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狂、封閉和束縛,或許才是這個新時代的未來|單讀
原標題:迷狂、封閉和束縛,或許才是這個新時代的未來|單讀
2004 年阿拉法特的逝世,幾乎把全世界的記者都聚集到了耶路撒冷,許知遠也是其中的一位。可那時候的他雖然很想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卻不知道應該用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去理解。
「時隔 14 年,這一次的耶路撒冷之行,不是因為突發新聞,而是因為一位預言家。希伯來大學的一位年輕學者,在過去幾年征服了中國。」關於人工智慧、生物技術革命、未來社會的悲慘模樣以及人類的可能。而這些,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重新的出發無果而終。
大馬士革門外
許知遠
你只能前往大馬士革門。暮色初降,耶路撒冷的餐廳幾乎都已關閉,為了翌日的第二聖殿倒塌祭日,猶太人開始齋戒,以飢腸轆轆表現自己的虔誠。
在神聖的禁忌籠罩下,燈光下的水果攤、烤肉鋪以及人群,像是一條洋溢著喜悅的暗道,許諾你能繼續體驗日常的誘惑。那家叫「新棕櫚」的旅館的霓虹燈,雖已殘缺,仍然固執地閃爍,令你想起豐腴的老闆娘、狹窄樓道里的毆鬥以及一個嗜酒的落魄作家。
▲耶路撒冷夜景
這是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聚集區,燈泡瓦數不足,黯淡的光圈讓緊閉的大馬士革門散發出迷離之氣。據說,門前道路的確直接通往大馬士革,如今正飽受內戰困擾的敘利亞首都。
我們在一家以烤雞聞名的小店坐下,點了半隻烤雞、幾個肉串,以及無法迴避的 Humus,這鷹嘴豆製作的調味品多少像是老乾媽之於中國人。新的禁忌也隨之到來,阿拉伯人不提供酒,你只能用甜膩膩的果汁送下油膩膩的烤肉。
飢餓感,是我再度來到耶路撒冷時最直接的感受。對於這座聖城,我最初的印象並非宗教和糾結的歷史,而是情慾和生命力。2003 年夏天,同事小新從以色列採訪歸來,在和平里一家魚頭火鍋店裡,他講述此行見聞。老城中的哭牆、死海漂浮自然會提到,他還見到那個留著銀白長髯的亞辛,這位令人不安的精神領袖,外貌有如《指環王》中的薩魯巫師,也是暴力衝突的鼓吹者。
▲哭牆
最讓他興奮的是與兩位以色列士兵的相遇。他們帶他前往耶路撒冷的酒吧,教他如何與陌生女孩搭訕。這兩位年輕人白天還持槍闖入陌生人家,搜捕「可疑」人物,夜晚就坐在酒吧里與中國記者閑聊,這種流暢的生活態度令小新費解又感慨。25 歲的小新正受困於自己的羞澀以及一段過分漫長的戀情。以色列之行戲劇性地改變了他,讓他果斷結束戀情,成為了一個要用力擁抱每個陌生姑娘的人。
十個月後,我也來到了耶路撒冷,阿拉法特將逝去的消息,幾乎將全球的新聞記者都帶到此地。巴以間源源不斷的衝突,這些衝突背後漫長的糾纏,令聖城成為一座新聞之都。
這一切與我無關。作為一個在北京成長的青年,世界即意味著美國以及西歐,它們代表的近代啟蒙精神與技術革命,是我認定的歷史方向。
來到耶路撒冷,更像為了滿足一個記者的虛榮心。當我看到自己一心要模仿的《紐約時報》、《經濟學人》上充斥了關於它的報道,意識到全球新聞業的同行都匯聚此地時,自然也想成為其中的一部分。但我不清楚,該用什麼視角去理解它,即使「在場」,也並不具備控制現場的能力。
▲早年在耶路撒冷老城的大馬士革門前,人們高舉著印有阿拉法特肖像的海報
在阿拉法特的官邸外,擁擠的人群令我不知所措,只能靠在一旁的電線杆上讀當日的《紐約時報》,看它如何描述昨日此地景象。一位臉頰紅紅的波蘭電台女記者,手持錄音機站在一旁,多少分享著相似的迷惑。
