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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諾貝爾有愛情獎,應該頒給殷海光夫婦

殷海光是誰?

他是金岳霖的學生,他是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的譯者,他是《自由中國》的編輯,他是著名的哲學家。

他是一個不肯討人喜歡的知識分子。

在殷海光故居外的書店裡,掛著這樣一段話:

他的一生遇到了一個天使一般的女子。

* * *

1945年1月,在「十萬青年十萬軍」的口號下,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學生殷福生投筆從戎,前往印度學習軍用汽車駕駛技術,七個月之後,日本投降。退伍的殷福生跟著女扮男裝的同學夏君賢一起回家。

夏家位於重慶南岸黃桷埡小鎮,這一天,殷福生穿著土黃色卡其布軍裝,拿著行李,到達夏家的住處。

開門的是17歲的少女夏君璐——夏君賢的小妹妹。

殷福生在夏家住了一個星期。對於夏君璐,他的印象並不夠深刻。只是記得,這個小姑娘為了盡地主之誼,「自告奮勇帶路」帶大家去爬山,其實卻是路盲,完全不知道怎麼走。她有時晚上向他請教詩詞和繪畫,並且告訴他,她和一樣,也喜歡李白。

|夏君璐和父親夏聲

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個看上去熱情開朗的少女,對他一見鍾情了——全世界的少女,愛上一個人起來,都一樣,傻乎乎的可愛。

親愛的,您記得嗎?當我們相見的第一面,是我為您打開那大門,讓您──及您的行李──走進門裡。想得到嗎?我是打開我心扉,從此以後您便走入我的心中,佔據我整個的心靈,改變我的一身〔生〕。我要抓緊您,永不讓您飛去,離開如此這般愛您的人。

——夏君璐致殷海光1949年4月5日

殷福生很快離開了夏家,前往重慶謀求職位,走之前他送給她一本書,是他寫的《邏輯著作》,書頁上題了兩個字「君樂」——她那時候的名字叫君娜,湖北人「娜」的發音似「樂」,他連她的名字也沒有寫對。夏君璐有點慌張,很多年之後,她在電台做節目,回憶起這段往事,用湖北口音的普通話,糯糯嗲嗲地說:

「我那時候只想著,我要reach他。」

夏家後來也搬到重慶,他們的交往,一開始如同兄妹,他送她書,告訴她一路的風土人情,在路邊看到小兔子,他帶回來送她。據說,因為夏君璐的父親覺得福生這個名字不好,他就改名取了海光這個筆名。這些細節都鼓勵了她,夏君璐鼓起勇氣,給他寫了第一封信:

殷學士福生兄:

星期六(一月十二日),決定搬進城。

兄來舍下請到中一路167號。

小兄君路草(印章)Jan.7th

您有一個布口袋在我這裡。

走法:先到七星岡再到和平路再到中一路,正門為染料管理(經濟部),側門可入也。

四月二十六日

好典型的沒話找話。

高中一年級的少女,鼓起勇氣,她的信寫得越來越炙熱而動人,稱呼也從「殷先生」到「海光先生」再到「海光」,連殷海光這樣的傻書生,也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

推進機的隆隆聲都告訴我離開你越來越遠了,而你呢?獨自坐在卧室里那張桌邊看著一本書,一點也不關心,也不想念我。

我感謝上帝,有許多人愛護而敬愛您,希望您能讓他們得到許多安慰。任家花園又是那麼美好的地方,朋友是那麼關心。為了中國您必須小心你的身體,常常日光浴,尤其清晨的最好,並且魚肝油不要忘記吃,應該隨身帶著。

我每發信給您,有如愚笨的學生交作文給先生看……但是我是厚皮臉。

男追女,隔層山,女追男,隔層紗。

殷海光對於少女夏君璐的感情攻勢,毫無還手之力。不過,在兩個人一開始的通信里,他顯然更為謹慎,最為熱烈的話不過是「我現時正在吃一塊美國果乾,酸甜酸甜的,想來您很喜歡,寄您一點」。

|1947年,夏君璐一邊答應父親不再喜歡殷海光,一邊給殷海光寫的卡片

他的遲疑是有理由的。夏君璐的父親夏聲曾經追隨孫中山先生革命,夏將軍對於這段感情,非常不看好。

當女兒第一次向他袒露對於殷海光的愛意時,他堅決反對,理由是,「太過桀驁不馴」,「這樣的人很難長命」,況且,年紀又差了這麼多。

可是,夏將軍,你既然不贊同這兩個人在一起,為什麼又不斷稱讚這個青年,說他年輕有才華,說他愛國有見識?這些話,你的女兒,每個字都聽進去了哦!

