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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G事件:文化挪用與身份政治

原標題:D&G事件:文化挪用與身份政治



2018年11月21日,上海,義大利奢侈品牌Dolce&Gabbana門店。 視覺中國 圖

義大利奢侈品品牌Dolce & Gabbana(杜嘉班納,下稱D&G)涉嫌「辱華」事件的導火索,源自該品牌面向中國市場推出的系列廣告短片。


在其中一部片子中,一名小眼睛的亞裔女性坐在幽暗、掛著燈籠的餐廳中用筷子艱難地吃「看起來太大了」的義大利食品。旁白充滿嘲諷,認為「兩根小棍子形狀的餐具」難以駕馭「偉大的瑪格麗特披薩」。還有一句似乎有惡意的話:「你以為你身在義大利,其實你在中國。」


這部向中國市場推出的宣傳片雖令部分觀眾深感彆扭,但也可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直到該品牌創始人之一、設計師Stefano Gabbana與質疑他的亞裔網民的聊天記錄被公開,才做實了該品牌對中國及中國文化的無知、理解上的淺薄,以及自身骨子裡的傲慢。「辱華」由此而來,激發了中國普通民眾的憤怒。在全球範圍內,上述廣告片和被公開的聊天記錄同樣引發廣泛的批評。


兩種文明處於恰當距離,容易產生美感,被寄託以「彼岸」的嚮往。但隨著全球化的深入,距離已經被網路空間無限縮小,彼岸情節已經消失,甚至出現此前從未有過的衝突烈度。D&G事件只是凸顯這種衝突的最新案例,可借用「文化挪用」和「身份政治」理論稍加解析。

一、文化挪用


所謂「文化挪用」(cultural appropriation),指的是 一個文明使用了不屬於自己文明的符號和元素,而且特指在缺乏了解與敬意的情況下使用


「敬意」是此前在文化融合中被忽視的詞。在消費主義主導的商業社會中,不同文化之間的粗糙挪用隨處可見。打著異域風情特色的產品、消費場所往往更能引起消費者的興趣與想像。哪怕是國內三四線城市的美食街,眼下也能看到各種外來的文化符號:日本壽司店、韓國烤肉店、越南菜、泰國菜、法式麵包、美國炸雞等等,不少餐館裡還附帶有特色的民俗表演。在早期,人們把它看作「地球村」的表現,認為家門口就能品嘗和欣賞世界各國的美食與文化。但這種文化符號的使用,可以說比較粗糙的:從裝修到風味,只能說是「意思意思」,是否帶有敬意,真的需要打個問號。


本世紀初,以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1944—2015)為首的一些學者樂觀地認為,全世界的青年都在全球化浪潮下變成風格類似的青年:看NBA、吃漢堡、看好萊塢電影、喝可口可樂。不過後來發生的一切逐漸證明,這種「趨同」的判斷無疑是過於輕率了,哪怕是同樣喝可口可樂的青年,他們在意識形態上依然存在著極大的不同。而且,越是在全球化的過程中,這種細微的差別就越成為不可逾越的存在。


假設這個片子出現在十年之前,未必會造成這麼大的轟動,甚至有可能會變成一種正面的講述。剛剛融入世界的中國正渴望被世界所接納,只要中國人在形象片中露個臉,扮演一個路人角色,也可能在中國人那裡形成一種「受寵幸感」,被視為「中華文明走向世界」的案例。比如在2007年,另一個奢侈品品牌LV使用了中國元素「蛇皮袋」作為概念新品,這在國內成了令人興奮的談資。

然而,十年過去,中國已經是全球化的核心玩家,國際地位今非昔比。尤其是在幾乎所有國際大企業都不得不考慮中國市場的今天,「廉價的示好」並不會獲得中國人的接納。 D&G的廣告宣傳片,就是一次糟糕的文化挪用:在展示中國元素之時,缺乏誠意與敬意,似乎完全把那些元素當做了工具化的「快消品」。


因「文化挪用」而產生的憤怒,出現在當下全球化似乎失去動力之時。在文化與文化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這種交鋒逐漸變得銳利起來。社交媒體成為文化之辯的主要場域,成為民間反全球化的情緒起點。對「文化挪用」的抗議,最早出現在西方多元主義國家,因為不同文化的交鋒,很快就引出了種族之間的現實政治問題。種族問題在西方一直存在,即使是在平權運動盛行半個世紀之後。比如,在西方生活的黑人、印第安人、拉丁人、華裔、印度裔等少數族裔,在求學和職業生涯中不可避免地會遭遇「玻璃門」;而且明目張胆的種族歧視也時有爆發。在西方每個少數族裔的背後,都對應著一種異質文化。他們一方面是主流社會的「他者」,被邊緣的群體;一方面又是大眾審美的賣點,被拿來作為「文化噱頭」。


