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力:十八年前在上海舊書店的離奇經歷
十八年前,在和老師的帶領下我第一次來到上海舊書店福建中路門店,那時舊書市場似乎要比今天火熱。走進此店,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店窄人多。店鋪是窄而長的一個豎條,兩牆是書架,中間本已不寬的過道中還擺放著一排桌椅,上面也堆滿了民國舊書。
二手書的擺放方式 | 韋力 攝
我對舊書一向興趣不大,但和老師的藏書方式屬於兼收並蓄、古舊通吃。那個階段,他在國內到處跑,收了好幾家的藏書,使得他的藏書量迅速龐大起來。和老師讓我佩服之處,就是他有著海納百川之勢,書的數量雖然已經很多,但他不以此為滿足,繼續到處收購。他的購書範圍,宋、元、明、清版本自不在話下,而民國舊平裝、舊期刊以及名人手札也全在他的收錄範圍之內。此次趕上上海拍賣,我們相遇之後,我就跟著他到處轉,旁觀他收書的豪舉。
跟和老師在一起淘書多年,我已經調整出很好的心態,因為他看見好書,必定會彈出那句口頭禪:我要,我要。與這樣的書友一起轉書店,剛開始會有些不習慣:憑啥咱倆同時看見好書,都是你要?但時間久了,你就能發覺,他並不是不顧朋友情面的自私,實際上他對書友有一種痴狂的愛,因為他買得書後,也時常隨手送朋友,因此,他的「我要,我要」其實只是他對書佔有慾的折射。
與這樣的朋友在一起,至少我感到輕鬆:不用擔心與朋友同時喜歡上某一本書時,有讓與不讓的糾結,因為他不給你糾結的機會。而且當你放平心態,陪伴他左右時,你還會被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痴情所感染,甚至恨不得幫他將所要之書全部弄到手。自己雖無所得,但卻瞬間體會了曾文正公的那句名言:「曾經我眼即我有。」
上海舊書店福建中路店 | 韋力 攝
來到了這家舊書店,和老師以他慣常的氣勢,隨意率性地翻看著擺在桌子上的舊平裝。他的這種霸氣讓舊書店的工作人員有些不爽,但也不好說什麼,而我能看得出,對方在隱忍。一轉眼,和老師看到架頭頂上的幾捆大部頭,他立即下令讓店員拿下來。那幾個店員可能少有見到這種氣勢的買書人,同時也覺得費那麼大力氣把書從架頭上搬下來,說不定這位大爺只是看一眼就轉身而去,於是反問他:「你到底想不想要?」這句話讓和老師來了氣:「我都沒看見,怎麼知道想不想要!」之後又有幾句你來我往,雙方都有一些戧火。見到這陣勢,我只能和稀泥地勸和老師不要生氣,但和老師的脾氣哪裡是我能勸得住的,他繼續跟店員大聲嚷嚷著。
可能是他的氣勢真的導致了東風壓倒了西風的局面,那兩個店員不再說話。吵架需要雙方的配合,對方沒了聲,和老師的火也無處可撒。以我的常理來看,這種局面買賣已經不可能再做下去,於是我勸和老師就此離開,然而和老師回敬我道:「憑什麼呀?!」這讓我沒話,只好在這不愉快的氛圍內繼續陪他看書。
時間不長,和老師感到內急,問我哪裡有廁所,可我哪裡知道,於是他轉身問店員,那個店員沒好氣地回答他說沒有。有些事情就是很巧,這位店員的話音剛落,另一位店員就進了最裡間的一個小門,一會兒聽到「嘩」的沖水聲,跟著人就出來了。和老師也聽到了這一切,馬上說:「那不是廁所嗎?」那個店員更加理直氣壯地回答他說:「那是內部使用,不對外。」這種局勢馬上讓我擔心起來,我知道接下來又是一場狂吵的風暴。然而,此次我錯判了形勢,和老師竟然一聲沒吭,繼續翻看著書架上的舊書和雜誌,只見他邊狀若漫不經心地翻看,邊把身子一點一點地往店堂裡面蹭,當他蹭到書店的頂頭位置時,冷不丁地把手上的書往架子上一扔,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飛快地拉開了廁所的門。但他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探進去,不遠處一直留神觀察他一舉一動的那個店員,便身如閃電地竄了過來,一把拽住和老師的肩膀,將他揪了出來。身手之快,令我懷疑他當過兵,並且當的是特種兵。
廁所事件發生地 | 韋力 攝
接下來的情形可想而知,兩人一個不放廁所的門,一個不放對方的胳膊,站在原地又是一通大吵,而這一切僅發生在不超過十秒鐘之內。我完全未曾料到會有這樣的場面發生,而我有限的社會經驗里也沒有這種應急預案,只好站在那裡怔怔地呆望著,不知如何是好。
