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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忌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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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叫陳智慧肥妹,久而久之,她自己也這麼稱呼自己。她出生在湛江的農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家人都長得乾枯,只有她十分健碩。因為農村醫療條件太落後,兩歲前某次打針的時候,她的聽力消失了。

肥妹家裡有十幾畝甘蔗地,但是不賺錢,媽媽和哥哥要外出做小工。他們的老屋是土坯房,沒錢蓋新的,只能在村裡租房。入學的年紀,肥妹去了湛江市特殊教育學校。父親動過心臟手術,不能幹重活,因此農忙時節,她常常要回家幫忙。家人不指望她能多有出息,最大的願望是找個人嫁了,減輕家裡負擔。

讀初三時,同村有個聾人願意娶肥妹。父母想讓她答應這門親事,但她拒絕了。她告訴家人,我不要男朋友,我要讀書。父母為難地說,家裡沒錢,供不起你讀高中。肥妹說,我踢足球,去省運會拿冠軍賺錢。

這是2014年的事了,當時肥妹是湛江市聾人足球隊的主力門將。一年前,湛江特校的老師鄭國棟找到肥妹,問她想不想去參加省運會,要不要來踢球?肥妹覺得好玩,便加入了球隊。

當時,正是廣東省第七屆殘疾人運動會的籌備期。湛江是東道主,有聾人足球的傳統,決定增設聾人女足項目,獲得更多成績。

和肥妹一起進進球隊的共有十二人。沒有誰會踢球的,都是因為與鄭國棟關係好,礙於面子才來球隊。大家的技術動作總是不到位,發力不得要領,踢球踢不正部位。加上女生的天性,很多時候見球就躲,體力也很差。總之,她們的訓練尤為困難,一個動作比健全人多練十倍都不止。為了糾正錯誤,鄭國棟經常跪在地上,掰著她們的腳做出正確的動作。

因為不怕球,肥妹成了門將。有一次訓練,她撲救時被球踢到了臉,疼得立馬捂住。教練想看看,她搖搖頭,一個人走進了廁所。隊友進去才知道,她躲在裡面哭。但是哭完了,洗洗臉,又走回門前。

後來,肥妹當上了隊長,是這支球隊的靈魂。球隊的訓練場地在學校廢棄的停車場,滿地都是石子和玻璃片。她需要高接抵擋做出各種撲救動作,身上留下了很多傷。但她依然熱愛足球,她覺得和砍甘蔗比,踢球輕鬆又快樂。

2015年,女足不負眾望,和男足都拿下了省運會冠軍,球員們因此每人得到了數千元獎金。這筆錢也足以解決肥妹高中三年的費用,父母再沒有勸過她退學。

又過了一年,球隊獲得了參加聾人女足世界錦標賽的資格,這也被稱為聾人的世界盃。但就在肥妹和隊友們憧憬著踢世界盃的美好畫面的時候,湛江特校明確告知她們,不許去。

小巷盡頭是湛江市特殊教育學校

湛江特校聾人足球隊男隊合影(受訪者供圖)

2

居民樓之間有一條小巷,盡頭是學校的大門。湛江市特殊教育學校成立於1988年,最早叫聾啞學校,只招收聽力殘疾的學生,只有小學部。現在,學校還招收視力殘疾和智力殘疾的學生,可以從小學一直讀到高中。

鄭國棟從小在學校長大,他的媽媽是1991年來到學校的教師。長大後,鄭國棟考進了嶺南師範,又回到學校實習。2000年畢業的那個夏天,他在合肥幫堂哥打理建材生意的時候,接到了校長的電話。校長希望他回來工作,從臨時工做起,爭取轉正。

入職不久,鄭國棟便展現出他的與眾不同。作為班主任,他申請帶班上的學生外出過周末。在當時,學校實行的是封閉式管理,學生開學進了校門,要等到漫長的學期結束才能出去。但人的天性是管不住的,總會有學生貪玩,翻牆去外面的世界。可能是與世隔絕得太久了,他們一出去總是闖禍。因此,當鄭國棟提出申請時,一些人抱著看笑話的心態看他,「這個年輕人真是不怕死。」

鄭國棟覺得沒什麼可怕的,學生闖禍不是天生惡劣,而是沒有正確引導。這是學校教育的弊端,只注重課本知識,忽略了社會實踐。聾啞人與正常人不同,他們容易自卑,獨立生存能力弱小,學校不應該製造一個閉塞的環境,而應該讓他們多與外界互動。他帶著學生參觀城市,學習如何在城市生存。在很多個周末里,沒有出過一次事故。班上的學生也再沒有翻牆出去過,因為根本不需要。後來很多家長都說,鄭老師帶班的那幾年是孩子表現最好的幾年。

