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一個光明的時代,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也必從文學起
作者簡介
錢穆(1895年—1990年),江蘇無錫人,吳越太祖武肅王錢鏐之後。中國現代著名歷史學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中國學術界尊之為「一代宗師」,更有學者謂其為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國學宗師,與呂思勉、陳垣、陳寅恪並稱為「史學四大家」。
一個光明的時代,必先從文學起
一個衰敗的時代,也必從文學起
作者:錢穆
摘要
國學大師錢穆在這篇《談詩》的文章中說,「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處不如講文學更好些。」在錢穆看來,讀詩不是為了成為詩人或文學家,而是學會欣賞,通過欣賞接觸到更高級的人生,獲得一生中無窮的安慰。但同樣是讀詩方法的問題,錢穆主張讀詩應該讀某個詩人的全集,然後再將每首詩放進詩人的年譜去讀,比如杜甫的詩、蘇軾的詩,都可以這樣去讀,倘若只讀選出來的《全唐詩》,那麼讀詩的境界終究是不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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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講一點關於詩的問題。最近偶然看《紅樓夢》,有一段話,現在拿來做我講這問題的開始。林黛玉講到陸放翁的兩句詩:
重簾不卷留香久
古硯微凹聚墨多
有個丫鬟很喜歡這一聯,去問林黛玉。黛玉說:「這種詩千萬不能學,學作這樣的詩,你就不會作詩了。」下面她告訴那丫鬟學詩的方法。她說:「你應當讀王摩詰、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每一家讀幾十首,或是一兩百首。得了了解以後,就會懂得作詩了。」這一段話講得很有意思。
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後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地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裡面。這個人,在書房裡燒了一爐香,帘子不掛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裡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台,磨了墨,還沒用。則是此詩背後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麼人來當都可,因此人並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為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為在這環境中,換進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麼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
此刻先拿黛玉所舉三人王維、杜甫、李白來說,他們恰巧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問。王摩詰是釋,是禪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紅樓夢》作者,或是抄襲王漁洋以摩詰為詩佛,太白為詩仙,杜甫為詩聖的說法。故特舉此三人。摩詰詩極富禪味。禪宗常講「無我、無住、無著」。後來人論詩,主張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作詩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呢?
我們可選摩詰一聯句來作例。這一聯是大家都喜歡的: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此一聯拿來和上引放翁一聯相比,兩聯中都有一個境,境中都有一個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那境中人如何,上面已說過。現在且講摩詰這一聯。在深山裡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上下了雨,聽到窗外樹上果給雨一打,朴朴地掉下。草里很多的蟲,都在雨下叫。那人呢?就在屋裡雨中燈下,聽到外面山果落,草蟲鳴,當然還夾著雨聲。這樣一個境,有情有景,把來和陸聯相比,便知一方是活的動的,另一方卻是死而滯的了。
這一聯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鳴字。在這兩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氣息來。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給雨一打,禁不起在那裡朴朴地掉下。草蟲在秋天正是得時,都在那裡叫。這聲音和景物都跑進到這屋裡人的視聽感覺中。那坐在屋裡的這個人,他這時頓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時又感到此凄涼。生命表現在山果草蟲身上,凄涼則是在夜靜的雨聲中。我們請問當時作這詩的人,他碰到那種境界,他心上感覺到些什麼呢?我們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八個字的涵義了。
正因他所感覺的沒講出來,這是一種意境。而妙在他不講,他只把這一外境放在前邊給你看,好讓讀者自己去領略。若使接著在下面再發揮了一段哲學理論,或是人生觀,或是什麼雜感之類,那麼這首詩就減了價值,詩味淡了,詩格也低了。