一個案例是被廣泛用於美國流行音樂創作中的「黑人音樂」。眾所周知,黑人音樂為當代美國流行音樂注入了很多重要元素,比如藍調、新奧爾良爵士、搖擺樂等。眾多白人歌星、創作家都公開借鑒黑人音樂,並表達敬意。這種致敬一度令美國黑人感到自豪,但事實上,除了在少數領域,美國黑人在社會大多數行業中都處於弱勢狀態,很難躋身行業頂端。對白人歌手的所謂「敬意」,他們很可能採取更尖銳的回擊:既然在社會中,「你們是你們」,「我們是我們」,那為什麼「你們」要用「我們」的音樂?道理在哪裡?他們會認可玩黑人音樂的黑人歌手,但對於白人歌手玩黑人音樂,則覺得不懷好意。


黑人音樂問題,雖然只存在於美國內部,但不排除該事件的進一步發酵,以致變成種族間、區域間的矛盾,甚至變成國家間的緊張關係。比如白人群體對於墨裔美國人的鄙視,就很容易造成墨西哥的憤怒反彈;對華裔的不公正待遇,又會刺激到大洋彼岸的中國人。


二、身份政治

越是在融合的過程中,越讓人明白到自己「身份」的重要性。在全球化早期,每個人都因成為「世界一部分」而感到激動;但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尤其是歷經多元社會的鍛造,最終每個人又無奈地發現,自己還是自己。你成為不了「世界公民」。


2004年,政治學者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出版了《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這部書當時受到部分西方自由派知識分子的強烈批評和指責。但在本書初版十幾年、亨廷頓逝去也已十年之後,從特朗普上台前後和最近世界的一系列重大變化中,我們不難發現,《我們是誰》真是一部有預言性的著作。在《我們是誰》中,亨廷頓提到了在全球化語境中的身份認同問題。他從美國的現實問題出發,所聚焦的是對美國的變化的深刻憂慮和不安,但其啟示卻是多方面的,對其他國家應對當下的問題也有其深刻的意義。理論的力量就在於其思考的前瞻性和預見性。應該說,這部十多年前出版的名著所揭示的問題,正是今天全球所遇到的。


另一位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也注意到了身份對於當代政治的重要性:「群體開始一次次地認為他們的身份——無論是民族、宗教、種族、性、性別還是其他的身份——沒有得到足夠的承認。身份政治不再是個次要現象,僅限於大學校園內,或者為大眾媒體推動的『文化戰爭』中的低成本、小規模衝突提供背景。相反,它已成為解釋全球事務進展的主要概念。」


社交媒體上多場曠日持久的爭論,往往聚焦於身份政治問題。不可否認,「立場決定觀點」,一個人的政治訴求與政治觀點,很大程度上與其身份相關 。文化挪用,實際上就是要精細區分「你們」與「我們」。潛台詞是,「我們」和「你們」存在身份上的區別,這造成文化上的區別。2014至2016年間,我們突然驚訝於不少在西方社會生活了多年的「穆二代」,受極端主義意識形態蠱惑,重新回到中東參加伊斯蘭國發起的「聖戰」。有法國媒體指出,這些穆斯林移民來到西方後並沒有得到身份的認同感,一直以「他者」身份存在,在求學就業上都遭遇天花板。作為移民,他們對西方的理想化想像逐漸消失,甚至放棄了融入的努力。接觸到極端主義的聲音——伊斯蘭國的宣傳機器之時,他們的身份意識就會被重新激起。

全球化被描述為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過程。但事實上,良好的融合併非常態, 身份意識的強化加速了「你們」和「我們」的區分與衝突。一些特定的文化符號成了討論的焦點。


不久前,在美國某所學校里,一位白人女高中生在一次舞會中穿上了旗袍,然後她把照片上傳到社交網站。但很快,多位網民,尤其是亞裔網民激烈回嗆。他們表示:「你穿著它只是因為它穿起來好看,但你完全缺乏對東方文化的熱愛與足夠的了解。」「你穿著它就是一種冒犯。」言下之意,網民會認為,以她的身份(白人),她不應該穿旗袍(華人)。也有很多網民認為,女學生穿旗袍是一種主動示好的行為,不應遭到這樣的詆毀。


