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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懂女人的是《金瓶梅》

撰文/劉曉蕾,教師

《金瓶梅》的故事,從西門慶、潘金蓮和武大、武鬆開始,這個創意來自《水滸傳》。

《水滸傳》是男人的傳奇。施耐庵筆下的女人,但凡漂亮的,都愛偷漢子,最後也都不得好死。好人孫二娘和顧大嫂,不是母夜叉就是顧大蟲。好不容易有個又好看又正氣的扈三娘,卻像木偶一般。

有人說施耐庵直男癌,但貼這標籤似乎也不對。

你看,他寫「淫婦」們偷情,筆法旖旎,津津有味。潘金蓮撩武松,先跟叔叔單獨喝小酒,接著就問人家隱私,還上手捏人家肩膀:叔叔,穿著這單薄,不冷嗎?最後使出殺手鐧:叔叔,你若有意,請喝我半盞殘酒!

這撩漢的功力!一般人真扛不住,但武松不是一般人。

寫閻婆惜搭上白面小生張三郎,疏遠舞槍弄棒的黑粗宋江。閻婆想讓二人和好,把宋江拉過來,在下面喊:兒啊,你的三郎來啦。閻婆惜飛也似地下樓,卻發現不是她的張三郎,而是黑三郎,一扭頭又回去了。

而潘巧雲跟師兄裴如海的故事,更像偷情教科書一樣,兩人商定時間、地點、方式,還別出心裁,拉了一個和尚當更夫報時。

直男編不出這樣的劇本,寫不出這一路的迤邐,但他又讓她們死得這麼慘,個個都被開腸破肚。這微妙的糾結,是因為他覺得這些女人太危險:潘金蓮撩漢,潘巧雲看見師兄心眼俱開,閻婆惜躺在床上思念張文遠……個個風情萬種,散發著危險的氣息。一旦被撩,好漢們就會患上「溜骨髓」,人生徹底完蛋。

施耐庵一定要寫死她們,所以武松殺潘金蓮,楊雄殺潘巧雲,宋江殺閻婆惜,下手狠辣,心安理得。

然而,在《水滸傳》里驚鴻一瞥,很快被殺的潘金蓮們,在《金瓶梅》里,卻搖曳多姿,傷花怒放。

《金瓶梅》的女主角都是已婚女性。第37回里,少女韓愛姐第一次出場,儘管她「意態幽花秀麗,肌膚嫩玉生香」,西門慶的眼裡卻只有她母親,二十九歲的王六兒:「長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臉,描的水髩長長的。」心搖目盪,不能定止。

潘金蓮遇到西門慶,是二十五歲,李瓶兒二十四歲嫁給西門慶,金蓮是二次婚姻,李瓶兒已經是三嫁了,她們像熟透的蜜桃,渾身都是故事。孟玉樓嫁給西門慶時,已然三十,作者這樣寫她:「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當年胡蘭成要形容張愛玲,不得好詞句,張愛玲對他說:這兩句最好,可以送給我。

西門慶死後,清明節吳月娘們去上墳,李衙內偶然看見玉樓,不覺心搖目盪。回家後念念不忘「長挑身材,瓜子麵皮,模樣兒風流俏麗」的玉樓,想盡辦法遣媒人說合,終於娶得美人歸。

彼時的玉樓,已三十七歲了,李衙內三十一歲,妥妥的姐弟戀。

真是驚人。要知道,在那個時代,女性十三歲就能嫁人生子,三十七歲差不多已是中老年婦女了。在妙齡少女扎堆的傳統文學世界裡,這個年紀的女性,不是慈愛的母親,就是低眉的兒媳,還有兇悍的婆婆,角色屬性突出,全無女性韻致。

中國男性其實很專一,一直都喜歡十八歲的少女。少女是空白的紙,可以畫最美麗的圖畫,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塑造她,佔有她。這大概是男權社會裡,大多數男人的夢想吧?金庸筆下可謂美女眾多,但他格外鍾情的還是小昭、鍾靈和雙兒這樣的,年輕可愛,聖潔痴情。她們的世界那麼小,剛好只放下一個男主角。連《聊齋志異》里的狐狸精,也懂男人心理,所以個個都變化成妙齡美少女,滿是處女的芳香。

日本小說《源氏物語》,主人公光源氏收養了小女孩紫姬,從小教育她順從、崇拜自己,對他全心全意無所保留:「從幼年起,無論何事,凡我心中不喜愛的,她從來不做。」他娶了她,但紫姬後來鬱郁而亡,結果並不好。

