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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小說中的女性情慾


最近,耽美小說作者天一因傳播淫穢色情而被捕並判刑。消息一出,立即引起諸多關注與討論。如何把握情慾描寫的尺度,是任何藝術創作中值得警惕與思考的問題。淫穢色情的文化產品需要得到扼制與懲罰,它們產生的負面影響是巨大的,耽美文學自然也不例外。

但除去少數可以稱之為「淫穢色情」的文字,耽美文學中還存在著大量尺度安全、保持距離的情慾描寫。我們想跟大家聊一聊耽美文學以及其中牽涉的情慾問題,因為從此事引起的關注度來看,不難發現耽美作品的讀者群之龐大。在這樣的客觀狀況之下,如何理解耽美文學以及其中的情慾描寫,是需要我們重新審視的問題。

從字面意思來說,「耽美」即沉溺於美好的事物,後來則逐漸被用來表述男性與男性之間的愛情。「耽美」在日文中的本義有「唯美、浪漫」之意,耽美文學也往往被認為具有濃重的浪漫色彩。

耽美文學中的主角均為男性,但它的生產者與接受者卻大部分為女性。耽美文學中看似沒有女性參與,卻處處與女性相關。為何耽美文學會尤其受到女性的歡迎?其中蘊含著女性怎樣的情慾觀念?

耽美文學與情慾文化

耽美是一種以特殊建構的男性同性情愛故事為標誌的敘事模式和話語生產,也被稱為「BL

(boys』 love)

」。這種敘事話語及其文本/載體幾乎完全是女性生產和女性共享的。目前,耽美小說已成為網路文學的一個重大種類,讀者們也不再是曾經蝸居於幾個小眾論壇,自稱為「腐女」的亞文化愛好者,而是正在逐漸擴大的主流女性受眾。

讀者閱讀耽美文學的原因有很多,也已經有不少學術或媒體文章進行過相關論述,包括但不限於追求形式和角色上更加「平等」的真愛,喜愛耽美中戀愛關係的禁忌感和戲劇感,對傳統感情關係模式進行反叛等等。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儘管耽美小說也有不少純情的作品,但較之描寫男女戀愛的普通言情小說,描寫性行為的頻率和尺度更加寬廣,相關話題的分享和討論也層出不窮。在耽美小說的發展過程中,情慾書寫和它的流行密不可分。耽美中的性,正是不少女性所面臨的愉悅、幻想和身份等錯綜複雜的問題的交匯和映射。

如果要探究耽美小說中為什麼有頻繁的情慾描寫,這些小說又為什麼正逐漸受到廣大女性讀者歡迎,就必須看到社會環境中的女性性壓抑和女性向情色作品的缺乏。長期以來,在父權社會道德中,女性都被規訓為清純無欲的賢妻良母,而不是對性有興趣的「壞女人」。即,成為好女人的根本是不追求情慾的權利,把性僅僅作為一種愛的表現或者生殖途徑。性成為了男人的專屬品。

隨著社會發展和女性意識的崛起,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對自身的情慾有所認知,耽美小說成為了當代女性最好的慾望發泄途徑,通過情慾放縱的書寫和閱讀,女性實現了獨特的性體驗,完成了情感的宣洩。

對於女性來說,耽美作品情慾描寫的特殊性首先在於,它允許女性從一種安全的位置審視性慾本身。日本女性主義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稱: 「少女漫畫中的男同性戀是一種(女孩)在遠離(她們)自己身體的距離,操作被稱之為『性』 的危險東西的安全裝置,它是讓女孩得以飛起來的翅膀。」現實生活中,性往往和太多元素交織在一起:道德、生殖、身體審視。一個女性在參與性活動時,往往既要考慮這種性是否具有「正當性」,也要擔憂自己的身體如何被觀看,是否能夠獲得性對象的滿意,此外,還會焦慮生殖問題,而男性在性上卻要自由很多。通過女性身體的離場,在耽美小說中,女性不僅能夠通過抽離女性身體的存在而告別恥感和自我審視,同時也完成了對絕對安全、沒有負擔、與生殖無關的性的想像,這是一場完全只關乎於感官愉悅的終極窺淫。

更重要的是,耽美小說與其他色情作品不同,顛覆了傳統的男性凝視。直至今天,色情製品大部分依舊是面向男性受眾的,裡面充斥著大量對女性身體的描繪和對男性性幻想的回應,女性在其中並沒有自我的空間,只是被視為滿足男人需求的對象。拿美國作家亨利·米勒