2002年,正逢韓日世界盃,中國隊首次殺入決賽圈,足球風暴也刮到了學校。鄭國棟看到男生們把瓶瓶罐罐當球踢,便想組織一次校園足球賽。但很多人以「不安全」為理由反對。關鍵時候,是老校長拍了板。

那是建校以來的頭一次足球比賽。學生們模仿電視里的球迷,手拿國旗,臉上也畫著油彩,為自己班級的球隊加油。老校長發現,踢球不但沒出事,反而讓學生旺盛的精力得到發泄。鄭國棟得到了他的支持,繼續帶著孩子們踢球。

轉過年,聾啞學校足球俱樂部成立了。學校特批了一棟空宿舍樓給球隊使用。辦公室里貼著國旗和海報,有一台舊電視,還有很多關於足球的書籍。隊員從原來的宿舍搬了過來,都住在一起。

作為主教練,鄭國棟把課餘時間都用在了足球上。他原本是語文老師,對足球也一知半解,他買了很多書籍和光碟研究足球。

聾人訓練的難度超出了他的想像。一開始,他把戰術寫在白板上,但球員一上場就全忘了。後來,他買了一面裁判用旗,想學海軍用旗語指揮,但也失敗了。他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每當球員戰術執行不到位,他追著跑到球員面前,讓他們停下,告訴正確的做法。為了正式比賽,他自創了一套戰術手語,有二十幾個。在場下他可以用這些戰術手語給球員下達指令。幾年之後教練組成員多了,三個教練分別站在教練席和兩個球門旁,手拿著對講機,隨時溝通指揮球員。

南粵是中國聾人足球的起源地。1983年,香港參加首屆「遠東地區國際聾人足球邀請賽」。1986年起,廣州市每年一次舉辦聾人足球賽「啟聰杯」。其後,又發起「穗港聾人足球賽」。2003年,球隊成立不久,廣東江門舉行了第一屆全國聾人足球錦標賽,參賽隊以省為單位。

作為第一屆全國賽的東道主,廣東省殘聯派出了兩支隊伍參賽,廣州隊是一隊,湛江市聾啞學校是二隊。出乎所有人意料,一隊僅拿到了第五名,但二隊居然殺進決賽,獲得亞軍。此後,湛江聾校便取代廣州隊,成為廣東聾人足球的代表隊。

2005年,球隊第三次參加全國聾人足球錦標賽時,他們的球風已經成熟。面對北方高大的球員,球隊打法快速靈活,以防守反擊為主。在那屆比賽,他們一舉獲得冠軍。因為這個優異的成績,廣東省殘聯決定,將聾啞學校設為足球基地。次年,球隊毫無懸念地獲得省運會冠軍。2008年,七名隊員入選國家隊,參加了在希臘舉辦的首屆聾人世界盃,最終獲得了第十三名。

在這些成績背後,都離不開鄭國棟的付出。通過足球,他看到了一種可能性,聾人教育是否可以因此擴寬道路?

3

李海洋出生在一個貧苦的家庭。每天凌晨兩點,他的父母便起床做豆腐,六點挑去鎮上的集市,下午三點才能回家。

三歲的時候,因為發燒打針,李海洋喪失了聽力。

1995年,他去了湛江市聾啞學校讀書。剛入學幾年,他感受到的不全是關愛,也會受到莫名其妙的欺負。第一年,他被冤枉撬辦公室的門鎖,挨了懲罰,沒人聽他解釋。後來他翻圍牆被發現,被保安狠狠打了一頓,也沒有人管。這樣幾次後,他學會了用打架解決麻煩,別人欺負他,他就打回去。他對學習沒什麼興趣,覺得枯燥至極,加上總是惹事,他不是一個老師喜歡的學生。

2003年,臨近初中畢業,李海洋感覺到前路迷茫,不知道將來能做什麼。

當時他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去健全人的學校繼續念高中,要麼像大多數同學一樣出門打工。高中不屬於義務教育,對於他的家庭來說,花費不小。所以,家人便幫他聯繫了舅舅,準備一起去深圳的工廠。