這些少女,不是「裊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就是「笑顏如花綻,玉音婉轉流」,她們不是《紅樓夢》里被寶玉奉若神明的「水做的骨肉」,因為她們只有空洞的年齡和笑靨,沒有內心世界,沒有靈魂。

我想起夏姬,歷史上著名的狐狸精之一。她是春秋時代的人,出身鄭國公室,不巧先後兩任丈夫都死了。她作風豪放,先跟陳靈公私通,另外還有情人。一次,情人間亂開玩笑,惹怒了夏姬的兒子,射死了陳靈公,引發了陳國內亂。楚國趁機跑來主持正義,楚莊王看上了夏姬,手下屈巫進諫:大王,這個女人剋死了兩個丈夫,又讓陳國大亂,不能娶!後來夏姬嫁給了襄老,襄老戰死,正是屈巫,帶她私奔到了晉國。

彼時,夏姬四十三歲,已是不惑之年。

夏姬的時代,文明尚未爛熟,女性的貞操、男性的忠烈,還不是勒緊脖子的繩索,夏姬不過是一個美麗而放縱的女人。但在寫劉向的《列女傳》里,夏姬成了這個樣子:「其狀美好無匹,內挾伎術,蓋老而複壯者。」他不懂為何這樣一個「老女人」還能讓屈巫瘋狂,只好腦洞大開,怪力亂神一番:這女人永遠十八,身懷邪術,會采陽補陰!

沒有審美能力,不懂愛情,也就罷了,連想像力也這麼猥瑣!我懷疑施耐庵也是這等腦迴路,真的!他筆下從來沒有正常的愛情,只有姦情,還讓李逵一刀剁了一對小戀人,莫名其妙。

相比之下,蘭陵笑笑生簡直是中國男人的另類和叛徒。

他真懂得女人。他讓時間賦予女性獨特的意韻與風致,呈現她們的愛與痛,肉體的沉重與現實的糾結。他筆下的女人是酒,滋味老辣;是風,浩浩蕩蕩;也是生活,既沉重又輕盈。

她們甚至在道德上都有瑕疵。

潘金蓮更是毒殺親夫的罪人。在《水滸傳》里,她勾引小叔,又與西門慶偷情,毒死武大,腦門上貼著明晃晃的淫婦二字,很快被武松正法。但在《金瓶梅》里,她的形象卻複雜得多。

來,讓我們先看看第三回,西門慶撩潘金蓮的一場戲,不,互撩的那一場戲。

這個場景,《金瓶梅詞話》幾乎照搬《水滸傳》,而《繡像批評金瓶梅》則有大幅度的改寫。對照著讀,你會發現改寫後的文字,豐富而微妙。

西門慶目不轉睛看潘金蓮,她也把眼來偷睃他。待王婆借故走開,只剩下這倆人時,好戲就開場了。西門慶涎瞪瞪地看著潘金蓮,問:忘記問娘子尊姓?潘金蓮低頭帶笑,回答:姓武。西門慶裝聽不清,說:姓堵?她卻把頭又別轉著笑著低聲說道:「你耳朵又不聾。」

西門慶說: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潘金蓮便把臉通紅了,低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門慶便呆了臉,失聲喊屈。她一面笑著又斜瞅他一眼,低聲說:「你又沒冤枉事,怎的叫屈。」

西門慶繼續話撩,潘金蓮一面低著頭弄裙子,一面咬著衫袖口兒,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地響,中間還斜溜西門慶一眼。評點者張竹坡,此時一邊讀一邊數:笑了四次,低頭三次了!還發一彈幕:《水滸傳》有此追魂奪魄之筆乎!意思是,這寫法,真是要了親命了。

接下來,西門慶故意脫下外套,央煩潘金蓮放在炕上。她只顧著咬著袖兒別轉著,不接,低聲笑道:「自家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

哎呀,我一個女人家看了都坐不住了,況西門大官人乎!

