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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通復卦,不懂陽明心學

最有格調的心學微刊

「致良知」是頓法

王陽明一生學問,在晚年大悟良知後,歸本一統於「致良知」一門:「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在陽明口中,致良知工夫最為簡易真切:「聖賢論學,無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尤簡易明白,有實下手處,更無走失。」而這卻真正是頓門,因為是直接從本體做工夫,一如禪宗之頓,根器不夠便難以承當。所以即使陽明把這最簡易真切處捧出來,他真正的追隨者也是極少數;即使這個時代再多信奉陽明心學的人,門外漢也是大多數。

以陽明之利根,他龍場悟道時37歲,大悟良知時49歲,這兩個節點前後布滿種種患難,無論精神上的還是現實中的,一路走來滿是泥濘艱難。最後他是基於自己的悟境提出致良知,這豈是缺失了這些的人可以比的?豈是隨便一聽就能明白個中真意的?對此陽明自己便有感嘆:「近時同志亦已無不知有致良知之說,然能於此實用功者絕少,皆緣見得良知未真,又將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處。」

所以這最簡易,卻有著一個最高的門檻——「信」。若不能真正相信,人便不能真正存之於心,死心塌地去做,不得入門;也不能應對做工夫過程中種種私心雜念變化無窮的干擾,不能脫身昧心人意天羅地網般的陷阱,不得走下去。信來自哪裡呢?見地。你能真正明白其中的道理,才能真正堅信,否則便決不能有信。陽明常常苦口婆心地勸人去做,只是這其中確實有個「信」的難處,是避不過去的。不解決這個問題,說再多也沒用。

良知說關乎本體,未悟之前能夠先於此處見地通達,靠的就是根器。致良知所以是頓門,大道方至簡,簡易真切只是「頓」的另一種說法。

這就像禪宗說平常心是道,說道不用修但莫污染,說但莫造作只是平常,說什麼都不如休歇無事去,對大多數人只是耳旁風罷了。所以歷代祖師一再為學人開示,參禪的第一步之大前提與大基礎,也是「立決定信」。所謂立決定信,就是具備圓頓見地。一切頓門心法,無不是如此。

說到禪宗,另一個問題也同樣是要害,便是心學與禪的高度相似。陽明所謂「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類似的說法還有很多,與禪說自性又有什麼差別?對這差別很多人其實都不清楚或只有模糊認知,此處卻失之毫釐——陽明所謂「大抵二氏(仙佛)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便謬以千里,關係是儒還是禪,陽明所以屢次解釋、強調和提醒。這裡區分他們,不是要立門戶之見,而是法門貴在相應,對與陽明心學相應的人,明白此點牽涉的是要害和命根

一個本體見地,一個與禪的毫釐差別,對於進入陽明心學有如橫亘在前的兩座大山。我等尋常人,到底還有沒有希望?

復卦,便是從天道視角理會致良知根本的絕好途徑,有如天啟。可以說,復卦之道乃是對這兩大難題最直接、最究竟的回應,揭破的便是致良知的本質。

復卦:天道視角下的「致良知

復卦

程頤在《程氏易傳·復傳》中說:「一陽復於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先儒皆以靜為見天地之心,蓋不知動之端乃天地之心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

致良知的核心內涵,已經全部包含在這一句話里了。

「一陽復於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也」,這話出自復卦彖傳最後蓋棺定論的那句話:「復,其見天地之心乎。」這天地之心,便是復卦初爻這一陽,即程頤所謂的「動之端」。為什麼這是天地之心?因為「生生之謂易」,陽為動,復卦一陽初動便是生生之始。說陰陽消長一個完整循環的十二消息卦,陽之生髮之始便是復卦,之後每爻漸次變為陽,直至純陽的乾卦。這一陽又是在最初最下,是藏於內之最深層的,就像心之於人,所以又有著超越性的本體意義,乃稱之為天地之心。

王陽明說「(良)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又說「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合之良知便是天理在人心,陽明所謂「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明白也是天地之心。心學最高概括的「四句教」之「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第三句對良知的定義,其實就是對前兩句的一合,一方面是體,一方面是動,合之就是「體在動中」、「體動不二」。「知」這個本然而具、不假思慮的功能,則是體之埠與動之端倪。整個四句教,有著明顯的以動為昭示和指引的特性,這就又把那一陽的特性彰顯出來了。