這時候,鄭國棟發現了這個又黑又壯的學生。在第一屆校園足球賽上,李海洋出眾的身體素質讓鄭國棟印象深刻,覺得這是一個可塑之才。鄭國棟勸李海洋加進球隊:「江門要舉辦全國聾人足球比賽,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很看好你。」李海洋接受了邀請,成為球隊一員,司職後衛。很快,他佔據了一個主力位置,並成為隊長。

用鄭國棟的話說,帶聾人球隊,思想工作佔一半,不光要教足球,還要教他們如何做人,這是比踢球更重要的事。李海洋的人生在這個過程中進行了重塑,他不再喜歡打架,把狠勁用在了對自我的要求上。在一次全國賽里,他小腳趾被踢到骨裂,只是包紮固定,打了一針,第二天又上場,一直堅持到賽事結束。多年之後一次比賽中他十字韌帶撕裂,之後又先後兩次傷及同一部位。這在職業運動員里都是大傷,但他戰勝了傷病後,又繼續隨隊征戰。

因為足球,李海洋獲得了榮譽和獎金。他找到了立足社會的自信,覺得自己並不比健全人差。

像李海洋這樣的球員還有很多。

陳振華外號「野獸」。踢球前他是問題學生,看人不順眼就打,懷疑別人說他也打,在學校無人敢惹。家裡常常要帶著現金來學校賠償。踢球後,他是隊內的進球機器,球風勇猛。但他不打架了,而且還維護正義,成為火災救人的英雄。在鎮里,他組織足球賽,讓很多年輕人都參與進來,不再去喝酒賭博。他現在頭髮掉光了,見誰都笑眯眯的,像個快樂的叔叔。

吳盛桂外號「烏龜」, 流里流氣,像個痞子,打架、偷竊、賭博無一不做。但踢球後,他像變了一個人,壞事都不幹了。這些年取得的大部分獎金,他都給家裡用來蓋新房。

陳建文脾氣暴躁,性格倔強,曾和同學一起與幾位老師群毆。剛踢球的時候,也會和隊友發生衝突。但現在,他已經不輕易發脾氣了。他正和女隊員談戀愛,眼裡都是溫順和害羞。家人對他的轉變非常欣慰,支持他一直踢足球。

聾人球隊越踢越好。他們甚至能贏健全人,在湛江難逢對手。

畢業的時候,李海洋決定不去深圳了,而是留在球隊。他告訴家人,踢球很快樂,他的是夢想就是踢球,到踢不動的時候,再去工作。

2005年,鄭國棟(白衣)在和球員在學校操場訓練(受訪者供圖)

2010年,李海洋(黃衣左一)代表中國隊比賽(受訪者供圖)

4

馮偉忠是湛江人。小時候太調皮了,被父親送去了足球學校。長大了一點,通過選拔進了廣東省少年足球隊,位置是後衛。2002年,新加坡的球隊來挑人,他又去了新加坡。只踢了兩年,因為隊友在球場意外遭雷擊身亡,球隊解散了。

2005年,他回到國內,繼續讀書。兩年後,父親希望他繼續走足球這條道路,四處尋人,幫他介紹到了一支球隊做助教。球隊在湛江,便是從聾啞學校隊升格而成的廣東省聾人足球隊。

第一屆全國聾人足球賽取得亞軍之後,廣東省殘聯外聘了一位許教練,作為新的省隊主帥,鄭國棟成為助教。許教練雖然更專業,但心思不全在足球上。2007年馮偉忠來隊之前,曾聽許教練說,球隊現在有一位鄭教練,不懂足球,球員們都不喜歡他。但進隊之後,馮偉忠發現情況正相反,球員們非常聽鄭國棟的話,反倒是對許教練無比反感。

2013年,幾位球員代表來到了廣東省殘聯,他們向相關領導投訴,許教練私自剋扣獎金,給自己購置新車。他們明確告訴省殘聯,希望更換主教練,否則球員都將離開球隊。省殘聯派人來到球隊調查,發現許教練確實貪污了經費。許教練離開了球隊,但省殘聯也將訓練基地從學校撤銷,隊員和教練員的所有補貼都停發。

鄭國棟在那個時候完全接手了球隊,重組了教練組。他的同學吳剛從海南回來,一開始只是幫忙做司機,後來成了球隊義務助教。馮偉忠捨不得球隊,雖然此前聘期到期,但也義務留了下來。他們都發現,那年之後省殘聯對球隊沒有以前那麼上心了。

同時,球隊慢慢也失去了學校的支持。老校長退休,新的領導班子上台,2016年上任的林副校長尤其反對足球隊。操場改建為辦公樓後,球隊一直在廢棄停車場訓練。但現在停車場也不能訓練了,只能到校外尋找場地。

