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成為傳奇
撰文/奈傑爾·克利夫
翻譯/陸大鵬
上月初,動蕩不安的美國中期選舉逐步結束,唐納德·特朗普作了他的最後抵抗。他在曾經的邊境城市韋恩堡(印第安納州)和開普吉拉多(密蘇里州)等地作巡迴演說,在喧鬧的人群面前大肆鼓噪,彷彿牛仔競技運動員與公牛纏鬥。他用典型的肆無忌憚的言辭威脅向他投石子的移民,彷彿那些人拿著槍;他祝賀一位毆打記者的眾議員;他宣誓要保護敬畏上帝的美國人,抵擋據說正向美國邊境逼近的嗜血移民。
這種咄咄逼人、氣勢洶洶的言論讓我想起,美國的國民神話與狂野西部有多麼密切的聯繫。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這樣受到邊疆的啟迪。與美國對比,俄國在其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都將注意力投向與歐洲接壤的西部邊境,而東方龐大的西伯利亞只是懲罰和流放囚徒的陰影之地。
西部並非美國的唯一邊疆。對早期定居於新英格蘭的清教徒來說,整個大陸都是嶄新的邊疆。但西部是永恆的邊疆。和美國歷史的其他很多東西一樣,西部的長久影響力源自歷史,也源自神話。
《荒野獵人》劇照
第一個把美國西進運動理解為美國獨特發展之關鍵的人是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傑克遜·特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有學者說特納的論點是「美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單一文本」。他提出的主張是,只要仍然存在無人定居的土地,每一代拓荒者就會返回「原始狀態」,跨越文明與野蠻的邊界。
美國人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從獵人變成商人、農場主、農民,最終成為工業生產者。特納認為,這種多次重複的過程需要特殊的品質:「粗獷、力量必須和精明頭腦與佔有慾結合;必須有講究實際和擅長發明創造的頭腦,能夠急中生智;對物質條件有準確把握……不知疲倦的充沛精力;佔據主宰地位的個人主義。」他相信這些品質成了美國人性格的主要特點。
特納在1890年闡述他的「邊疆理論」時,西部邊疆已經推進到太平洋,逐漸消失于海浪。特納警示道,現在沒有了對美國發展至關重要的邊疆,美國能否繼續進步就存疑了。但即便物理邊疆消失了,想像力的邊疆仍然持續不斷地施加強大的吸引力,無論在美國境內還是境外。
《荒野獵人》劇照
我為《莫斯科之夜》一書做研究的時候,震驚地發現約瑟夫·斯大林酷愛好萊塢西部片。他在克里姆林宮或自己的別墅與好友一起看西部片時會批判它們在意識形態方面的缺陷,然後要求看更多西部片。克拉克·蓋博和斯潘塞·特雷西(Spencer Tracy)是他最喜歡的牛仔演員。他還是約翰·韋恩的粉絲,儘管韋恩是堅決的反共分子。不過據說斯大林晚年曾譴責韋恩是政治威脅,需要刺殺他。據說斯大林去世時,刺客正在洛杉磯跟蹤韋恩。
克拉克·蓋博
斯潘塞·特雷西
六年後,斯大林的繼任者尼基塔·赫魯曉夫在訪問美國時見到了韋恩,宣布已經撤銷了斯大林對韋恩的死刑命令。沒人想到赫魯曉夫和韋恩能成為好哥們兒,他倆比賽喝酒,並在這年聖誕節互贈俄國伏特加和墨西哥龍舌蘭酒。單槍匹馬、艱苦樸素、只能依賴自己的機智頭腦與槍械的牛仔形象顯然吸引了蘇聯的兩位領導人和曾經的革命者。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美國的冷戰意識形態專家決心擺脫美國與未馴服、不文明的邊疆的聯繫,派了許多古典音樂家去海外,試圖證明美國和歐洲一樣有文化修養。這種策略並非總能收到他們想要的效果。美國的文化專家準備派管弦樂隊去印度巡遊,不料對方說印度人更喜歡西部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故事。
好萊塢讓牛仔的傳奇名揚天下,但西部邊疆的神話在電影發明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最突出的典範是水牛比爾的狂野西部展。這是包含牛仔與印第安人的浮誇表演,以各種形式在美國和歐洲巡演超過四十年。