不論如何,這事件展示出一個清晰的事實:輕浮的消費主義態度,很容易激發不同身份者的敵對情緒。


三、西方中心主義與反全球化


巴勒斯坦裔美國學者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在其著作《東方學》中指出:從本質上說,東方主義是處於強勢地位的西方人以西方種族文化優越論為標準,通過對東方和東方人的類型化和符號化,形成的一套妖魔化東方的權力話語體系。在這套話語體系中,西方是正面的、陽性的、先進的、文明的,而東方則是它的對立面,是負面的、陰性的、落後的、原始的(如同D&G廣告片中使用筷子的眯眯眼亞裔模特)。對東方的描述,實質上是鞏固西方中心主義的一種認知。


西方中心主義是一種從西方的角度來看整個世界的隱含信念。由於歐洲於18世紀率先實現了工業革命及資產階級革命,歐洲國家在生產力上遙遙領先,不斷通過殖民戰爭中將其他文明捲入資本主義商業體系之中。在18、19世紀歐洲文明佔主導的時代里,西方中心主義體現為「歐洲中心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尤其是冷戰結束之後)又體現為「美國中心論」。「歐洲中心論」偏重古典、保守、傳統意義上的西方中心主義,而「美國中心論」更為明快,強調新式的「自由民主」。無論是歐洲還是美國,都是意識形態上的「西方」。至今,西方中心主義在全球學術界各個領域依然佔據統治地位。在各個文明板塊中,「西學」都長時間內成為先進發達的代名詞,同時成為欠發達國家努力追趕的方向。


儘管殖民時代已經結束,但是文化上的「後殖民」依然無處不在。西方文化對其他文化,尤其是曾經被西方殖民過的地方的文化,依然充滿優越感,雙方無法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對話。作為當代文化批評及美學學派的一支,伯明翰學派認為,文化是「一種整體生活方式」,西方國家在文化上依然對曾經的殖民地進行著「文化上的殖民」。從生活方式、價值取向、歷史觀等方面,西方文化依然強勢,令既有的其他文化顯得原始而落後。


西方中心論在拉丁美洲造成的負面影響最為深刻:主流觀點認為拉丁美洲的歷史就是殖民的歷史,將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當作拉丁美洲歷史的開端,無視土著人已經在這片大陸生活了數千年,並發展了瑪雅文明等輝煌古文明的歷史事實;認為西方白人文化是進步的、需要提倡及模仿的,而拉美土著文化則是落後的、愚昧的,應加以排斥。實踐中,自歐美殖民者到達之後的幾百年時間裡,數千萬拉美土著人遭到殺戮。在西方中心論引導之下,拉美遭遇了長達幾個世紀的自我迷失,乃至於烏拉圭評論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Hughes Galeano,1940—2015)強調:「真正的歷史在角落裡哭泣。」


今天,西方文化依然處於人類文明的前沿,尤其是其科技、制度建設方面的成就,依舊是全球其他文明模仿、學習的對象。作為發展中國家,謙虛的心態一定要有。但與此同時, 在文化交流的過程中,西方中心主義總會表現出一種「唯我獨尊」的姿態,甚至展現出我優你劣的「文化霸權」。更糟糕的是,在全球主義的背景下,西方文化總會主動地「挪用」其他文化——尤其是以一種錯誤的方式。 D&G的失誤在於,在其廣告片錯誤地挪用了中國文化元素之後,其設計師又以其一貫口無遮攔的尿性加劇了矛盾,從而釀成一次轟動全球的文化事件。


這一類事件一旦累計到了一定數量,難免在勞苦大眾那裡激發反全球化的想法和行動。商業巨頭靠著挪用其他民族的文化開發新的商品,賺得盆滿缽滿,而被挪用的對象(很多是原始生產者)則艱難度日。消費主義主導下的全球化,在一些落後國家的中下層民眾那裡激發出了「反全球化」、「反西方」的情緒,這是我們必須提前警覺的。


在這個身份問題越來越敏感的社會,西方和非西方確實都需要調整一下姿勢。我們期待不同文化間互相尊重、充滿誠意的深情對望,而不是快餐式的、形而上的模仿。畢竟,這不僅僅是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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