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 老布希是最後的美國貴族

從2000年開始，美國經濟出現新一波增長，各大學的校友基金也盆滿缽滿，幾個藤校掀起了蓋樓熱，耶魯是其中之一。原來經濟系破敗不堪的小樓，連同旁邊的數量經濟學大本營「寇斯基金會」，都翻修建成低調奢華的紅磚樓，取代原先殖民地式的民宅小樓。

那兩棟民宅，在耶魯的歷史上有點軼事——其中一棟是1940年代耶魯校長辦公室，另一棟，1945年被一個剛剛結婚成家的入學新生租用，該新生是二戰退伍軍人，曾在海軍駕駛戰鬥機，在太平洋戰場作戰。1946年，老兵家添丁。那時沒有紙尿片，於是小樓邊拉起的晾衣架，曬的尿布像萬國旗一樣。某日校長實在覺得有礙觀瞻，派秘書去隔壁敲門，說今天總統到訪校園，能不能暫時停一天不要再掛尿布啦？

故事裡的退伍軍人，就是後來的第四十一屆總統的喬治·休伯特·布希，昨天94歲高齡仙逝。故事裡那個需要戴尿布的新生兒，是他和妻子芭芭拉的長子，出生於耶魯—紐黑文醫院，第四十三屆總統的喬治·沃克爾·布希。媒體一般稱這對父子總統為「老布希」（Bush Senior）和「小布希」（Bush Junior），在美國這兩個稱呼並無任何不敬，所以本文也沿用這個稱呼。

喬治·赫伯特·沃克·布希（George Herbert Walker Bush，1924年6月12日—2018年11月30日）

布希家族故事太多，可以說已經進入美國大眾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卡通連續劇「辛普森家族」有好幾集就調侃這對父子總統。在美國，被熱劇調侃是非常榮耀的一件事，只有領一代風騷的時代人物才能有這種待遇。

這個在耶魯校園流傳的八卦，是布希家族兩代人進入美國政治舞台前一個短暫的和平期。到耶魯讀書前，老布希作為海軍飛行員，在太平洋戰場對日作戰，所駕駛戰鬥機就是中途島海戰中最常見的美軍戰鬥轟炸機。老布希在戰鬥機引擎著火後跳傘又被美國潛水艇營救，這是非常偶然且極其幸運的事。若被日軍抓到，飛行員只有死路一條，甚至更慘。老布希被救後留在潛水艇上，繼續參與營救其他飛行員。

親歷戰爭的殘酷，對老布希一生有決定性的影響。他承認是依靠基督教信仰走出「死亡的幽谷」，這也讓他在入主白宮之後，在政策上提倡美國公校校園禱告儀式，信仰上從聖公會轉向美國福音派，反墮胎。在太平洋上倖存經歷，給布希一種天降大任的使命感，他相信上帝選擇讓他活下來，他的人生是有標杆的，帶著任務的。這種使命感，在他四十歲後從政的決定上是起了關鍵作用的，用一個老華僑的話說：在美國做官，不能吃不能喝，除了富翁誰當得起啊！

老布希的飛行員照

在耶魯大學，老布希選擇了經濟學專業，通過家族的人脈——他父親和祖父都是華爾街的銀行家，老布希的父親，普萊斯考特·布希是康奈迪克特州選出的參議員，是一家投資銀行的合伙人。他的祖父是這家投行的創立人，與洛克菲勒和摩根的關係密切，讓布希家族的投行生意興隆。跟洛克菲勒的關係，也是後來老布希進入外交界的敲門磚。無論老布希是在石油行業，作為總統特使去中國，做中央情報局局長，還是後來做「外交關係協會」主席，都離不開洛氏家族的加持。看看老布希，大學畢業後去德克薩斯州組建了石油公司，順利地當上了石油土豪，四十歲成為百萬富翁。然後兼濟天下，轉向政治。若說美國是金錢政治，政府被商業寡頭把持，也沒有錯啊。