水牛比爾的真名是威廉·科迪。他生於1846年,十一歲就開始靠騎術吃飯。十四歲時他在陸軍擔任偵察兵,最終憑藉自己的功績贏得榮譽勳章。他還當過小馬快遞(Pony Express)的騎手。小馬快遞是當時的一種郵政服務,確保從紐約送信到舊金山只需十天。參加南北戰爭之後,他獵殺野牛為修建鐵路的工人提供肉食,因為在18個月內獵殺了4282頭野牛(其中有一次在8小時內獵殺68頭)而獲得水牛比爾的綽號。
威廉·弗雷德里克·科迪(1846年2月26日—1917年1月10日)
到1869 年,科迪已經很有名,但他的傳奇是在這一年誕生的,因為他遇見了老西部的又一個多姿多彩的人物。奈德·邦特蘭(Ned Buntline)的真名是愛德華·贊恩·卡羅爾·賈德森(Edward Zane Carroll Judson),他身材矮壯,肩膀隆起,頭髮火紅,喜歡惹是生非。他十三歲就離家出走當了水手,在世界各地鬥毆和決鬥,十八歲受到軍法審判。他逃出監獄,勾引了一個來自佛羅里達的美少女,把她的嫁妝揮霍得一乾二淨。她死於難產的同時,他一槍打穿了自己最新一位情婦的丈夫的眼睛。義憤填膺的市民企圖把他拖到一個商店門口弔死,但他掙脫了繩索,越獄成功,男扮女裝,逃之夭夭。
最後邦特蘭來到紐約,成為專門調查和報道黑幕的記者。他經常去的妓院的老鴇敲詐他,如果不給錢就要公開他的醜事。他煽動了一場導致多人死亡的劇院暴亂,因此入獄。該事件就是我的《莎士比亞暴亂》的主題。他是反移民的一無所知黨(我之前有一篇專欄文章介紹過:《美國的排外主義》)的成員,擅長煽動群眾。他也是美國稿酬最高的作家,因為他寫了大量驚險刺激的廉價小說,產量驚人。
1869年,年近五十、身材矮壯的奈德·邦特蘭邂逅了二十三歲的帥小伙威廉·科迪,嗅到了機遇。邦特蘭在一系列廉價驚險小說里給科迪的傳奇作了渲染加工,小說系列的第一部是《邊境之王水牛比爾》,後來其他寫手繼續寫這個系列,一直到20世紀還有。三年後,邦特蘭開始了新的職業生涯。他成為狂野西部秀的經理,他的明星就是科迪。
狂野西部秀大獲成功之後,其他的西部男女英雄也加入進來。科迪的老友「狂野比爾」· 希科克(「Wild Bill」 Hickok)非常討厭表演。有一晚聚光燈照著他的時候,他掏槍把燈打滅了。更成功的是神槍手安妮·歐克麗(Annie Oakley)和英勇無畏、女扮男裝的邊疆女俠災星簡(Calamity Jane)。最後,這些表演發展成所謂「水牛比爾的狂野西部秀」,這是類似馬戲的娛樂表演,包括騎馬遊行、才藝表演和自己的樂隊。科迪每年不執行偵察任務的時候就帶著劇團巡演。有很多印第安人為劇團工作,包括著名的酋長「坐牛」,不過印第安人的角色主要是襲擊火車、馬車和定居者小屋,最後被科迪及其英勇的牛仔打得落花流水。
《荒野獵人》劇照
1887年,科迪乘船去英國參加一個美國展會,該展會在維多利亞女王的登基五十周年慶典期間舉辦。他帶去了將近200名演員,包括97名美國印第安人,還有180匹馬、18頭野牛、10頭麋鹿、10頭騾子、5頭德克薩斯公牛和一輛驛站馬車。在將近3萬觀眾面前,牛仔們用套索套公牛,騎拚命掙扎扭動的野馬,並從印第安武士手中解救旅行者和定居者。印第安武士則搭建圓錐形帳篷,表演戰舞。安妮·歐克麗一槍把她丈夫口中叼的雪茄打落,科迪用手槍打碎了數十個被拋向空中的玻璃球。
倫敦人對他們如痴如醉。「水牛比爾的表演無疑是英國人見過的最了不起的娛樂,」發行量很大的《倫敦新聞畫報》感嘆道。女王的任性兒子伯蒂(後來的愛德華七世國王)對水牛比爾的表演神魂顛倒,說服深居簡出的母親要求劇團單獨在御前表演。科迪後來寫道,女王深深向美國國旗鞠躬時,「我們自然而然地發出一聲動人心弦的美國式吶喊,似乎震撼了天空」。
蘇族武士「黑麋鹿」在王室包廂前唱歌跳舞。「我們就站在英格蘭老祖母面前,」他回憶道,「她個子很小且胖,我們喜歡她。」維多利亞女王在日記中寫道,她覺得這次體驗「非常令人激動」, 科迪是「英俊瀟洒的男人,風度翩翩,很紳士」。不過她覺得印第安人「很嚇人」。她後來又看了一次表演,當著包括歐洲多國君主之內許多觀眾的面對其大加褒獎。水牛比爾劇團僅在倫敦就一共接待了250萬觀眾。