但我們看到這兩句詩,我們總要問,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覺了些什麼呢?我們也會因為讀了這兩句詩,在自己心上,也感覺出了在這兩句詩中所涵的意義。這是一種設身處地之體悟。亦即所謂欣賞。我們讀上舉放翁那一聯,似乎詩後面更沒有東西,沒有像摩詰那一聯中的情趣與意境。摩詰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上。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說摩詰是由學禪而參悟到此境。
今再從禪理上講,如何叫做無我呢?試從這兩句詩講,這兩句詩里恰恰沒有我,因他沒有講及他自己。又如何叫做無住無著呢?無住無著大體即如詩人之所謂即景。此在佛家,亦說是現量。又叫做如。如是像這樣子之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只把這樣子這境提示出來,而在這樣子這境之背後,自有無限深意,要讀者去體悟。這種詩,亦即所謂詩中有畫。至於畫中有詩,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畫到最高境界,也同詩一樣,背後要有一個人。畫家作畫,不專在所畫的像不像,還要在所畫之背後能有此畫家。西方的寫實畫,無論畫人畫物,與畫得逼真,而且連照射在此人與物上的光與影也畫出來。但縱是畫得像,卻不見在畫後面更有意義之存在。即如我們此刻,每人面前看見這杯子,這茶壺,這桌子,這亦所謂現量。此刻我們固是每人都有見,卻並沒有個悟,這就是無情無景。而且我們看了世上一切,還不但沒有悟,甚至要有迷,這就變成了俗情與俗景。
我們由此再讀摩詰這兩句詩,自然會覺得它生動,因他沒有執著在那上。就詩中所見,雖只是一個現量,即當時的那一個景。但不由得我們不即景生情,或說是情景交融,不覺有情而情自在。這是當著你面前這景的背後要有一番情,這始是文學表達到一最好的地步。而這一個情,在詩中最好是不拿出來更好些。唐詩中最為人傳誦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慾斷魂
這裡面也有一人,重要的在欲斷魂三字。由這三字,才生出下面「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兩句來。但這首詩的好處,則好在不講出欲斷魂三字涵義,且教你自加體會。
又如另一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一詩,最重要的是「對愁眠」三字中一愁字。第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天色已經亮了,而他尚未睡著,於是他聽到姑蘇城外寒山寺那裡的打鐘聲,從夜半直聽到天亮。為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為他有愁。試問他愁的究竟是些什麼?他詩中可不曾講出來。這樣子作詩,就是後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掛角。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掛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凌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凌空,無住、無著。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凌空不著地,有情卻似還無情。可是上引摩詰詩就更高了,因他連斷魂字愁字都沒有,所以他的詩,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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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以上我略略講了王維的詩,繼續要講杜工部。杜詩與王詩又不同。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里去。上一次我們講散文,講到文學應是人生的。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主張文學要人生化。在我認為,中國文學比西方更人生化。一方面,中國文學裡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我上次談到中國散文,姚氏《古文辭類纂》把它分成十三類,每類文體,各針對著人生方面。
又再加上詩、詞、曲、傳記、小說等,一切不同的文學,遂使中國文學裡所能包括進去的人生內容,比西洋文學盡多了。在第二方面,中國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實人生放進他作品裡。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說劇本,只是描寫著外面。中國文學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這就是杜詩偉大的地方。
剛才講過,照佛家講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該把自己放進去,才是最高境界。而杜詩卻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迸了。儒家主放進,釋家主不放進,儒釋異同,須到宋人講理學,才精妙地講出。此刻且不談。現在要講的,是杜工部所放進詩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沒有講到什麼大道理。他把從開元到天寶,直到後來唐代中興,他的生活的片段,幾十年來關於他個人,他家庭,以及他當時的社會國家,一切與他有關的,都放進詩中去了,所以後人又稱他的詩為詩史。
