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故事】德國療養院生活小記--那個帶我采蘑菇的捷克老太太

天下 11-28

黑爾太太住進我的病房時，我正被腰痛折磨得有些鬱鬱寡歡。稍稍跟她打了個招呼就繼續趴在床上玩手機。黑爾太太那個床位上的前室友每天都跟我說關於腰疼的事情，總喜歡告訴我，此生未來得學會與疼痛相伴。

幸好她的康復療程開始後，她便搬去單人間了。我送了她一盆綠植，歡天喜地的把她送走了。至於黑爾太太，我在想我最好還是不要和她太熟，免得她跟我前室友一樣聊腰疼經歷。我每日在受疼痛折磨，著實沒有興趣反覆聽別人跟我疼得有多麼不同。

黑爾太太是個六十多的老太太，放下行李就出去了。護士來房間找了她兩次都不在，下午回來的時候，神奇滴從包里掏出一堆蘑菇，我看著她弄了兩張白紙，把蘑菇切成片準備晾乾了。想這個老太太著實有趣啊。

來醫院第一天不老老實實呆著，竟然跑森林裡采蘑菇去了？她說她就其實是下樓遛彎兒，但是蘑菇們齊端端的就要湊她眼前，怎麼能不採呢？看著她眼睛裡的神采，我突然覺得療養院的日子終於不會無聊了。

作為一個從小就采蘑菇的高手，黑爾太太認得蘑菇精們的前世今生。一直想學習采蘑菇的我立刻屁顛屁顛的綁上腰封就跟著她去醫院外面的森林裡了。

樺樹林里是長蘑菇的好地方，她下午帶回的大都是樺樹菇，只是這種蘑菇長得灰不溜秋的，跟森林大地的顏色共融，我找得有點兒眼花還是沒看見？黑爾太太對著我眨眨眼，笑眯眯地讓我看七點鐘方向。我瞪著眼睛看了又看，很想說自己眼瞎。

來回看了幾圈，我算是找到了。蹲下來還真沒自己想的那麼輕易。但是大地豐收般的喜悅沖淡了腰間盤那一絲絲不適。樹上的果實，森林中的漿果，大地上鑲嵌的蘑菇，這都是上帝的贈與，採的不止是食物，更是一份恩賜的快樂。這是在療養院鬱鬱寡歡的我何等需要的珍貴瞬間！

黑爾太太比我還開心，每找到一個蘑菇她都那樣的興奮。即使她62了，我還是能想像得到當她還是采蘑菇的小姑娘時的模樣。她讓我不要用敬語，就直呼她的名字:雅蜜拉。

我和雅蜜拉就這樣成了德國好室友，兩人忙碌地在陽台上曬蘑菇，搞得我們樓層非洲裔的護士姑娘羨慕不已，如果不是要上班，肯定是要跟著我們一起去找蘑菇了。

本來十分抑鬱的一天，因為雅蜜拉變得令人期待。兩個人開始拿著療養院的日程安排表對第二天的時間，想找個共同的時間一塊兒干點什麼。我都沒有想到，我能跟一個捷克老太太秉燭夜談，一直聊到兩人瞌睡蟲封眼睛都還捨不得睡覺。

雅蜜拉是個捷克人，來德國已經37年了。確切地說她的祖上也都是捷克斯洛伐克蘇台德地區的德國人。我認真的問她:"你來德國這麼久了，兒子孫子都是在德國出生和長大的，所以現在感覺到底那裡才是家呢？是德國？還是捷克？"

她說:"我很喜歡回捷克探訪，但是回到那裡以後又想回德國。但是我92歲的母親就不一樣，她經常流著淚思念家鄉，如果不是因為家人都在德國，她是分分鐘都想回捷克生活的。"

儘管德語說得跟母語水平一樣，可是說到融入，她還是認為自己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德國朋友，周圍的好友要麼是捷克人，要麼是其他東歐國家的人。像美國移民一樣認為自己是美國人，這在德國是做不到的。

第二天早上我從食堂吃過飯回房間，發現老太太就穿成三點在陽台上做日光浴。她那種能享受每一絲空氣的自處能力，讓我實在羨慕不已。時常覺得咱倆到底誰才是花甲老人？

雅蜜拉抱怨自己92歲的老母親不喜歡用手機，找她總得打固定電話，加起來150多歲的母女倆說著說著還能聲調拔高三度小吵幾句，讓我覺得實在是有意思極了。當然她的生活經歷更是十分有戲劇性。