1887年至1906年,水牛比爾劇團在歐洲巡演八次,觀眾人山人海,讓科迪成為美國的標誌和國際明星;在義大利,他甚至見到了教皇。根據一種記述,他是地球上最有名的人。他得到過美國總統、英國國王和德國皇帝的喝彩。不過在他於1917年去世的很久以前,邊疆就已經成了美國人記憶的一部分。
但他留下了辛辛苦苦打造的傳奇和個人主義。弗雷德里克·傑克遜· 特納認為這種個人主義源自獨立自強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讓西部開拓者蔑視出身,拒絕中央集權。更近期的學術研究對特納的觀點作了限定或批駁。新的觀點是,社群的團結與合作(往往在親戚當中)為西部的定居點賦予了能量,而以紐約為基地的投資者建造了橫亘大陸的鐵路,政府軍隊打敗了印第安各部族,這些才是西部開拓最重要的因素。就連牛仔也往往是畜牧公司的低級僱員,有的公司還是外資的。
有的學者強調,邊疆只是美國發展成一個國家的好幾個關鍵因素之一。其他因素有:奴隸制、工業資本主義和無疑同等重要的大規模移民。即便如此,邊疆仍然是美國最吸引人的元素之一,也是最危險的元素之一。
邊疆精神和所謂美國人「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的理論為白人對印第安人的征服和壓迫辯解。美國的廣袤土地得到定居後,刺激了(並且仍在刺激)美國力量在海外和全世界的擴張。這有助於確立美國人相對於其他民族、美國生活方式相對於其他生活方式的的優越論。
但它也激勵了一種不甘寂寞、迎難而上、堅信機遇無窮無盡的樂觀精神。這可以發揮非常強大的積極作用。威廉·科迪尊重印第安人,高聲疾呼捍衛他們的權益。他表示,印第安人的每一次起義都是因為美國政府背信棄義、撕毀條約。在表演中他假裝剝掉印第安人的頭皮,但他為自己能給他們提供薪水豐厚的工作而自豪,並鼓勵他們帶上家人並安營紮寨,繼續他們的傳統生活方式。當然也許科迪沒有認識到,印第安人原本是自己土地的主人,現在卻頂多是演員,這種差距是多麼可恥。
科迪也支持女性權益。「讓她們自己覺得什麼工作合適就做什麼工作吧,」他寫道,「如果她們做的和男人一樣好,就給她們和男人一樣的工資。」在美國西部,開拓者每前進一步就要把所有工作從頭開始一次,所以在最好的時候,西部是平均主義、思想進步的地方。約翰·F.肯尼迪競選總統的時候援引的就是那種正面的邊疆精神。他呼籲美國年輕人成為「新邊疆」的「開拓者」。他在任期內多次提到邊疆精神,認為它是進步的驅動力。比如,他告訴美國人,太空探索和登月就是對一種新邊疆的征服。
《荒野獵人》劇照
約翰·韋恩逃過了斯大林的刺客,但從來沒有從政。他堅信美國公眾永遠不會接受一個演員入主白宮。他的朋友和西部片演員同僚羅納德·里根成為總統,證明韋恩錯了。里根的秘訣是,他說服美國人拒絕集體主義,回到弗雷德里克·傑克遜·特納的理念,即只有渴望擺脫中央政府過度控制的個人才能推動進步。
在經濟發達的複雜時代,里根那種簡樸、真誠的言辭往往顯得格格不入。但對邊疆的想像無比強大,甚至能重繪美國的政治地圖,並且今天仍然能做到這一點。唐納德·特朗普的選民群體幾乎與里根的選民完全一致;差別是,特朗普援引的幾乎完全是邊疆體驗的消極一面。他鼓吹仇外,攻擊墨西哥和中美洲移民,這讓人想起白皮膚的牛仔和軍隊襲擊印第安人,並將其妖魔化,污衊他們是威脅美國生活方式的野蠻人。
民主黨在眾議院取得主宰地位,美國社會的內在矛盾傾向也許開始遵照通常的亂糟糟、鬧哄哄的方式重新取得平衡了。或許更有趣的問題是,邊疆精神在將來會把美國引向何方。
從唐納德·特朗普發推特的習慣就能看出,新的邊疆不在陸地上,而在網路空間。美國的社交媒體巨頭的誕生依賴的是「讓每一位公民都有機會發聲」的非常類似邊疆精神的理念,而如今社交媒體巨頭不得不糾結這樣的問題:這樣的自由能否與健康的公民社會共存。
19世紀的美國人也會感受到這樣的兩難窘境,他們必須面對類似的問題,即如何把向心力和離心力平衡起來。和19世紀一樣,我們的社會前進的方向取決於我們能在不同版本的邊疆精神之間取得怎樣的平衡:是有創造性也有破壞性的完全自由,還是能量(這樣的能量需要得到引導和控制)的無序爆炸。
和水牛比爾一樣,我們時代的開拓者也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成為傳奇,而在未來幾代人的時間裡,人們將為他們的遺產而爭鬥。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