西門慶故意把筷子掃到桌下,剛好落在潘金蓮腳下。他勸酒,她笑著不理。他尋筷子,她一面低著頭,把腳尖兒踢著笑道:這不是嗎?他便趁機去捏她的腳,她笑起來:我要叫了哦。

金蓮一共七笑五低頭。張竹坡從思想到趣味,都是儒家讀書人,他處處責備金蓮「不孝」,吳月娘不會持家,最喜歡孟玉樓。卻也忍不住再三感嘆,說看到金蓮咬著衫袖格格駁駁地響,「不廢書而起,不聖賢即木石!」意思是,此情此景還能端坐如柳下惠者,不是聖賢就是木頭啊。

然後,就不用說了,西門慶自然如願以償。不,這兩個人如願以償。

潘金蓮跟西門慶好了以後,二人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在性與愛的雙重誘惑,以及王婆的教唆下,她終於下手毒死了武大,這是她致命的罪惡,是她人生黑化的開始。水滸作者已磨刀霍霍,但蘭陵笑笑生卻筆鋒一轉,另闢蹊徑,讓西門慶偷娶了潘金蓮,又讓武松殺錯了人,給她偷來七年時光。

這七年里,寫滿了潘金蓮的罪惡、慾望,還有美。

今天只談她的美。

金蓮本來聰明伶俐,長得格外漂亮,又會彈琵琶,聽曲識字,卻偏偏嫁給了武大郎。從一開始,她就被賣來賣去,身不由己,武大其實也不容易,但倘若要金蓮乖順認命、從一而終,確實也有點強人所難。所以,蘭陵笑笑生嘆息:「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他為她鳴不平!水滸作者說她專好偷漢,他卻看到了風情,乃至愛情。

後來西門慶忙著娶孟玉樓,兩個多月沒來看潘金蓮。她相思入骨,銀牙咬碎,日日倚門盼望。待聽玳安說起西門慶新娶之事,眼淚便撲簌簌掉下來。她拿起繡鞋,打相思卦,大概便如現在的女子擲硬幣:正面他來電話,反面不來電話……如此這般,便是愛情了吧。

經過一番努力,王婆終於把西門慶拉過來了。

金蓮見他來了,「就像天上吊下來的一般,連忙出房來迎接」。西門慶呢?「搖著扇兒進來,帶酒半酣,與婦人唱喏。」比較三個月前,西門慶在王婆的房裡等潘金蓮,「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如今,喜出望外的是潘金蓮,西門慶卻大大咧咧,角色就這樣反轉了。不少論者看到了這一點,是的,人性的秘密,往往就隱藏在小小的細節里。

西諺說:細節里有神靈。讀《金瓶梅》,你會覺得作者身體里一定有一個女人,他對女性的理解與慈悲,是如此動人。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這樣偉大的靈魂還有一個,就是曹公。

面對金蓮的幽怨,西門慶發誓:「我若負了你,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匾擔大蛆叮口袋。」這誓言太沒心沒肺了,所以金蓮懟他:「負心的賊!匾擔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金蓮不知道,西門慶很快連這敷衍潦草的誓言都沒了,她的苦日子還在後面。

她早就給西門慶準備了生日禮物,其中三件是:綉著松竹梅歲寒三友的護膝,一個裝著排草的玫瑰肚兜,還有一個並頭蓮瓣簪,上面刻著一首詩:「奴有並頭蓮,贈與君關髻。凡事同頭上,切勿輕相棄。」

西門慶滿心歡喜:原來你如此聰慧!他情感粗陋,沒文化,正喜歡這樣的文藝范兒。在《金瓶梅》的世界裡,金蓮算是一個文青了:她會彈琵琶,聽得懂各種曲子,還會寫情書。

她跟西門慶、孟玉樓下棋,輸者拿一兩銀子做東道,偏她輸了。西門慶正數子,卻被她把棋子撲撒亂,走到瑞香花下,倚著山石,掐花兒,又將手中花撮成花瓣,灑西門慶一身,昵笑不止。在花園裡,潘金蓮坐在西門慶身上,噙酒喂他,用縴手剝了一個鮮蓮蓬子給他吃,西門慶卻嫌澀,她又噙了一粒鮮核桃仁給他。

她還寫情書。她嫁給西門慶不久,西門慶就包了李桂姐,半個多月不回家。潘金蓮相思難耐,托玳安帶了一封信給西門慶,玳安在酒席上,偷偷交給西門慶,原來上面是一首詞:

「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因他為他憔悴死,可憐也,綉衾獨自。燈將殘,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狠心硬,渾似鐵,這凄涼怎捱今夜?」

很不錯吧?可惜,這封信的下場很慘,李桂姐一聽,立刻撇了酒席,躺到床上,惱了。西門慶趕緊把情書扯爛,踢了玳安兩腳,親自抱她出來:別生氣,我回家打淫婦一頓去。

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一心要判潘金蓮死刑的人,是看不見她的聰慧、嫵媚和風情的。

文學的疆域,是人性的世界。被道德家判死刑的,「不正常」、「不對勁」甚至「罪大惡極」的人,在偉大的文學作品裡,卻有一席之地。這樣的人,這樣的時刻,其實也是對我們的考驗,考驗我們對生命的態度,以及道德的想像力,是否足夠遼闊。

我想起《紅樓夢》里的「晴雯撕扇」——那天,寶玉和晴雯日間因跌碎扇子發生口角,二人前嫌盡釋後,寶玉說:扇子這東西不過是借人所用,你要撕著玩也可以,只是不要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晴雯說:「那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遞給她,果然就把扇子嗤的一聲,撕了兩半。寶玉在一旁笑:「響的好,再撕響些!」

此情此景,你會想到周幽王和褒姒,以為這是不祥之音嗎?