林副校長是參與創辦學校的元老,她恪守傳統教育理念,認可知識教育以及技能培養。學習好的學生,學校還會組織他們參加高考。

為了讓學生順利融入社會,學校在高中階段開設了職業教育,包括烹飪、工藝美術、推拿按摩、布藝製作、電器維修等課程。其中,民間傳統工藝是學校的特色專業。在教學樓一層,有幾間專門的工藝教室,擺滿了木雕和牌匾。在一次深圳國際文化產業博覽會上,學校的手工藝製品深受熱捧,很快銷售一空。

林副校長曾對媒體說,「殘疾孩子和健全人不一樣,他們要為自己的將來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我作為他們的老師,唯一希望他們能學習到更多的知識和技能,將來能在社會上找到一份工作,能在社會上立足。不少殘疾孩子在工廠、企業或事業單位找到屬於自己的崗位,但從事與體育相關行業的幾乎沒有,這就是事實。」

在林副校長看來,足球已經擾亂到了正常的教學秩序。越來越多的學生不想學習,只想踢球、賺獎金,這些只會使得他們偏離正軌,對未來沒什麼好處。她曾公開表示,「我從事聾人教育30年,沒有見過一個(踢足球)真正成功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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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聾人足球協會(DIFA)總部在瑞士日內瓦,官員都是聾人,通用語言是英語和國際手語。2016年,湛江市聾協主席劉婷通過與DIFA聯繫,為中國聾人女足爭取到了世錦賽的參賽名額。

劉婷是湛江聾啞學校第一屆的學生,畢業後上夜校拿了文憑,其後自學攝影,以此立足。2013年,女足成立第一年,鄭國棟邀請劉婷去女足球隊輔導心理建設,順便拍幾張照留念。

那時正值暑假,隊員們在附近的大學足球場集訓。劉婷怕曬,全身包得嚴實,還塗了防晒霜。很多隊員不認識她,問鄭國棟這個阿姨是誰。鄭國棟尷尬地笑了,「不要叫阿姨,叫劉婷姐姐,這是湛江聾協的主席。」

女孩們曬得黑黑的,但毫無怨言,非常開心。劉婷大受感動,用手語對球員們說,希望你們像男隊員一樣為家鄉爭光,天道酬勤,堅持下去就會看到光芒。

2016年,獲得女足世界錦標賽參賽名額後,劉婷把消息告訴了鄭國棟,他們一起分析是否可行。

世界錦標賽將於當年6月19日至7月3日在義大利那不勒斯舉行,需要在6月19日至7月2日間分兩次將20萬元賽會費上交齊全給賽事組委會。當時兩人認為,如何報名是參賽的最大障礙。

最初的方案是走行政流程。湛江市聾協將情況上報廣東省聾協,再由他們向廣東省殘聯彙報,希望省殘聯能解決報名資格。但省殘聯以沒有經費和佔用省殘聯外事名額為理由,不予批複。廣東省聾協又通過中國聾協向中殘聯彙報。同樣因為廣東省殘聯不同意,中殘聯也未批准。最終經過溝通,組委會同意以湛江市聾人協會的名義報名。

報名成功後,鄭國棟把參加世界錦標賽的消息告訴了隊員們,興奮的隊員們又告訴了家人。所有人都十分樂觀,覺得40萬的費用也不是難事。果然,籌款比想像的還要順利,在社會人士的支持下,一周時間資金便籌集到位。

就在這時,湛江市殘聯發函給學校,希望能放行,卻遭到了學校的拒絕。學校的理由是,上學期間學生外出,需要市教育局的公函。鄭國棟打聽到,教育局問過學校意見,因為學校的態度,沒有發函。

開賽前的最後階段,十幾個激動的家長們自發來到學校,希望學校能放行。老師把家長們請到了會議室,和他們解釋規章制度,但是態度依然堅決,」絕對不會放行「。

鄭國棟也在那天被叫到會議室。他被一圈校領導圍在當中,問他是不是事情的組織者。他被告知,從此之後不準在學校踢球,學校對外也不會承認有足球隊。

這件事在當時成了新聞事件。面對洶湧而來的記者,林副校長堅稱,校方不是不允許學生參加,只是沒有接到上級部門的文件,學校的做法是為了學生們好。她反問來訪的記者,「為什麼你們都只提夢想,而不提我們學校的管理?出國,世界盃,難道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嗎?」