老布希娶的芭芭拉·皮爾斯，是東岸的名門，譜系可以上遡到五月花號。皮爾斯家族出過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皮爾斯是第十四屆（1853—1857）美國總統。恪守傳統的芭芭拉在決定結婚時，還是史密斯學院的在校大學生，於是她決定退學。這個決定，在女權運動興起後頗受非議，1990年代她作為榮譽嘉賓出席母校的畢業典禮時，還被校友和媒體吐槽，說她退學結婚是一個壞榜樣。

老布希與芭芭拉是美國史上婚姻最長久總統夫妻

老布希夫婦，一生都以樸素謙虛、溫和有禮聞名，「樸素謙虛」的部分原因他們個性淡漠，不接地氣，貴族（patrician）這個詞跟了老布希一輩子。接地氣是布希的團隊千方百計想製造的人設，但這個人設美國人並不買賬。比如在競選總統時，為了表現他和美國中產階級生活親近，團隊特意設計了老布希進百貨公司買襪子的花絮。哪知道老布希從來不需要操心這些生活瑣事，極少去店裡採購生活用品，鏡頭前面對售貨員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只好結結巴巴地說想看看打網球用的襪子，結果「打網球」一出口又再次落入「貴族生活」的話柄。芭芭拉·布希更是不講究修飾，一頭白髮，微胖，也成了大眾調侃的經典形象哏。

不識人間煙火，不跟普通人同涼熱的范兒，其實是真正高處不勝寒的貴族秉性，尤其是這倆還完全不自知，是裝都裝不出來的純貴族。所以，美國選民對他的認識沒有錯，共和黨里的右翼給他取一個綽號叫「國王喬治」（King George）。

他不識人間煙火的段子，甚至還包括了中國。1974年中美正式建交之前，美國在北京設了一個非官方的聯絡辦。老布希任總統特使，主持聯絡辦，所以他稱自己跟北京老百姓交上了朋友。

媒體問：你跟普通北京人交談過嗎？

老布希答：當然啦！

媒體問：你怎麼說的？

老布希答：請你把網球給我撿過來。

段子打趣老布希在北京唯一做的就是打網球，騎自行車，唯一接觸的當地人是幫他撿球的北京孩子。

這些調侃來自於對他治國不滿意的普通美國人。赤字龐大，加稅，經濟低迷，攤上這麼一個藍血百萬富翁當總統，而這些美國國內經濟問題——龐大赤字，經濟低迷——其實是里根八年打贏冷戰的遺產，讓下一任的老布希總統背真是冤枉了！連第一次對薩達姆入侵科威特的成功反擊，美國都受制于越來越龐大的政府赤字而最後決定撤軍。

老布希代表的共和黨，被稱為「鄉村俱樂部」，溫和、保守、老派，跟現在極右的、民粹的、宗教上傾向於福音派的共和黨，區別非常大，這也是兩屆父子總統的區別。小布希的政策核心是右翼鷹派共和黨，意識形態上不加掩飾的福音派，給現今極右翼共和黨勢力的抬頭做了的鋪墊。但小布希從「中間右派」倒向「極右鷹派」，跟2001年911恐襲密切相關，那是他的人生轉折點。老布希對兒子的極右政治的不滿，是布希家族內部的矛盾，一直到2015年老布希才對媒體公開指責小布希身邊兩個鷹派奸臣。這樣，老布希代表的保守穩健的共和黨建制派，與特朗普代表的極右民粹勢力，正式涇渭分明。

2018年4月21日，布希家族在芭芭拉葬禮上

儘管布希父子都從著名的貴族寄宿學校菲利普·安多福畢業，在耶魯又都是秘密協會「骷髏會」的成員，但父子倆政治分歧明顯，隨著老布希離世，共和黨的中間派真要消失？

前總統去世，美國的慣例是由當任總統在葬禮上致悼詞，老布希這麼一個優雅老派的紳士，現在要由一個他生前如此嫌棄的人來致悼詞，划上句號，情何以堪！

1988年在共和黨全國大會上，作為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老布希說他希望迎來「一個更仁愛，更溫和的國家」（ a kinder and gentler nation）， 這句話並沒有得到太多喝彩，對當時剛剛贏了冷戰，高傲自大的美國來講，這話不夠宏大響亮。而現在，在他離世的時候，我們又是多麼嚮往一個更加仁愛更加溫和的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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