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建議每位中國人,都要讀讀《老子》《莊子》
道家,通常指老莊。其實老和庄並不完全一致。不過有一點倒一樣,即都強調矛盾對立雙方的轉化。大家都很熟悉老子的名言:「禍兮福之所依,福兮禍之所伏。」這話的意思是:壞事是好事的依憑,好事是壞事的前兆。好事可能變成壞事,壞事也可能變成好事,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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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觀點,莊子也有。莊子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生與死、神奇與臭腐,在一般人看來,是水火不容根本對立的。但在莊子這裡,也可以變來變去,你變成我,我變成你。這就是道家的辯證法。這個辯證法,用哲學的語言來表述,就是矛盾對立的雙方無不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化。這是道家的智慧,也是中國的智慧,是老子和莊子共有的。
那麼,老子和莊子又有什麼不同?
我個人的體會,是讀老得智,讀庄得慧。這是把智與慧拆開了講。其實這兩個字原本就有細微差別。比如智力、智商、智術、智囊,這些詞裡面的「智」,就不能換成「慧」。同樣,慧心、慧性、慧眼、慧根,這些詞裡面的「慧」,也不能換成「智」。可見智慧智慧,智與慧並不相同。
從「智育」、「智謀」這些詞看,智,是可以通過教育來學習、傳授、掌握的東西,是能力(智力)、方法(智術),屬於社會。慧,則是氣質(慧性)、天賦(慧根),或者非同一般的特殊能力(慧眼、慧心),屬於個人。它不能授受,只能啟迪。老莊之別,即在於此。所以讀《老子》可以治國,讀《莊子》只能修身。「得智」與「得慧」,區別就在這裡。
一、先說讀老子
眾所周知,《老子》是一部奇書。它的作者是誰,成書何時,目的何在,都不清楚。這部書的性質,也眾說紛紜。有人說它是純哲學,有人說它是哲理詩,還有人說它是兵書。我覺得對於這些問題,一般讀者弄不清也罷。重要的是得其精華。
《老子》一書的精華是什麼呢?我認為就是辯證法。而且,我比較贊同李澤厚先生的觀點,即《老子》的辯證法,是由軍事辯證法而政治辯證法,由政治辯證法而哲學辯證法,最後在中國人長期的社會實踐中,逐步變成了一種生活辯證法(《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而且,依我看,這種生活辯證法還是屬於弱勢群體的。
實際上我們看《老子》一書,從頭到尾貫穿的都是弱者是生存智慧。只不過《老子》把它們上生到了哲學本體論的高度,比如「有生於無」,「道法自然」;或者哲學辯證法的高度,比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但說來說去,歸根結底,還是那幾句話:柔能克剛,弱能勝強,無為則無不為。老子一再說,不用以為強大的就強大,弱小的就弱小。天底下最柔弱的是什麼?水。最能攻堅勝強的又是什麼?還是水。所以,最弱小的,其實是最強大的;最堅強的,其實是最脆弱的。
想想看,一個人,什麼時候最柔弱,活著的時候。什麼時候最堅強,死了以後(這時只剩下骨頭,當然最硬)。可見「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因此,那些爭先恐後的,沒有一個不失敗;那些巧取豪奪的,沒有一個不輸光;只有那些與世無爭的,才最安全,也才最豐富,簡直就應有盡有。道理很簡單:正因為他們不爭,所以沒人爭得過他們,這就叫「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請大家想想,這難道不是說給弱者聽的嗎?
有趣的是,老子的這一套──無為、守雌、貴柔、知足,並非只有弱勢群體受用,權勢人物也受用。因為誰都有處於弱勢的可能。即便貴為天子,也未必總是強勢,或一定就是強勢。這個時候,就用得著老子哲學了。比方說,大成若缺,大盈若沖,大直若屈,大巧若拙。這個「若」,可以翻譯為「就像」,也可以理解為「好像」,張舜徽先生就說「不外一個裝字」。只不過,陰謀家的「裝」叫「韜晦」,老百姓的「裝」叫「裝蒜」,但都是「裝孫子」。《老子》這本書,真可謂「最抽象也最實用」。
所以,老子的思想可以有不同的結果。用於學術,可以發展為思辨哲學;用于軍事,可以發展為戰略方針;用於政治,可以發展為鬥爭策略;用於生活,可以發展為生存智慧。就連同一種副產品,也可能有不同結果。比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可能是鬥爭策略,也可能自我安慰。由此可見,老子是影響深遠的,也是無法盡說的。
二、再說讀莊子
和老子一樣,莊子也講「無為」。但老子的「無為」,其實是「無不為」。至少,也是「有所為」。只不過在老子看來,要想「有所為」,必先「無所為」,或者裝著「無所為」。因為按照老子的辯證法,物極必反。矛盾對立的雙方,總是相互轉化的。誰笑在最後,誰就笑得最好。所以,你要收斂,就先張揚(將欲歙之,必固張之);你要弱化,就先強化(將欲弱之,必固強之);你要廢除,就先興起(將欲廢之,必固與之);你要奪取,就先給予(將欲奪之,必固予之);總之要反著來。
反正你越是想得,就越是沒有;越是不想,就越能得到。「沒有」到什麼程度,就能「佔有」到什麼程度。「後退」到什麼程度,就能「前進」到什麼程度。如果什麼都不想,那就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得,什麼都能有。可見老子的「無為」,其實是「有為」,而且是「大有作為」。它甚至不過是重拳出擊之前的收回胳膊。這正是歷史上那些「有為者」反倒特別喜歡《老子》的原因。
莊子的「無為」,卻是「真不做」。莊子一生,不知把多少送上門來的功名利祿拒之門外。有一個故事大家都很熟悉,這故事記載在《莊子》的《秋水》篇。這故事說,有一天,楚國兩位大夫千里迢迢來到濮水(在今河南省濮陽縣),找到正在河邊釣魚的莊子,請他出山為楚國卿輔,說是我們大王想把國境之內的事麻煩先生了!