兩個相差九歲的年輕人,開始悄悄「筆談戀愛」。有趣的是,夏君璐的父親雖然反對兩人戀愛,他在南京國防部任職時,經常叫殷海光到家裡,兩人談論政局,頗為相投。有一次,他到殷海光家裡來,差點翻到了殷海光和夏君璐的通信,把海光同學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時,夏君璐就讀的武漢聖希理達女子中學是一所教會學校,對於男女通信頗為嚴格,所以,殷海光用了很多化名來給夏君璐寫信,有一個名字是「吳琪」,結果字跡卻被夏君璐的同學們認出,大家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無奇不有」,窘得夏君璐連忙寫信說:「不要再用化名來信了。」

1948年到1950年,這兩個年輕人在紙上抒寫著對於彼此的戀愛,女方始終是熱烈的,男方始終是矜持的。這當然是因為性格,也因為,彼時的殷海光,對於整個中國的憂患:

現在整個國家陷入悲慘之中,我們正陷入一個大不幸時代,當然是快樂不起來的……不過,無論如何,您應該快樂一點,因為,您自己在美麗的黃金時代;有好爸爸,好媽媽,好姐姐,好哥哥,在千千萬萬女孩中,是幸福的。人們在美麗的朝霞中,常常不覺得,等到發覺時,一切都快過去了。學校畢竟與外界是隔離的。願您好好地坐在這一隻遊艇上,遨遊湖面吧!生命總是美好的。願您在年青的日子和朝陽里多逗留一會兒。清晨不妨長一點,黑夜必須快快溜過去!

——殷海光致夏君璐1948年2月22日

1948年的聖誕夜,讓夏君璐永生難忘。這一年,她得到了一張聖誕卡片,「卡片正面印著一對小精靈坐在松樹枝上唱歌,卡片內頁寫著:

I Love our little world of two,

Just you foy me,and me for you,

I love the things that we discuss,

Things that mean so much to us;

I love the happy plans we share

And building castles in the air,

I love the dreams we cherish too,

But most of all, Dear,

I Love You!

這張卡片看起來平淡無奇,在那時的中國,卻是「非常非常稀有的事」。夏君璐說,「海光能找到這麼romantic的卡片送給我,不單表示他的心意,也是極其大膽的行為」。她把這張卡片一直珍藏著,她的女兒回憶,母親只要一念到最後一句,就會熱淚盈眶,這是她的愛人海光,對她最炙熱的表白。

也難怪夏君璐激動,要知道,殷海光的一支筆,並不擅長兒女情長,罵起人來可是十分厲害的。他在《中央日報》罵老蔣,一篇《趕快收拾人心》,一經刊發,立刻轟動全國:

國家在這樣風雨飄搖之秋,老百姓在這樣痛苦的時分,安慰在哪裡呢?希望又在哪裡呢?享有特權的人享有特權如故,人民莫可奈何。靠著私人政治關係發橫財的豪門之輩,不是逍遙海外,即是特權豪強如故——《趕快收拾人心》

這篇文章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頗為得意地跟女朋友在信里彙報:「蔣氏看見眾怒難犯,把我也沒辦法」,卻不知道,其實是陳布雷在蔣介石面前求情,這才放了他一馬。

為他求情的陳布雷在三天後自殺了。

他們愛情的小舟在時代的大海中顛簸翻騰,那些完整保存下來的情書,成為整個大時代里最溫存的可貴,戰爭是殘酷的,現實是殘酷的,在江河巨變的前夜,這些便尤為可貴。

* * *

聖誕節之後,他們的通信便不再正常了。夏君璐的信里依舊兒女情長:「只有目前不要失去了聯絡,總有辦法。以後我們可以慢慢的決定。你死,我死,有什麼關係,只要我們永久的相愛。」

而殷海光已經敏銳地意識到,「這一變亂,恐怕不是短時間所能終了的。在這一大變局之中,個人底生死存亡和悲歡離合,顯得多麼渺小啊!」

一開始,他並不打算前往台灣,決定要留下,要麼教書,要麼加入游擊隊。夏君璐回信,很著急地勸他快走,「我真奇怪,你為什麼一定要呆在南京。逃難對於您彷彿是一種屈辱。真的,在抗戰時,我們還不是一樣逃到後方嗎?當然情況不同,但是總是逃。」