憑心而論,我也不覺得和老師這麼做就是完全正確,因為這裡畢竟是內部廁所。但話又說回來,書店行業畢竟屬於第三產業,也就是慣常所說的服務業,就站在人性角度,來你家店看書,怎麼也是一位顧客,你是否把他視為上帝那我不知道,因為我不知道上帝是否需要上廁所,但人肯定是要去的。既然如此,顧客內急想用一下廁所,不至於這樣的鐵面無私。當然,我也知道這個店平時未必如此,只是這個故事的頭開得不好,因為前面的不愉快才導致了後面更大的不愉快,這也是蝴蝶效應的一種吧。人都有立場,我今天是跟和老師同來,從理論上講,當然跟他是「同夥」,到這種境地,我當然不能跟和老師講「應該」或「不應該」。想到這一層,我的思路立即清晰起來,於是作兩肋插刀狀,幫著和老師跟那幾個店員吵架。吵架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更何況這一架吵得如此不上檯面,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彼此都是一肚子火。
到了這個地步,我生氣地拉起和老師的手:「走,這家店今後永遠不再來了!」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和老師甩開我的手,很疑惑地看著我說:「為什麼呀?我們憑什麼再也不來這個店了呢?」這讓我既生氣又無語,他的這個回答反而讓幾個氣勢洶洶的店員錯諤地張著嘴,不知道再怎麼接茬兒。和老師轉身跟店員說:「把架頭的那幾捆書拿下來我看!」我覺得此刻就像施了魔法一樣,那幾個店員臉上的怒氣一瞬間消失得沒有了痕迹,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竟然乖乖地搬凳子登上去把那幾捆書抱了下來,擺在櫃檯前面一聲不吭地解開捆請和老師翻看。和老師站在那幾捆書面前,僅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看了一頁就扔了回去。我覺得他翻看的時間沒有超過3秒鐘,然後抬起頭來問店員:「多少錢?」店員說出了幾個數字,和老師想都沒想就回答說:「全要了。」
擺放舊平裝的書架 | 韋力 攝
這種場面讓那幾個店員還有現場幾位看熱鬧的讀者——當然包括我,總之,當天所有在店裡的人都愣愣地看著眼前這極具戲劇化的一幕。然而,我卻並不覺得這是一出精彩的真人秀,不知什麼原因,我的心情漸漸地由錯諤變成了憤怒,我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怒,上前沖著和老師大叫,問他為什麼能夠這樣,連廁所都不讓上,這種污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怎麼還要買他們的書?!面對我的憤怒,和老師一點兒都不生氣,他語調平和地反問我:「沒上成廁所跟買書有什麼聯繫嗎?不讓上廁所,我們要跟他們戰鬥!但是書該買的還要繼續買。」
此刻發生的這一切,不止是我,恐怕那些店員也從未遇到過,他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和老師看了他們一眼說:「趕快結賬!」其中一個店員抬起頭跟和老師弱弱地說了一句:「要不,您先到裡面上廁所?」聞罷此言,和老師轉身就走到了店堂裡面,那一刻我恨不得一把拉住他,但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了,我們的思維方式迥然有別。等他從廁所出來,那幾個店員商量了一下,主動跟他說:「您買了這麼多書,我們給您打九折吧。」和老師回答說:「九折怎麼行?再便宜一些!」
從店裡出來,我跟和老師講,從今往後自己再不會進這家書店,和老師反而開始苦口婆心地勸我:「你這種思維方式不行,怎麼能意氣用事呢?你看,我今天書也買了,廁所也上了,什麼目的都達到了,這有什麼不好呢?」其實我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但我怎麼可能因為一個「廁所事件」就改變自己的脾氣秉性。自那之後直到今年,已經過了十八個年頭,雖然我從這家舊書店門前經過無數回,但確確實實再沒邁進過這個店堂一步。
此後的一些年,和老師收藏古舊書的熱情絲毫未減,並且在古舊書行業流通領域作出了很大貢獻,我不知道他取得這些成績是否因為從廁所事件中得到了啟示,但他務實的作風應當是他做任何事都能成功的基本保證。而我卻始終抱著「士可殺不可辱」的迂腐觀念,無法做到像他那樣「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務實。這兩種心態之下的不同結果,在二十年後更顯而易見:我依然是藏自己的書,寫自己的小文章,而和老師卻能在舊書流通業創造出那麼大的影響。性格決定命運,信然。
(本文節選自《書店尋蹤:國營古舊書店之旅》。標題為中華書局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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