所以復卦這一陽,就是良知。良知的本質就在這裡,是生之「意」。良知為本性,這一陽,則是良知之本性。復卦一陽乃是天道,良知就是這一陽天道落在人心,此處當以天人合一的視角觀照。

復卦彖傳說:「復,亨,剛反動而以順行,是以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動而順行」,反動,老子云「反者道之動」,反動即是道動、正動。順行,以一陽為氣而落在事物上,就是陽將從初爻開始發展壯大,逐步充塞流行,直至大通無礙,即是「亨」;以一陽為體落在根本上,則是每一生髮的背後,當下就是那生意之所在,就可以直接見那生意,即是「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出入無疾者,妙用無礙而不離體;朋來無咎者,得道多助而入於勢;故無咎。所謂生意,乃是一種包容、利益成全的開放性趨向,惟此德性能開放,惟開放能成其大,惟成其大能複本。否則就是封閉護私,抱惡流浪,眾生之相。儒家的至善、明德、天地一體之仁、大同、廓然大公之類,實質就在這裡。良知,亦復如是。

這直見生意的後一點,正是致良知的下手處,類似於一種發自於本心的直覺。陽明所謂:「爾那一點良知,正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穩當快樂。」「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依得良知即無有不是。」「夫良知者,即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者也。人孰無是良知乎?獨有不能致之耳。」「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作賊,他還忸怩。」「此兩字人人所自有,故雖至愚下品,一提便自覺。」「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用也。」「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之知,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裡,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困學工夫,亦只從這一點明處精察去耳。」「人若知這良心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裡一覺,都自消融,真箇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所以良知是你的明師。」

陽明所謂是非善惡,切記不是教你思量分別,思量分別則良知能知之埠便閉合。而只是教你遵從本心的聲音,如孺子入於井之惻隱之心,依於當下因緣而作個抉擇。當下因緣,這是背景和條件;抉擇,才是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的實質。思量若有真知,底下也必有良知的暗自助力,所謂洞察。初始這是不得已的方便,明得後便要直下見、直下行,才有直下證,即所謂知行合一。明白這點,再去理會陽明這句話:「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這發用流行的前一點,就是致良知的歷程。陽明當時就有人疑其「立說太高,用功太捷,未免墮禪宗頓悟之機」,陽明答道:「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當時又有學者自以為已經能致知,陽明教訓他道:「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致良知雖是頓法,卻屬頓修,即在頓中修,下手處是頓,良知之精明的充分發顯卻離不開艱辛漫長的修之歷程。對這歷程,陽明也有明白的述說:「我輩致知,只是各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是如此,只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地。」

復卦象傳云:「先王以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先王便是復道之喻;至日即冬至日,節氣里這天正是一陽來複,指的是復道之所;閉關者,獨守而不動也;「商旅不行,後不省方」,不出行,不巡視。這都是從本體上說,而不是事相,告訴我們的便是看向和守住自己的本心,不是不行事,而是以此為歸、以此為基。這再一次與致良知的主旨,不謀而合。所以陽明云:「謹獨即是致良知。」「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不睹不聞就是良知的太虛靈明,戒慎恐懼就是守護良知的這份太虛靈明。這是《中庸》里說慎獨的話,復卦象傳所說及陽明之語,說的也正是慎獨。

復卦六爻的爻辭依次是:「不遠復」,即復道本身;「休復」,即依止於復道;「頻復」,即憂懼離於復道;「中行獨復」,行至中途而思返,心中尚不忘復道;「敦復」,敦是朴,也是沌,形容復道雖還有留存卻已混沌;「迷復」,已經迷失了復道。復為天地之心,這六爻的發展就是一個與本心漸行漸遠的過程。迷失了本心,復卦曰:「凶」、「有災眚」、「終有大敗」,甚至「十年不克征」,十是極數,等於是說萬劫不復了。六爻反過來,就是由表及裡的修行複本之路,根本和要害則是在與本心的貼近程度,直接看向這裡就是從本體上做工夫。還還是致良知頓處下手、循序漸進的頓修,再一次與致良知的歷程,不謀而合。