(Henry Miller)

的著名色情作品《性》中的描寫來說,這些性描寫不僅是從男性視角出發的,並且充滿了傲慢和權力欲,用侮辱性的辭彙來描述女性在性活動中的姿態。

《性的政治》,作者:(美)凱特·米利特,譯者:鍾良明,版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1月

另一位美國作家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t)把它視為政治在性交這個層面上展開的經典例子。米利特認為政治的本質就是權力,性是人類政治重要的一部分,男人時常利用這種權力對女性實施支配,她評價米勒的描寫「不是兩性的交流,而是強權服務的交接……一方面是冷若冰霜的鎮定自若,另一方面是情人式的卑屈和幼蟲的險境」。顯然,和米利特一樣,很多女性是無法從這樣帶有侮辱性,充滿壓迫感和奴役的性描寫中得到快感的。但米勒的想入非非並不是個例,事實上,大部分以男女為主角,主要面向男性受眾的色情作品中或多或少,都存在類似的描寫和視角,即通過「征服」女人的方式獲得性快感,是典型的菲勒斯(phallus)中心主義。

耽美文學反其道而行之,以女性視角看向男性。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一般都擁有不錯的容貌,能夠給人視覺享受,並花費大量筆墨仔細描繪其身形相貌。以藍淋的《非友》為例:鍾理的後背略顯瘦削,做多了體力活鍛鍊出來的線條緊實漂亮,皮膚很光滑,在意味曖昧的燈光下隱隱有蜂蜜色的光澤……像皮毛美麗的一頭小豹子……鍾理的眼角有淚水......

這段描寫中,男性的身體不僅被觀看、審查和評價,同時展現出脆弱、不具備掌控權等傳統意義上的「女性特質」。女性由性興奮對象、被觀賞者成為觀賞者,由客體變成主體,凝視男體成為了耽美文學情慾描寫的要點。就這樣,女性讀者完成了情慾的訴求,得到了最終的解放。

女性情慾的缺席與在場

但當這種解放始終以女性的缺席為代價時,其顛覆性和革命性也變得可疑起來。日本東京秋葉原是年輕流行文化的集中地之一,也是耽美的主要市場,倘若走入漫畫書店的成人專區,人們往往會發現男性向區域堆滿了異性戀漫畫作品,女性向區域則被耽美漫畫佔領。也就是說,當耽美成為主流的女性情慾載體時,市場中的狀況變得微妙起來:無論是面對男性還是女性受眾的成人作品,都是在展現男性操縱和享受性的過程。

秋葉原的耽美漫畫專區

去除女性軀體的方式固然避免了性的凝視和物化,但是也間接否定了女性情慾本身。換言之,女性依舊為自己在性中感到渴望或佔據主動權而羞恥,只有把自己代入一個男性軀體,才能承認這種慾望的存在。這種心理傾向在不少耽美小說中都很常見。許多作品裡都有「女變男」或者「重生」情節。在身為女性時,主角並沒有特彆強烈的性渴求,而獲得男性軀體後,主角才需要不斷地面對性相關的場景,與眾多男人展開浪漫又激烈的愛情,享受性自由,自如地展現色慾、控制欲、進攻性等等父權社會結構認為男人專屬的特質。在書寫或閱讀此類耽美小說時,女性選擇的是對自己的性別身份進行閹割。

女性閹割情結(Castrationcomplex)

是由弗洛伊德創造的理論,意在解釋女性對男性的嫉妒和想成為男性的慾望。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Karen Horney)指出了這個理論的局限並解釋女性希望成為男性的一個文化因素——她們因男子在性生活方面有更多自由而產生了「拋棄女性角色」的傾向。霍妮在其文章《逃離女性身份》中寫道:「女性已經學會了順應男人的願望,感覺這種適應好像就是她們的真實本性。」儘管現代社會中的女性已經獲得部分獨立,但由於現實中的道德、身體規訓、社會壓力、生殖恐慌等重重束縛,依舊意識到了自己的慾望而無法處理,於是寄希望於拋棄自己的女性女身份。

《女性心理學》,作者:[美] 卡倫·霍妮,版本:?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年5月

