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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不怕俗,就怕裝

錢鍾書(1910年-1998年),江蘇無錫人,原名仰先,字哲良,後改名鍾書,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中國現代作家、文學研究家,與饒宗頤並稱為「南饒北錢」。

不怕俗,就怕裝

錢鍾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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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遍了化學書,在炭氣、氧氣以至於氯氣之外,你看不到俗氣的。這是比任何氣體更稀淡、更微茫,超出於五官感覺之上的一種氣體,只有在文藝里和社交里才能碰見。文藝里和社交里還有許多旁的氣也是化學所不談的,例如寒酸氣、泥土氣。

赫胥黎先生討厭坡(Edgar Allan Poe,通常譯為愛倫·坡)的詩,說它好比戴滿了鑽戒的手,俗氣迎人。這一個妙喻點醒我們不少。

從有一等人的眼光看來,濃抹了胭脂的臉,向上翻的厚嘴唇,福爾斯大夫的大肚子,西哈諾的大鼻子,涕澌交流的感傷主義,柔軟到擠得出水的男人,鴛鴦蝴蝶派的才情,蘇東坡體的墨豬似的書法,乞斯透頓(Chesterton,英國作家,著有系列偵探小說)的翻筋斗似的詭論,大塊的四喜肉,還有——天呀!還有說不盡的etc.etc.,都跟戴滿鑽戒的手一般的俗。

這形形色色的事物間有一個公共的成分——量的過度:鑽戒戴在手上是極悅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著鑽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助嬌艷的,但是塗得彷彿火燒一樣,太濃了,就俗了!肚子對於人體曲線美是大有貢獻的,但是假使凸得像掛了布袋,太高了,就俗了!以此類推。

同時我們胸中還潛伏一個道德觀念:我們不贊成一切誇張和賣弄,一方面因為一切誇張和賣弄總是過量的,上自媒人的花言巧語,下至戲裡的丑表功,都是言過其實、表過其里的。另一方面也因為人家的誇大反襯出我們的渺小來,所以我們看見我們認為過當的事物,我們不知不覺地聯想到賣弄,不管那樁事物確是在賣弄(像戴滿鑽戒的手)或是出於不得已(像大肚子)。

因此,我們暫時的結論是:當一個人認為一樁東西為俗的時候,這一個東西里一定有這個人認為太過火的成分,不論在形式上或內容上。這個成分的本身也許是好的,不過假使這個人認為過多了,包含這個成分的整個東西就要被認為俗氣。

所以,俗氣不是負面的缺陷,是正面的過失。

俗的意思是「通俗」,大凡通俗的東西都是數量多的,價錢賤的;照經濟常識,東西的價值降賤,因為供過於求,所以,在一個人認為俗的事物中,一定有供過於求的成分——超過那個人所希望或願意有的數量的成分。

從「通俗」兩個字,我們悟到俗氣的第二個特點:俗的東西就是可以感動「大多數人」的東西——此地所謂「大多數人」帶著一種譴責的意味,不僅指數量說,並且指品質說,是卡萊爾所謂「不要崇拜大多數」的「大多數」,是易卜生所謂「大多數永遠是錯誤的」的「大多數」。

綜括以上來說,假使一個人批評一樁東西為「俗」,這個批評包含兩個意義:(一)他認為這樁東西組織中某成分的量超過他心目中以為適當的量。(二)他認為這樁東西能感動的人數超過他自以為隸屬著的階級的人數。

《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中杜慎卿所謂「雅的這樣俗」,《隨園詩話》所謂:「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這種現象是起於不自然的裝腔作勢;俗人拚命學雅,結果還是俗。

夏士烈德(Hazlitt,英國作家)的俗氣說便以此為根據的。夏士烈德以為一切天然的、自在的東西都不會俗的,粗魯不是俗,愚陋不是俗,呆板也不是俗,只有粗魯而妝細膩,愚陋而妝聰明,呆板而妝伶俐才是俗氣。所以俗人就是裝模作樣的人。

天生細膩的人所隨便做的事,學細的粗人做的特別小心,以引起人家的注意,證明他的不粗;而偏是人家注意到他的特別小心,便知道它的細膩是學來的,不是生就的。好比說外國話極好的人,往往比說那國話的土人更成語化,這一點過度的成語化反而證明他的非本國籍。

一切妝腔都起於自卑心理,知道自己比不上人,有意做出勝如人的樣子,知道自己卑下,拚命妝著高出自己的樣子,一舉一動,都過於費力,把外面的有餘來掩飾裡面的不足,諸葛亮的「空城記」就是一個好例,司馬懿若懂得心解術,決不會上當,從諸葛亮過乎尋常的鎮靜,便看得出他的鎮靜是「妝」的,不是真的。

我們每一個人都免不了這種附庸風雅的習氣。天下不愁沒有雅人和俗人,只是沒有俗得有勇氣的人,甘心呼吸著市井氣,甘心在伊壁鳩魯的豬圈裡打滾,有膽量抬出俗氣來跟風雅抵抗,彷彿魔鬼的反對上帝。有這個人么?我們應當像敬禮撒旦一般的敬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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