行「回天」特攻時，又因為美軍反潛兵力的壓制而無法接近目標。
齋藤寬作為日本海軍的一線潛艇軍官曾在1944年10月至1945年2月跟隨伊-56參加了兩次戰鬥巡航，對戰爭後期日軍潛艇的作戰實況有著親身感受，尤其對美軍的優勢和日軍的困難處境有真切的體會，他將自己的回憶錄命名為《鐵棺》就反映了他對日軍潛艇作戰的看法。基於其戰鬥經歷，齋藤寬對於日本海軍的作戰方式，特別是後期的「回天」特攻提出了嚴重的質疑。齋藤寬同時在書中細緻地記錄了戰時日軍潛艇兵的生活細節，披露了很多鮮為人知的戰鬥情況，從而為後世留下了一份難得的史料。
■ 齋藤寬回憶錄《鐵棺》的日文原版封面。
本公號歷時半年，分為26期將齋藤寬的《鐵棺》連載完結，編輯部成員的感覺就像潛艇上浮後艙門打開，大口呼吸新鮮空氣的暢快和放鬆。在連載期間，我們跟隨齋藤的筆端深入潛艇艙內，感受著高溫缺氧的折磨，體會著生死邊緣的掙扎，只有經歷過水下長時間潛航的人才能真正品嘗到空氣的甜美味道。自連載以來，本系列受到很多讀者朋友的支持和好評，甚至有一種追劇的感覺，還有的朋友將文本收藏閱讀，對此編譯人員感到由衷的欣慰，希望《戰史文庫》系列能繼續得到你們的鼎力支持和喜愛，未來將推出更多戰爭親歷者的回憶記錄，從別樣的視角觀察戰爭歷史的面貌，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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