最終,殷海光前往台北。1949年除夕夜,他在上海給女友夏君璐寫下了在大陸的最後一封信,在信里,他憧憬著他們未來的新生活:

我想在台灣海邊做棟小房屋,在那兒沉思,讀書,寫文,種園。至少還希望和您在一起在海邊散步,眺望那遙遠的海之境色。

在殷海光前往台灣,並打算從此要投身學術,做一個教授的時候,他的女友夏君璐卻在經歷著人生最悲痛的悲歡離合。一開始,她並不著急去台灣和殷海光會合,在他們的通信里,殷海光提到結婚(M),夏君璐的想法是希望他等她思念,大學畢業再結婚——這時候,她仍舊認為自己會在大陸完成學業。她先跟著家人到湘潭,「現在社會完全陷於混亂中,匪盜叢生,使人不得不提心弔膽」,武漢和廣州的情況更差。她向父母袒露了和殷海光的戀愛關係,夏將軍立刻做出了決定,要送女兒去台灣。

殷海光寄來了一枚金戒指和十元美金作為路費,他讓聶華苓作為同伴和夏君璐同行,他冷靜地囑咐她:

此次離家,不知何日可歸(不要難過,稍稍冷靜一點。這是個非常的時代啊!),有紀念性的東西需要帶走,必需物品須帶走。不必需的東西要丟下,以免累人。

她那時卻仍舊是懵懂的,很多年之後,她回憶起分別那天,又想起殷海光給她信中說的那句「不知何日可歸」:

那天,父母送我上船。到了碼頭人山人海,一片混亂,大人小孩爭先恐後地擠上輪船。在這種情況下,我與父母親無法話別就急忙加入人潮,用力向前推擠。突然回頭看父親一眼,見他正在用手擦眼淚。好不容易擠上船,我就直衝甲板,站在船沿欄杆前朝著岸上尋找爸媽的身影。我看見他們在人叢里正向我揮手------天哪!這就是我們的永別!

這是她和父母的最後一面,海峽阻隔了他們,阻隔了千百萬中國家庭。

* * *

他在基隆港接她的那一天,是6月3日。

這一天成了他們的紀念日。

他們拍了第一張合影。

到台灣後的殷海光很快放棄了《中央日報》的工作,到台灣大學教書。剛到台大,他就一鳴驚人,一個學期下來,給了105個學生不及格。這個舉動驚動了傅斯年,但殷海光的回答是:

這是根據北大、清華的標準。

真是一個魔鬼教師,但奇怪的是,同學們依舊喜歡他。據說,只要殷海光在台大演講,絕對是轟動而瘋狂。據說,有一次,台大的大學論壇社請他講「戀愛的分析」,教室被擠得水泄不通,連主講人都無法走進去。後來,同學只好把殷海光高抬「pass」到講台。演講一開始,殷海光指著「戀愛」兩字說:「這是吃葷的。」又指著「分析」兩字說:「這是吃素的。」接著說:「『戀愛』是各位所喜歡的,『分析』是我所感興趣的。」在這個演講最後,他引了杜秋娘的詩句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學生們像迎神一樣在教室外大放鞭炮,歡笑不已。

這時間的夏君璐在台大念書,她的志向是畢業之後,要做一個最合格的妻子,在信里,她對他說:

他也希望力所能及,給她最好的婚禮。他這樣的書生,居然操心她的衣服是否合身。他們想要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也是最恩愛的,因為他們知道,這世界上,這後半生,恐怕他們只有彼此了。

他熱愛花花草草,在院子里種了許多,但養得總不如夏君璐好。他有了一點錢,都拿去買書,最後弄得連早點錢也沒有,總是要和聶華苓的母親借:「聶伯母,沒有早點錢了,明天拿了稿費一定還」。

聶華苓說,殷海光講話很「低氣壓」,但一到夏君璐那裡,「就老實了」。夏君璐笑著說,自己把他寵壞了,要做什麼都可以,但她想不到,他終究會因為寫文章而遭遇飛來橫禍。

《自由中國》的工作人員們,有的被暗殺,有的遭遇牢獄之災。當時擔任文藝欄主編的是聶華苓,聶華苓的女兒王曉藍在《孩子,你不懂》里這樣寫道:

1960年八月底,一天傍晚,一位《自由中國》的辦事人員,騎了腳踏車,喘著氣跑進屋子跟媽媽說:「老瞿被一輛大卡車撞了,在台北到木柵的路上……」我好像還記得他說:「屍體掛在欄杆上。」

身為《自由中國》主筆的殷海光對妻子說,要不然你先出國吧。

夏君璐一下子大哭起來,她說,她不能想像自己會離開他。

受「雷震案」的波及,殷海光很快被全方位封鎖了。他受邀去做演講,台大學校當局會以「教室不夠」為理由否決;發表了他的文章的刊物,出版後會被抽掉,沒有任何刊物敢請他寫文章;196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哈耶克訪台,台灣一家銀行老闆邀請其座談,點名邀請殷海光參加。座談會前一天,一名台灣當局安全機構工作人員來到殷海光家中,告訴他:「請你不要去開會。」

他只好在後院做苦工。他自己動手,在院子里給女兒開挖了一個簡易游泳池,用了足足20包水泥,夏君璐知道,他哪裡是在挖游泳池,他是在挖自己內心的痛楚。

挖出來的土,堆了一座小山。他在這上面搭了桌子和一起,戲稱為「殷先生讀書處」。小院子之外,是每天都有的特務盯梢。有一次,他實在受不了,對著特務們拍桌子說:「你們要抓人,槍斃人,我殷海光在這兒!」

因為心情鬱結,殷海光得了癌症,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二。

夏君璐在一夜之間,忽然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她向他提供穩如磐石般的支援和無微不至的照顧,她成了唯一幫助他在狹小空間里開闢無限樂土的人。

她在院子里種了一小片麥子,因為他動完手術,只能喝流質。她種了麥子,只為了每天早上割麥草打成青汁給他喝。

她打聽到有一種治療癌症的新葯,又不知道是否有副作用,她就自己先吃三個月,再給殷海光吃。

他的體重急劇下降,甚至已經不能自己走動。早上太陽大,她把他抱到東邊的沙發,下午,夕陽西下,她再把他抱到另一間屋子。

她自己在他的床邊搭了一個小床,「像個棺材」,她每晚在他睡著之後再躺下,「有時候會想,不要醒過來就好了」。

但第二天,她依舊早起,為他磨青汁,抱他去曬太陽,為他應付那些門外的特務。

* * *

1969年7月,台北中華電視台曾經採訪殷海光,問一生中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殷海光答:「我沒什麼心愿了,唯一讓我遺憾的是沒能再見一下我的恩師金岳霖先生……你們將來有機會去大陸,請替我問候一下,就說他的學生殷很想念他。」

9月16日,殷海光的女兒殷文麗給父親寫了一封慰問信,信的地址是父親當時所住的病院:「台大醫院公保內科727病室」。然而,這封信很快被退回來,理由是「此處病人已經出院」。殷海光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這天離他50歲生日還有整整3個月。

夏君璐後來帶著女兒前往美國,隨身帶著的,是殷海光和她的兩百多封通信。她在美國搬了十五次家,一封信也沒有弄丟。

直到1980年,她才再次回到大陸,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母親、哥哥、嬸嬸都因為反右而被迫害致死。

殷海光的學生們讓她寫自傳,她寫了一點,決定不寫了,說自己文筆不好:「海光常常說我,寫的一點沒有邏輯。」

最終,她拿出了這些信,出版了《殷海光·夏君璐書信錄》。他們的女兒殷文麗說:「假如諾貝爾有愛情獎,我覺得應該頒給我的父母。」

在楊照的電台節目里,年已耄耋的夏君璐再次回憶起那些時光,羞澀地說:

我是配不上他的,但我愛他,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感謝山河小歲月的讀者Mark pound慷慨贈我《殷海光·夏君璐書信錄》電子版,文中部分照片出自這本書。

參考文獻:

傅國涌,《殷海光和夏君璐情書中的時代劇變》

林毓生,《高貴靈魂的一生——悼念、懷念殷師母夏君璐女士》

聶華苓,《一束玫瑰花》


馬驥遠,《殷海光,「五四的精神在他的血管里奔流」》

山河小歲月

(ID:shxsy2015

編輯 |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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