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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

原標題:汪曾祺: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



汪曾祺是我們幾代中國人都很熟悉的作家。語文課本幾度改版,裡面的文章翻來覆去撤改換變動,魯迅要在世,也會被鬧得頭疼。汪老的文章巋然不動,柔柔地躺在那兒,從《端午的鴨蛋》到《人間草木》再到《舊病雜憶》,我們熟稔他的口白、玩笑,他的叨叨、摳字眼,他的文字上承古老中國血脈里的書房意趣,總能搔到以文字為生的這些人最舒服的一根神經。


「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汪曾祺用字又俗又巧,文章如作對,鍊字也不顯工。他小說好,散文更好,好而又好的散文里,最好的又是這一篇《花園》,今天的推文限於篇幅只選了下半截,我們一起來看看汪曾祺心裡的那片有著故鄉和親人氣息的小花園。


故鄉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里。我從夢裡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隻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里,於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的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橫衝直撞地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的空隙脫走。


園子里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那是一隻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是從什麼人處得來的,歡喜得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那是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噹噹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呢!」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里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著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裡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做窠了,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著祖母的臉。


園裡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里那個銅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換新的。對於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著花,很深遠地想著什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裡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裡摘一些冰心蠟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竹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瓷碟子里,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台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侍我的女用人小蓮子,常拿著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著我的花。


我們那裡有這麼個風俗,誰拿著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裡看看,有什麼花開得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干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哎,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哎,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檯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裡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的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裡頗有種近於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著水,彷彿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什麼,或有心無意地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的樣子,不留什麼痕迹,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誰來過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著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地開,在我看書做事時,它會無聲地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著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里。除大紅的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裡常供的仍是白的。為什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裡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彷彿姓夏。關於他的機靈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僕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著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地開張了,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什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里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里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晒乾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嘴子冒出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讚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裡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牆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裡。我看它們攢著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隻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嗎?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鬧,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香櫞花蒂的黃色彷彿有點憂鬱,別的花是飄下,香櫞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里是什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著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裡是什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水叮咚地滴回井裡。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裡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鬱。點一個紗燈,從家裡到園裡,又從園裡到家裡,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裡高,哪裡低,哪裡上階,哪裡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著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裡有個「白鬍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地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著,半夜到園裡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他也正因為睡不著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煙(我剛會抽煙),我搬了一張藤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逝者如斯。


- END -


《活著多好呀》


現當代散文大師汪曾祺


師從沈從文,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在複雜的世界裡守一顆赤子心


「有過各種創傷,但我們今天應該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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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頭一紮下去

吱——紅油就冒出來了」


——《端午的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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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標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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