復卦陽之流行的最後,是六爻純陽的乾卦。乾象為天,天心為道,所以易以乾道為本體。「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正是易的根本精神;「用九:見群龍無首,吉」,正是易的終極歸宿。良知何嘗不是如此,陽明云:「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嘗作得天的障礙。」前一句就是群龍無首,後一句就是生生不息。陽明類似的話,還有很多,再比如:「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

從天道的視角觀之,你才能真正明白良知的分量,致良知的究竟。

心學與禪的差別,那毫釐之間的根本處,也由此明白被揭示出來——「體在動中」、「體動不二」,如是自然,分體動只是思維產物、假名方便。心學與禪皆是如此,皆是兼備,但禪的側重是在陰上、體上,心學的側重則是在陽上、動上真空之性與生生之意是「皇太極,本體是這個太極,而不是其中哪一個,這太極可有側重而不可有缺失。所以禪與心學皆究竟,只是傾向旨趣不同,如一個偏內向的人和一個偏外向的人,卻都可以得道。它們的差別不是很多人以為的是動是靜、是向內還是向外,而只是這種側重。所以它們的差別含混而只在毫釐之間,它們的路又是天差地別,側重就是這毫釐,方向就是這差別。因為這種陽與動,心學所以才是儒家,儒家著眼的重心所以才在世間,因為其傾向就是行動與擔當,在行動與擔當中悟道、載道。程頤所說「先儒皆以靜為見天地之心,蓋不知動之端乃天地之心也」,一語道破的就是儒家的根本。「非知道者,孰能識之?」

所以心學主張在事上修,陽明所謂:「欲致其良知,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是必實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於格物。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於正者,為善之謂也。」「良知只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這才是心學工夫的根本趨向。前所謂慎獨是致良知,一方面是說靜處或獨處時的工夫法,更重要的是說借著事情而於自心行慎獨。

綜之:復卦之象,是「雷在地中」。這就像禪宗講自性無時不刻不在我們的言行舉止中放光動地,王陽明說良知無時無刻不在指引著我們。所以我們要怎麼做呢?

傾聽內心的聲音,遵從良知的召喚。

消陰氣,去鬼氣

復卦的前一卦,是剝卦。復卦便是從剝卦演變而來。

剝卦

剝卦是陽被不斷剝落之勢,第六爻也剝落便是純陰之坤,然後物極必反而一陽始生,便是復卦。程頤所謂「一陽復於下」,復卦卦辭所謂「反覆其道,七日來複」,復卦彖傳曰「天行也」。剝卦之象,是「山附於地」,也就是山在地上。「剝」之義,是剝落、剝蝕。合之,就是山自高於地,便必要經受日晒雷擊、風吹雨打,必定剝蝕,久之必然傾覆。

我們都是自高之人,我們要麼在自高,要麼在自高的路上。我們的一切傲慢,不都是自高嗎?我們的一切自卑,不都推動著我們去求個自高的資本嗎?這就是「私意」,陽明雲遮蔽良知的,始終是個私意。所以我們終將剝落,終會傾覆,剝卦卦爻辭中所以有一個字出現了很多次:「凶」。而反過來落在修行上,就是大吉。禪語云:「皮膚脫落盡,惟有一真實」,把心中那些自高全部剝落盡了,才見自性真實。介時大山傾覆,塵歸塵土歸土,山下地上、山在地下,正是一謙卦——六十四卦中唯一六爻皆吉的一卦,德性的象徵。德性即境界,老子言:善下方為百穀王,究竟圓教《法華經》所以講:普行恭敬。

致良知就是這樣一個剝落的過程。剝落的什麼呢?剝卦之後方為復卦,陰能剝盡方生一陽,陰氣為死氣、鬼氣,陽氣為生氣、人氣,這樣一轉換後,便見致良知的真意。從復道講,眾生之病,是陰氣太重,陽氣不足;落在致良知,便是鬼氣太重,人味兒不足。致良知剝落的,就是滿心的陰氣,一身的鬼氣。有如從地獄而投胎,所謂脫胎換骨。

然後,能重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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