別緊張。道德的弦綳得太緊,會時刻如臨大敵,上綱上線。其實,曹公不過是寫了一個夏日的傍晚,一個少女心無旁騖的嬌嗔,以及一個情僧獨特的生命原則:人總比物有價值。人才是目的。

這是我閱讀金、紅,最寶貴的收穫之一。讀這樣的經典,是一個逐漸去蔽、破執的過程,能讓我們的心靈更加開放,而不是急於做價值判斷,從而對人性,對這個世界,多一些理解和擔待。

再來看潘金蓮。嫁到西門家後,西門慶的女人越來越多,從李桂姐到李瓶兒,到宋蕙蓮,到王六兒……李瓶兒生了官哥之後,她越來越焦灼。這天,西門慶從外面回來,直接去了李瓶兒屋裡。潘金蓮每日翡翠衾寒,芙蓉帳冷,到三更依然不見西門慶來。外面屋檐上鐵馬兒一片響,她以為是西門慶敲門,著春梅去看,卻是外面風起落雪了。

她拿起琵琶,唱著「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閑自惱」,「奴將你這定盤星兒錯認了。想起來,心兒里焦,悟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來沒下稍」,眼淚撲簌簌流下來。

李瓶兒聽見,趕緊勸西門慶請她過來喝酒,金蓮不肯。西門慶便拉著李瓶兒來到她屋裡,金蓮坐在床上,紋絲兒不動,把臉沉著:你們別管我,就讓我一個人死了算了,我都瘦成什麼樣了!西門慶摸了摸她的腰:我的兒,果然瘦了。

她是惡人不假,但她也在苦熬。熬著熬著,就喪心病狂了,那是另一個故事。

在蘭陵笑笑生筆下,潘金蓮從淫婦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有慾望,有掙扎,也有毀滅,有她的罪與美。這是作者的慈悲,也是《金瓶梅》的偉大。

他甚至寫了她非同一般的性魅力。

在性的方面,金蓮一向有想像力,燃情奔放,慾念搖曳。她善學習,西門慶從李瓶兒那裡拿來春宮畫,她急忙藏起來,用心鑽研;她揀一條白綾兒,將春藥裝在裡面,周圍用倒口針兒撩縫的甚是細密……「蘭湯邀午戰」,「初試白綾帶」,個個別出心裁,都是金蓮的傑作。西門慶喜歡李瓶兒的白屁股白腿,她就用茉莉花粉拌酥油,給自己做全身美白。

著名的「醉鬧葡萄架」,女主角也正是她,這是全書最香艷的片段,但讀來卻並不格外淫穢。換了王六兒,同樣的尺度,顯得特別污。蓋因後者一味圖財,而金蓮心裡還是有愛的。

為了營造新鮮感,她還把自己打扮成丫鬟,摘掉籠頭髮的鬏髻,頭上梳了兩個鬏,嘴唇擦得紅艷艷。等於是扎了倆羊角辮,扮嫩,cosplay成小姑娘。果然,西門慶見了,眼睛笑成一條縫,當晚就去找潘金蓮了。

而這些,水滸作者絕對寫不出來。傳統的中國文學,看不見也不想承認女人有性慾,所寫無非是賢妻良母,或月下佳人,即使有妓女,也個個作詞彈琴,都想從良。

性感的女人去哪兒了?在狐狸精的傳說里。

妲己、褒姒和楊貴妃等,愛上她們的,都是最有權勢的男人,她們紅顏禍水,禍國殃民,是廟堂型狐狸精。而潘金蓮們屬於民間,明艷照人,勾人魂魄,讓人又愛又怕,連《水滸傳》這樣的英雄傳奇,也要給她們留幾個鏡頭。

就這樣,潘金蓮們出沒於字裡行間,在道德的罅隙里,頂風作案,姿態萬千。她們是黯夜之花,也是很多男生的蒼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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