鄭國棟在布置戰術

鄭國棟指揮比賽

6

今年11月,我在秦皇島第一次見到了鄭國棟和足球隊的成員。當時,中國足球學校正在為明年的全國殘運會五人制足球進行預選賽。但沒有一個人是代表廣東隊的。廣東隊根本沒有報名。湛江聾人足球隊的教練組和球員都在不同的幾支球隊。

現在,老隊員很多都參加了工作,甚至結婚生子,球隊只有周末才會一起訓練。但能來外地的也都是這些畢業生,還在讀書的學生不被放行。

比賽是五人制,沒有年齡限制,先踢一輪男足,再踢一輪女足。雖然是全國比賽,但很明顯場上球員的技戰術水平都不算高,很多隊員的體型就像個發福的普通中年人。鄭國棟解釋說,五人制重在參與,大家都是來玩的。

鄭國棟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穿了一件印有「CHINA」的紅色運動夾克。衣服是2017年參加夏季聽障奧運會的時候,國家隊發的戰袍。這次他沒有參賽,只是過來看看。但開賽前和暫停的時候,隊員們還是圍著他,聽他布置戰術。他拿出戰術板,移動棋子,然後放下,打手語告訴他們該做什麼。

最戲劇性的一場比賽,是遼寧女足對福建女足。福建隊全勤,但遼寧隊只來了三名球員,其中一個還是守門員。鄭國棟給她們布置戰術,只管防守,不要進攻。福建隊一開始沒有適應,仍是5v5的戰術,用三個人進攻,後場留一個門將和一個後衛。福建隊圍著遼寧隊球門狂轟濫炸,卻一次次無功而返,甚至讓遼寧隊差點偷襲得分。看到福建的教練激動地大喊大叫、揮舞手臂,鄭國棟遠遠地偷著樂。他說,我們不急,最好是拖入點球大戰。球隊最後階段丟了兩球,鄭國棟絲毫沒有責備球員。他跟周圍觀戰的人說,遼寧的門將真是有大將風度,要趕緊招入國家隊。

在球場上,鄭國棟總是帶著笑臉,從不把比賽的壓力轉給球員。女足球員稱他為「爸爸」。這源於最初有一個球員叫他「吧吧」,後來索性承認是「你關心我,幫助我,教育我,你就是我爸爸」。去年聽障奧運會的時候,球隊輸了很多球,劉婷批評他,不能總做和事佬般的「好爸爸」,無原則溺愛隊員。

來秦皇島之前,鄭國棟在北京拜訪各種足協官員和聾人組織,和他們談合作。有時候別人只是客氣地說歡迎再來,他就真的又去了。他說,要抓住一切機會,推動聾人足球發展。

過了幾天,比賽結束,我去湛江,在特殊教育學校又見到了他。他至今仍住在學校,做了六年臨時工後,得以轉正。

學校並不大,像一個放大的四合院,高樓圍著中間一塊水泥地。教學樓的牆上貼了很多優秀校友,或者符合學校價值觀的聾啞名人。其中有一個是鄭國棟教過的學生,也曾在球隊踢球,後來去了廣州讀書。學校介紹她的事迹,寫的是「學習刻苦,謙虛好學,珍惜學習機會,課堂認真聽講,思考並積極回答問題;課後做好預習和複習,能很好地安排時間,各科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鄭國棟對我說,這算什麼優秀校友,就是個好學生而已,還不如放球隊的陳振華,改邪歸正,成了救火英雄,多勵志。

世界盃事件之後,鄭國棟與學校的關係越來越差。他還是臨時工的時候,校長看好他,經常傳授給他教學經驗。後來學校開設了手工藝課程,缺少老師,他也主動學習,身兼語文、工藝兩課。帶足球隊他更用心,考了體育教師資格證,中國足協D級教練證,也獲得了各級優秀教師的榮譽。但當他決定把足球作為聾人教育的一部分發展時,被當做了異類。

受波及的還有兩位助教。有一段時間,馮偉忠連校門都進不來。門衛攔住他問,你以什麼身份來學校?因此,湛江市聾協給他們發了「愛心教練」的證書。「愛心」的意思就是,兩個教練是沒有工資的。

所有人中,被影響最大的還是學生。有隊員告訴我,學校為了不讓學生踢球,老師會給學生灌輸思想,外人在利用你們賺錢。

2017年2月,球隊去泰國參加U18聾人室內足球賽,獲得了冠軍。但因為家長向學校請假的理由是「家裡有事」,被學校得知是去踢球後,回校的隊員均被記大過兩次。今年,一位叫鄧婷婷的隊員因為去參加全國殘疾人足球賽,回校後被勒令退學,後降為留校查看,並被威脅不能參加高考,延期發放畢業證。鄧婷婷的家長告訴我,他們向湛江市教育局投訴了學校的行為,至今沒有回復。