其實杜工部詩還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里,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在這上。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正為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若使杜詩背後沒有杜工部這一人,這些詩也就沒有價值了。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現他自己,只顧講儒道,講忠孝,來表現他自己是怎樣一個有大道理的人,那麼這人還是個俗人,而這些詩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極品的好詩了。所以杜詩的高境界,還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處上。
我們讀杜詩,最好是分年讀。拿他的詩分著一年一年地,來考察他作詩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代,什麼背景下寫這詩,我們才能真知道杜詩的妙處。後來講杜詩的,一定要講每一首詩的真實用意在哪裡,有時不免有些過分。而且有些是曲解。我們固要深究其作詩背景,但若盡用力在考據上,而陷於曲解,則反而弄得索然無味了。
但我們若說只要就詩求詩,不必再管它在哪年哪一地方為什麼寫這首詩,這樣也不行。你還是要知道他究是在哪一年哪一地為著什麼背景而寫這詩的。至於這詩之內容,及其真實涵義,你反可不必太深求,如此才能得到它詩的真趣味。倘使你對這首詩的時代背景都不知道,那麼你對這詩一定知道得很淺。他在天寶以前的詩,顯然和天寶以後的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肅一路的詩,顯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詩有不同。和他出三峽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詩又不同。我們該拿他全部的詩,配合上他全部的人生背景,才能了解他的詩究竟好在哪裡。
中國詩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韓愈、蘇軾、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來讀他們的詩。王荊公詩寫得非常好,可是若讀王詩全部,便覺得不如杜工部與蘇東坡。這因荊公一生,有一段長時間,為他的政治生涯佔去了。直要到他晚年,在南京鐘山住下,那一段時期的詩,境界高了,和以前顯見有不同。蘇東坡詩之偉大,因他一輩子沒有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里見。
我第一次讀蘇詩,從他年輕時離開四川一路出來到汴京,如是往下,初讀甚感有興趣,但後來再三讀,有些時的作品,卻多少覺得有一點討厭。譬如他在西湖這一段,流連景物,一天到晚飲酒啊,逛山啊,如是般連接著,一氣讀下,便易令人覺得有點膩。在此上,蘇詩便不如杜詩境界之高卓。此因杜工部沒有像東坡在杭州徐州般那樣安閑地生活過。
在中年期的蘇詩,分開一首一首地讀,都很好,可是連年一路這樣下去,便令人讀來易生厭。試問一個人老這樣生活,這有什麼意義呀?蘇東坡的儒學境界並不高,但在他處艱難的環境中,他的人格是偉大的,像他在黃州和後來在惠州瓊州的一段。那個時候詩都好。可是一安逸下來,就有些不行,詩境未免有時落俗套。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靜不如王摩詰,其忠懇不如杜工部。我們讀詩,正貴從各家長處去領略。
我們再看白樂天的詩。樂天詩挑來看,亦有長處。但要對著年譜拿他一生的詩一口氣讀下,那比東坡詩更易見缺點。他晚年住在洛陽,一天到晚自己說:「舒服啊!開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這樣的詩一氣讀來,便無趣味了。這樣的境界,無論是詩,無論是人生,絕不是我們所謂的最高境界。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輕時跑到長安,飽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像他在《麗人行》里透露他看到當時內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離,至死為止,遂使他的詩真能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從前人說:「詩窮而後工。」窮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面沒有路。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嶇,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即如屈原,前面並非沒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寧願走絕路。
故屈原《離騷》,可謂是窮而後工的最高榜樣。他弟子宋玉並不然,因此宋玉也不會窮。所以宋玉只能學屈原做文章,沒學到屈原的做人。而宋玉的文章,也終不能和屈原相比。
現在再講回到陸放翁。放翁亦是詩中一大家,他一生沒有忘了恢復中原的大願。到他臨死,還作下了一首「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詩境界也盡高。
放翁一生,從他年輕時從家裡到四川去,後來由四川回到他本鄉來,也盡見在詩中了。他的晚年詩,就等於他的日記。有時一天一首,有時一天兩三首,乃至更多首,儘是春夏秋冬,長年流轉,這般的在鄉村裡過。他那時很有些像陶淵明。你單拿他詩一首兩首地讀,也不見有大興味。可是你拿他詩跟他年齡一起讀,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覺得他的懷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欽羨。而他同時又能不忘國家民族大義,放翁詩之偉大,就在這地方。可惜他作詩大多。他似乎有意作詩,而又沒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瀾,這是他吃虧處。若把他詩刪掉一些,這一部陸放翁詩集,可就會更好了。