莊子沒有直接回答,一邊繼續釣魚,一邊頭也不回地問:聽說貴國有一種神龜,死了三千年了。貴國大王寶貝得不得了,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珍藏在廟堂之上,有這事吧?那麼請問:作為一隻烏龜,它是寧願去死,留下骨頭享受榮華富貴呢,還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呢?
兩位大夫異口同聲地說,當然是寧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了。
莊子說,二位可以回去了,我會繼續拖著尾巴在泥地里打滾的。
這故事很多人講過,一般都理解為莊子的清高。其實莊子不是清高,而是透徹。也就是說,作為哲學家,莊子想明白了兩個問題:世界上什麼最可寶貴,什麼最有價值。什麼最可寶貴呢?生命。什麼最有價值呢?自由。這兩個問題合起來,就可以表述為這樣一句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的價值在於自由。
我認為,這就是莊子哲學的核心。莊子一生,也在實踐著他的哲學。為了生命和自由,莊子把很多問題都想得很開,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比方說,在孔子那裡極為重要的「名」,在莊子這裡就無所謂。他甚至假借老子的話說,你管我叫牛,我就跟著你把自己叫做牛;你管我叫馬,我就跟著你把自己叫做馬。
他也不在乎自己有沒有用,甚至沒有用更好。在《人間世》篇,莊子講,有一棵樹,奇大無比,許多人都去看它(觀者如市),只有一位大木匠不屑一顧,說這是沒有用的東西。晚上,樹就來跟他說話,說我要是有用,豈不早就被你們砍掉了?正因為我什麼用都沒有,這才活到今天。這正是我的大用啊!
顯然,莊子看來,有名有用,都不如活著。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為了生命之外的東西去死,那就可悲了。為此,他連儒家極其推崇的「以身殉國」、「捨生取義」也予以否定。
在《駢拇》篇,莊子說,歷來就有人為了生命以外的事情去死。小人為了利益,士人為了名譽,大夫為了家國,聖人為了天下。這些人,事業不同,名聲也不同,但在違背天性傷害生命這一點上,是一樣的,都不可取。由此可見,莊子把個體的生命看得高於一切,它甚至高於道德追求、民族大義、國家利益、社會理想。
那麼,個體的生命為什麼最可寶貴呢?因為生命是天賦的,而自然的就是自由的。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所謂「道之真以治身」(《莊子·讓王》),肯定的都是那種天生、天然、天賦的自由。
莊子的可貴正在這裡,莊子的問題也在這裡。在那樣早的一個時代,莊子能夠切身體會到人的「不自由」,並對這「不自由」進行批判和反抗,是可貴的。但將自由歸於自然,則是他的歷史局限性。他不知道,自由從來就不是天賦,而是人權;它也從來就不屬於自然,只屬於人類。唯人知自由,唯人能自由,這就是人所獨有的「自由意志」。
正因為人有「自由意志」,他才能進行選擇。比方說,為了民族、國家、他人,放棄和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就是孟子所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因此,見義勇為、赴湯蹈火、為國捐軀等等,並非如莊子所說,是對自由的否定。恰恰相反,如果這些行為乃是出自當事人的「自由意志」,是他心甘情願的自由選擇,那麼,就正是對自由的肯定。在這裡,「自由意志」這四個字,是極為重要的。
當然,我們不能以這樣一種現代觀念來苛求古人。而且,由於莊子是那樣地注重人的個體生命和自由精神,他的哲學便充滿了聰慧和靈氣,讓人讀後心馳神往,久久不能望懷。我同意李澤厚先生的觀點,莊子哲學,是可以看作美學的(《中國古代思想史論》)。莊子的思想,也在後世變成了一種與老子不同的生存智慧──藝術化生存。
對於先秦諸子,我的觀點是:
第一,作為文化和學術的傳播者,首要任務是繼承和弘揚經典中寶貴的思想遺產。批判的工作,不妨留給專家們去做。
第二,作為一般觀眾和讀者,沒有必要對先秦諸子作全面系統的了解,完全可以求仁得仁,求智得智,各取所需。
第三,先秦諸子博大精深。除極個別大師外,大多數人閱讀這些經典,都難免管中窺豹以己度人。更何況我們讀經典,原本就是為了獲得人生的智慧。
人生是一種體驗。人生的智慧是體驗後的思考。每個人都只有一個人生,每個人的人生也只屬於自己。誰也不能代替別人去體驗,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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