沒有學生球員,湛江聾人足球也就失去了人才儲備。此前,球隊按年齡分為梯隊,人才濟濟。在一些全國比賽上,外省地區經常向湛江借人。鄭國棟想讓更多地區發展聾人足球,也都在力所能及範圍內有求必應。但現在,第一批球員已經步入三十,進入了球員生涯的末期。等到二十歲這批球員老去後,湛江聾人足球隊可能就要消失了。

7

2017年,鄭國棟和馮偉忠被國際聾人足協DIFA破格聘用為商務部官員,是DIFA里僅有的兩個健全人。劉婷則當選為DIFA新一屆執行委員,成了高級官員。因為這些身份,鄭國棟更加想推動聾人足球的發展。

一天晚上,鄭國棟騎著電動車,拉我去了一家夜宵攤。鄭國棟不抽煙不喝酒,唯獨對燒烤情有獨鍾,去哪兒都吃。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穿了一件印有DIFA標籤的短袖。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了DIFA。

「球隊有沒有微信公眾號,或者微博?」

「公眾號沒有精力寫,微博我有一個。」鄭國棟打開手機示意我。微博的名字和頭像是他個人的,粉絲只有一個。

我建議他要擴大影響,先認證賬號。不知道是APP的版本不對,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來回切換賬號登錄、手機登陸、QQ登陸,最後有了三個微博號,也沒有成功認證。

放下手機,鄭國棟和我說起了心裡的宏圖。他計劃用十年時間,讓聾人足球得到關注。最理想的狀態下,聾人足球有自己的職業聯賽,或者依託中超球隊,建立自己的聾人隊。與國際足聯(FIFA)的聯繫要更加密切,世界盃比賽間隙同時舉辦聾人世界盃,每年FIFA年度頒獎典禮上,也給聾人世界足球先生頒獎。如果這些實現不了,聾人也可以通過踢球獲得補貼和獎金,退役之後,從事足球教練、體育老師,循環發展聾人足球。

職業聯賽?世界盃分一杯羹?這些都太難了。球迷基礎很難上去,資本也不會輕易投入。我對此非常疑惑,問他別的國家有可取的經驗嗎?

「還沒有。我想推動這件事,哪怕只做了一半,就會有人接著做。」

推動聾人足球也是推動殘疾人就業。湛江市殘聯的工作人員和我說,殘疾人從事體育多了一種生存的渠道,可能會改變自己的生活,他們很支持足球隊,但因為學校屬於教育系統,殘聯對現在的局面無計可施。

在正常渠道里,殘疾人就業困難。湛江特校目前有七百多名學生,其中聾人大約四百多,每年能考入大學的大約五六個,大學畢業後能找到好工作的鳳毛麟角。大多數聾人並沒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即便掌握了手工藝,個人作品也很難賣出去。他們多是由親戚帶出門打工。

2016年4月,李海洋和幾個隊友一起,用積攢下的獎金開了一家洗車店,希望能自己養活自己。聾人創業的並不多,這是相當大膽的行為。但現實是殘酷的,雖然有各種政策優惠,也有媒體宣傳,最終洗車店還是倒閉了。

劉婷告訴我,目前儘管企業接納殘疾人有退稅政策,但真實情況是,很多企業僅僅需要的是殘疾人證的掛靠,不需要殘疾人實際到崗。這樣企業的成本可以降低,殘疾人也可以不上班拿到工資。

掛靠當然是不對的,劉婷說,它違背了讓殘疾人自力更生的初衷。她也直言不諱地承認,儘管學校、殘聯介紹好了工作,但是堅持下來的卻少之又少,一方面是他們文化有限,另一方面「他們好吃懶做,沒有吃苦耐勞的精神。」這也是為什麼劉婷支持聾人足球的原因,她認為「足球能讓他們學會吃苦耐勞,還有團隊精神。」

但此刻,關於聾人足球的一切都只停留在設想中。如果學校依然把足球視為禁忌,用不了多久,湛江的盲人足球就會變成無源之水。鄭國棟說,當他找到途徑幫助更多殘疾人的時候,也會離開。

—— 完——

題圖為2010年湛江特校班級足球賽進行中,這是女足的比賽,由受訪者供圖。

全部圖片除註明外,均由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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