在清詩中我最喜歡鄭子尹。他是貴州遵義人,並沒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鄉。他的偉大處,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孝子,他在母親墳上築了一園,一天到晚,詩中念念不忘他母親。他詩學韓昌黎。韓詩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詩中,能流露出他極真摯的性情來。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齡盡大上去,還是永遠不忘他母親。詩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樣的詩也就極難得了。
李太白詩固然好,因他喜歡道家,愛講庄老出世。出世的詩,更不需照著年譜讀。他也並不要把自己生命放進詩里去。連他自己生命還想要超出這世間。這等於我們讀莊子,盡不必去考他時代背景。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這個超人生的人生上。李太白詩,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無法明得他詩中用意的。但李詩真長處,實並不在這點上。我們讀李太白、王摩詰詩,盡可不管他年代。而讀杜工部韓昌黎以至蘇東坡陸放翁等人的詩,他們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們的整個人生放進詩去了。因此能依據年譜去讀他們詩便更好。
鄭子尹的生活,當然不夠得豐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個極高的詩人。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進詩中去了。他的詩,一首首地讀,也平常。但春天來了,梅花開了,這山裡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時想念起他母親了。讀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讀,從他母親死,他造了一個墳,墳上築了一個園,今年種梅,明年種竹,這麼一年一年地寫下,年年常在紀念他母親。再從他母親身上講到整一家,然後牽連再講到其他,這就見其人之至孝,而詩中之深情厚味也隨而見。他詩之高,高過了歸有光的散文。歸文也能寫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鄭子尹詩寫得更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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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上面所說,我認為若講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處不如講文學更好些。在中國文學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人格都在裡邊了。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人人生,然後在他作品裡,把他全部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這樣便使我們讀一個作家的全集,等於讀一部傳記或小說,或是一部活的電影或戲劇。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現在詩里。我們能這樣地讀他們的詩,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學和理學不同。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般顯示得真切。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紹他交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後,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清儒章實齋《文史通義》里說,古人有子部,後來轉變為集部,這一說甚有見地。新文化運動以下,大家愛讀先秦諸子,卻忽略了此下的集部,這是一大偏差。
我們上邊談到林黛玉所講的,還有一陶淵明。陶詩境界高。他生活簡單,是個田園詩人。唐以後也有過不少的田園詩人,可是沒有一個能出乎其右的。陶詩像是極平淡,其實他的性情也可說是很剛烈的。他能以一種很剛烈的性情,而過這樣一種極恬淡的生活,把這兩者配合起來,才見他人格的高處。西方人分心為智、情、意三項,西方哲學重在智,中國文學重在情與意。情當境而發,意則內涵成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須明得此真意,始能讀陶詩。
陶、杜、李、王四人,林黛玉叫我們最好每人選他們一百兩百首詩來讀,這是很好的意見。但我主張讀全集。又要深入分年讀。一定要照清朝幾個大家下過工夫所注釋的來讀。陶、李、杜、韓、蘇諸家,都由清人下過大工夫,每一首詩都注其出處年代。讀詩正該一家一家讀,又該照著編年先後通體讀。湘鄉曾文正在中國詩人中只選了十八家。而在這十八家裡邊,還有幾個人不曾完全選。即如陸放翁詩,他刪選得很好。若讀詩只照著如《唐詩別裁》之類去讀,又愛看人家批語,這字好,這句好,這樣最多領略了些作詩的技巧,但永遠讀不到詩的最高境界去。
......