離開新聞現場之外,我去老城閑逛。站立在哭牆前,沒有被激起任何歷史與宗教之憂思,只是對那些頭戴高帽、兩鬢留著細長發縷的路人所吸引,他們是正統猶太人。狹窄小道兩旁,滿是掛滿毛毯、絲巾、鞋帽以及旅行紀念品的小店,像是將義烏突然搬到了聖城。我完全忘記了,這每條小巷、每扇打開的窗口,都曾充斥著殺戮與恐懼,這裡是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共同宣稱的聖城。
在一家地下酒吧,我最終見到了那兩位年輕士兵。他們都強壯、爽朗,與街頭那些士兵並無兩樣。在耶路撒冷,手持衝鋒槍的軍人四處可見,他們站在街角,乘坐公共汽車,隨時提醒你這是一個戰時國家;他們又神態悠閑,像是夏令營的大學生,如果你上前要求合影,他們也樂於擺個姿勢。
奇蹟不會一再顯靈。我和他們的聊天像受潮了的火藥,沒有迸發出期待的火花。他們試著和鄰桌的姑娘搭訕,也並不算成功。我期待著小新式的頓悟,卻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就這樣離開了耶路撒冷,除去我到過那裡,並無更深記憶。
這一次的感受略有不同。一個大風的下午,從橄欖山俯瞰老城時,內心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激情,彷彿看到了一層層的死亡、迷狂與虔信。身後那些布滿細細塵土的墨綠色橄欖樹葉訴說著神秘,蘇格拉底、諾亞、凱撒、克里奧帕特、大衛王都曾被它們環繞。
時隔 14 年,這一次的耶路撒冷之行,不是因為突發新聞,而是因為一位預言家。希伯來大學的一位年輕學者,在過去幾年征服了中國。他將人類七千年歷史濃縮在一本書中,還給予一切都是虛構故事的判斷;他描述正在到來的人工智慧與生物技術革命,預言未來社會的悲慘模樣,人類很可能成為多餘品。他似乎同時是一位歷史學者與預言家,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調寫作。
站在橄欖山上,我似乎理解了他的思想方式。這地方充滿了毀滅與再生,一切真實又虛幻,過去與未來首尾相連,分不清方向。這或許也與我的心境變化有關,從前的那股樂觀,深信不疑的線性歷史觀一同消失了。我隱隱感到,這個被新技術驅動的新時代,不是理性、開放與解放,而是迷狂、封閉與奴役。
▲尤瓦爾·赫拉利,1976 年生,牛津大學歷史學博士,作品《人類簡史》《未來簡史》《今日簡史》
接下來幾天,我拜訪了性格開朗的心理學家,她有著標誌性的美國式微笑,像是長大不久的橄欖球場上的啦啦隊員。20 年前,她從美國搬回耶路撒冷,因為她感到一種召喚,她喜歡談論「更高的意識」與「神秘體驗」,她說自己能夠看到未來;我在一個即將成為拉比的醫生家喝茶,他說起大屠殺的創傷,塔木德蘊含的智慧,猶太人似乎在過去與未來間穿梭。
在一個中午,我再次坐在大馬士革門外的烤雞店,對面是一位 30 歲出頭的巴勒斯坦律師。他滿是苦澀的表情,提醒你這座城市的現實壓迫。作為巴勒斯坦公民,他沒有被世界認可的護照,只能通過旅行證件出國旅行。他成長於此,目睹著以色列佔領區的不斷擴張,巴勒斯坦人日益緊張的空間,一心想用自己的法律知識來捍衛弱勢者的權利。他的日常生活,就是軍事佔領的生活。
我沒見到那位年輕的、過分博學的預言家,我們的會面地點改在了特拉維夫。離開耶路撒冷時,我再度經過大馬士革門,覺得它親密又遙遠。
編輯|盆子
▼▼歷史應該開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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