十幾年前雅蜜拉跟也是捷克人的前夫離婚了，後來才嫁給了現任丈夫奧地利人。她前夫因為頸椎還是腰椎得了職業病，36歲就退休了。在家沒事幹，整天就想回捷克。回去得越來越頻繁，最開始的時候一個月一次，兩次，然後就成了每周都往捷克跑。

有一天她工作回家，老公不見了！整整消失了兩個月。後來才知道那傢伙找了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捷克女人，跟那個小三在一起了。

我問雅蜜拉：那他們後來結婚了嗎？

雅蜜拉有些小得意的說：自然沒有，這樣的男人如何會消停？沒幾個月，他又和小三的美甲師搞到一塊了，這個小四據說才18歲。

說到這裡雅蜜拉隱約有些幸災樂禍：他跟那小四一起在捷克德國邊境花大價錢買了個大房子住到一起，結果小四找了一個比他更年輕更有錢的人以後就跑了。真是活該啊！

雅蜜拉說起這些陳年往事還含著一股恨意。我以為很多事情人到暮年，

有了新的感情

而且生活順遂，這些年輕時候的糟心事情就會往事隨風，無所謂了。但雅蜜拉說不：「

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

我十分奇怪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多不愉快的事情，兩人既沒有相互諒解，也沒有相忘江湖。這麼多年還一直保持著聯繫。不過聽她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倒是沒有聽祥林嫂訴苦的感覺，反而有種幸災樂禍的僥倖感。好像每想起這段往事，就覺得自己過去甩掉渣男的決定是多麼的酸爽。

「他還想跟我複合呢」雅蜜拉眯著眼睛說：「可是門兒都沒有，我是絕對不可能與他複合的。」可我感覺他們這對歡喜冤家，緣分大概是沒有盡的。因為在療養院同住的幾天里，我極少聽她提起她的奧地利丈夫，只從寥寥數語中得知他比她大十歲，愛釣魚，而現在也在慕尼黑的醫院住著。可是講起前夫的奇葩事，簡直就是濤濤不絕。

前夫不但和孩子們有聯繫，和她也常通電話，竟然還跟她92歲的老母親也保持著聯繫（老母親獨自一人居住在離雅蜜拉家一公里的小公寓里）。他竟然還帶著自己的新女朋友跑德國來度假，蹭吃蹭喝的在她母親家裡住了一個星期呢。

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雅蜜拉十分的氣憤：「我媽太蠢了，一分錢都沒給讓人家住了一個星期。還覺得有人來看望她十分的高興！」我看著這個花甲之年，卻七情六慾旺盛，愛恨分明的女人，竟然是十分羨慕。

如今人流行喜歡雲淡風輕的性子，好像淡薄名利，看淡世間人情才是活的明白了。當你走遍了世界，看盡了繁華，倒真是慢慢有些這樣。但是漸漸地你又發現，慾望越少，生活越不會有大悲大喜的情緒。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無所畏懼，這是我以前一直追求的樣子。可隨著年齡增長，卻又十分懷念那個愛折騰，喜歡作死的自己。如今的生活好像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但總少了慾念，無悲無喜，快樂也顯得不那麼鮮艷了。

所以到老了還能折騰，仍然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做個能愛能恨，能哭能笑的老太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

雅蜜拉大概就是這樣一個老太太吧。她從來不閑著，沒事從來不見她像個病人一樣在房間里呆著。其實她有三處椎間盤突出，可是很少見到她捧著腰躺在床上。

療養院活動很多，她什麼都願意參加。傍晚去看賣橄欖油的講座，了解橄欖油的製作過程，九點多回來還拉著我去療養院咖啡廳參加每周四的音樂之夜。我看著鏡子里蒼白的自己，決定還是換上長裙，塗了個紅唇。她吹了個口哨，摸了摸我的裙子忍不住的讚歎：「真漂亮，這才是你的原本的樣子，待會我要給你拍個照片發給我家人看。」我本來疲倦的神思因為她的讚歎瞬間就活躍起來。

附近的鄉村樂隊每周四都來療養院表演。打著節拍唱著很有年代感的歌。走著優雅舞步的老太太穿著紅色的高跟鞋，坐在輪椅上都忍不住滑來滑去拍照的殘障人士，還有不會跳舞但是跟著嗨起來搞笑的啤酒肚。更多的是舉著半升啤酒起鬨的德國老頭老太。氣氛還真不比酒吧差呢！誰能看得出來她們中間有人動過大手術，有人是帕金森症，還有很多是腿腳不方便，腰椎有問題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