除此之外,在很多耽美作品中,性慾中的性別壓迫依舊揮之不去。如,部分讀者對耽美作品的要求是,其中性行為的接受方是沒有性經驗的「清白之身」,並熱衷於從一而終,絕不「再嫁」的戀愛形式。這顯然來自於是傳統的物化女性的貞操觀念和處女情結。同時,雖然許多耽美文中蘊含著反叛性,但強攻弱受的模式也常見於許多小說中,如《兄友弟恭》、《流光印記》、《低速率愛情》等等。部分耽美作品中的角色由於出現極度女性化的特徵,符合所有主流刻板印象中的女性形象,被耽美愛好者們戲稱為「平胸受」,即除了沒有胸,和女性沒有任何區別。而主動的一方往往現出霸道強勢的「男子氣概」,常常被用「冷酷無情」「桀驁不馴」「居高臨下」等辭彙形容。有時候,耽美文中還會直接出現帝王攻與男寵受、總裁攻與賢惠受等等。他們的相處模式和性愛模式,也和一些俗套的「霸道總裁小嬌妻」式異性戀網路言情作品別無二致,是由主動方主導,接受方服從並被征服而構成的傳統男女模式。甚至會有耽美小說中的兩位男主角互相稱呼「老公老婆」「相公娘子」的情況。

這說明,不少掛羊頭賣狗肉的耽美作品實質上無關於同性戀,而是某一種老舊的異性戀幻想的翻版,甚至比許多進步的異性戀作品還要刻板和傳統。儘管這樣的耽美作品成為了女性情慾的載體,但絕非是對傳統文化中女性主體性失落和女性情慾禁忌的直接反抗,而是用女體失落或者男體模擬女體的方式迴避了問題的本質。此時,我們依然不敢直言和直視女性對男性的慾望——從這個角度來說,由耽美完成的情慾顛覆和解放也不過是父權社會的虛無投影,一座毫無根基的空中樓閣。

從身體通向更廣闊的地方

耽美性描寫中女性身體的缺席是如此特殊,它既能導向情慾的解放,也能展現情慾的壓迫。更深、更廣闊的社會意義,或許,就連耽美作者與讀者都沒有意識到:耽美從不展現女體這一長久以來的傳統觀念中的性對象、性衝動之源、性的根基這一事實是如何反映、迎合同時又解構了當代性別文化本身。

耽美對現代性別文化的一大反饋和顛覆,是由男性模擬女性去完成的。在不少耽美小說中,要麼由於缺乏對「同性戀關係應該是什麼樣」的經驗和想像,要麼本來就是出於用同性關係模擬傳統男女交往的目的,往往會讓其中一個男主角扮演「女性」角色。

有意思的是,通過表演女性,耽美作品深刻揭露了女性性別的後天性和虛構性——如果一個男人可以因為「可愛」「溫順」「雪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等性格或身體標誌而成為女人,並且立刻誘發像自動機器一般發情的男人的慾望,那麼性別之間的界限就變得模糊起來。在這裡,色情沒有與性別關係結合的必要,同樣,性關係也沒有一定成為性別關係的必然性。由此,耽美小說甚至延伸出了一個名為「ABO」的耽美文門類。ABO是ALPHA、BETA、OMEGA三個單詞的縮寫,把男性分為男性氣質最強,力量最強的ALPHA、平庸的BETA,和負責生殖、體質很弱的OMEGA三種類,該三種種類自動成為整個世界的「性別」。權力的色情化是ABO世界的核心所在,這種世界觀直接揭露了「弱小」、「善良」、「可愛」的群體就會被社會認知為「女性」(負責接受性行為和生育),並引發「男性」性慾的現象。

在現實生活中,女性所面對的困境之一,即是性暴力的色情化。而耽美小說的呈現,則再現了這一問題。倘若閱讀這些段落的男性讀者們無法感同身受,那麼最終,我們是否能夠消除權力的色情化,直面權力和暴力本身?

如此種種都展示著,耽美文學中的情慾,看似沒有女性參與,卻時刻與女性息息相關,這種「見不得光」的文化類型中承載著無數寫作者與讀者的歡欣、愉悅、迷惘、逃避與纏鬥。在信息發達、網路自由化的社會裡,不再被動,開始回應自己欲求的女性採用了看似不堪的方式建構出的,是一個獨屬於自己的空間,映照著她們倉皇又渴望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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