從前人作詩都是一字一字斟酌過。但我們更應知道,我們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餘六個字,這一個字才用得到斟酌。而且我們又一定先要有了這一首詩的大體,才得有這一句。這首詩是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句。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字該怎樣下。並不能一字一字積成句,一句一句積成詩。實是先有了詩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應該是這首詩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寫不可的詩,那麼這首詩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後才有所謂言之工不工。主要分別是要講出你的作意,你的內心情感,如何講來才講得對,講得好。倘使連這個作意和心情都沒有,又有什麼工不工可辨?什麼對不對可論。
......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詩。好比作畫盡臨人家的,臨不出好畫來。盡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畫。最高的還是在你個人的內心境界。例如倪雲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畫家。他一生達到他畫的最高境界時,是在他離家以後。他是個大富人,古董古玩,家裡弄得很講究。後來看天下要亂了,那是元末的時候,他決心離開家,去在太湖邊住。這樣過了二十多年。他這麼一個大富人,頓然家都不要,這時他的畫才真好了。他所畫,似乎誰都可以學。幾棵樹,一帶遠山,一彎水,一個牛亭,就是這幾筆,可是別人總是學不到。沒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筆墨!這筆墨須是從胸襟中來。
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了解他胸襟。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裡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比方說,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難,可是有比我更困難的。我是這樣一個性格,在詩里也總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
如我們在紐約,一樣可以讀陶淵明的詩。我們住五層、六層的高樓,不到下邊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詩,吟著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詩句,下邊馬路上車水馬龍,我可不用管。我們今天置身海外,沒有像杜工部在天寶時兵荒馬亂中的生活,我們讀杜詩,也可獲得無上經驗。我們不曾見的人,可以在詩中見。沒有處過的境,可以在詩中想像到。西方人的小說,也可能給我們一個沒有到過的境,沒有碰見過的人。而中國文學之偉大,則是那境那人卻全是個真的。如讀《水滸》,固然覺得有趣,也像讀《史記》般,但《史記》是真的,《水滸》是假的。讀西方人小說,固然有趣,裡邊描寫一個人,描寫得生動靈活。而讀杜工部詩,他自己就是一個真的人,沒有一句假話在裡面。這裡卻另生一問題,很值我們的注意。
中國大詩家寫詩多半從年輕時就寫起,一路寫到老,像杜工部、韓昌黎、蘇東坡都這樣。我曾說過,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詩。循此說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而從來的大詩人,卻似乎一開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此即證中國古人天賦人性之說。故文學藝術皆出天才。蘇黃以詩齊名,而山谷之文無稱焉。曾鞏以文名,詩亦無傳。中國文學一本之性情。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創造。李杜在開元,則多承襲。但雖有承襲,亦出創造。然其創造,實亦承襲於天性。近人提倡新文學,豈亦天如人願,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賦乎。西方文學主要在通俗,得群眾之好。中國文學貴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異。
故中國人學文學,實即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諸位會覺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養。即如要做到杜工部這樣每飯不忘君親,念念在忠君愛國上,實在不容易。其實下棋,便該自己下。唱戲,便該自己唱。學講話,便該自己開口講。要做一個人,就得自己實地去做。其實這道理還是很簡單,主要在我們能真實跑到那地方去。要真立志,真實踐履,親身去到那地方。中國古人曾說「詩言志」,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裡東西的,若心裡齷齪,怎能作出乾淨的詩,心裡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詩。所以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從全部人生來講。所以我說中國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學。文學開新,是文化開新的第一步。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來臨,也必從文學起。但我們只該喜歡文學就夠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學家。不要空想必做一詩人,詩應是到了非寫不可時才該寫。若內心不覺有這要求,能讀人家詩就很夠。我們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個文學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學,不通文學,那總是一大缺憾。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歷史,不懂哲學還更大。
※古代情書,高雅詩意,最美不過如此
※《周易》:人要往「低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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