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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萊希特:車輪下的良心 | 紙城REVIEW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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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世紀以及其他任何時代,要做一位詩人是多麼艱難。」


—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





Bertolt Brecht(

布萊希特

) in Liding?, Sweden , 1939




「一個人要不被車輪壓死,需要多大的運氣啊,我真感到驚詫!多少突如其來的思想!多少個朋友!」




這是布萊希特在劇作《四川好人》中發出的感慨。另一位處於困境之中的讀者,自然會深刻地記住這樣的句子。確實,一個正直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或早或晚地會遇上自己的道德焦慮。突如其來的思想和一定數量的朋友,也許並不重要,總會有那樣的時刻,你將在鏡中,確認自己心臟的位置。無論以何種方式,一個人總是會向前走下去。




可以想像到,同樣地,寫作也是某種紓解的方式。那樣的焦慮,必定事先存在於寫作者的經驗之中。對於讀者和作者來說,這也是建立關係的時刻。作為一位經典作家,這是布萊希特初次向我呈現的情境。



對我來說,布萊希特實在是一位特別的作家。讀到《四川好人》,正是在自己廣泛閱讀外國文學的時期。布萊希特的劇作譯本,是不可被繞過的文學經典,我閱讀了其中的大部分。這些作品中,另一部使我不得不回想的是《伽利略傳》,「從黑暗中走出理性,它一天都守衛在大門前」。




而我第一次記住他的詩作,是在漢娜·阿倫特的評論集《黑暗時代的人們》中,譯者是王凌雲、譚毅。在關於布萊希特的那篇文章中,阿倫特引用了這一句:「不再顧念他的整個青春,但唯獨不包括夢幻;/長久地遺忘著屋頂,卻永記屋頂之上的天空。」屋頂上的天空,保有澄澈的藍色,它彷彿只在人們沉睡時才顯現。「黑暗時代」這個詞語,正是阿倫特從布萊希特詩作中摘引出來的。




布萊希特




再一次被布萊希特觸動,是在那首《坐一輛舒適汽車旅行》,譯者是綠原:



坐一輛舒適汽車旅行


在一條落雨的村路上


黃昏時分我們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


鞠躬示意,求我們帶他一程。


我們有房屋,我們有空間,我們把車開過去


我們聽見我悻悻地說道:不

我們不能帶任何人。


我們走了很遠,也許有一天的行程


這時我忽然吃驚於我的這個聲音


我的這個言行和這


整個世界。




這種驚訝,也傳遞給了我們讀者,帶著一種曾經發生過的隱痛。我想起一幅外國畫家的作品,在臨近海邊的一片田野里,一個人騎著一匹白馬前行,他的身後跟隨一個透明的鬼魂,它有一隻骷髏頭。也許我可以複述出那樣的場景,但很難傳達出同樣的情緒。




詩人批評家張定浩曾經談論過布萊希特詩歌在漢語中的處境,他的感慨是,從德語直接譯出的詩作,反而不如從英文轉譯的更好。當然,這也是因為那時的市面上很難找到布萊希特的詩集,我們也無從了解詩人的整體輪廓。現在,經過等待之後,一本相對完整的布萊希特詩選終於得以出版了,譯者是黃燦然。




整本詩集按照時間順序編選,將布萊希特的詩人生涯分成了七個時期。我在燈光下攤開這本黃色的詩集,從中尋找自己所需的事物。首先,我查閱了那首「屋頂之上的天空」,還有那首「坐一輛舒適汽車旅行」。果然,這兩首作品都選入了書中,並且標註了寫作日期,前一首寫於1917年,後一首寫於1937年。而黃燦然先生的譯文有所不同,這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





布萊希特




我接著找到的,正是《坐一輛舒適汽車旅行》中曾經出現過的那種驚訝。「但這一切,哪怕是最熟悉的部分,/我都使它們產生驚愕。/一位母親給孩子哺乳,/我描述得難以置信。/一個看門人把一個凍僵的人拒之門外/我表現得聞所未聞。」這是1935年的《劇作家之歌》。布萊希特用短短几句話,勾勒出這種「驚愕」、「漠然」、「憐憫」交織的情緒,也重複展示了《四川好人》中的兩極處境。而這種簡明、清晰、線條式的詩歌語言,正是他所擅長的。




似乎布萊希特,正屬於席勒所說的「天真的」詩人,或者用另一種譯法來說,是「素樸的」詩人。他的簡練、他的箴言體、他的社會實踐和寫作文本混合起來的一種綜合形象,都使得他與另一類「感傷的」寫作者完全不同。黃燦然在譯序中引用了喬治·斯坦納的評論:「對他(布萊希特)來說詩歌幾乎是一種日常探訪和呼吸」。與席勒的二分法類似,布萊希特自己也做出了差不多的判斷,他認為,歌德之後的德國詩歌存在著兩大陣營,「主教式的和瀆神的」;顯然,格奧爾格和里爾克屬於前者,而布萊希特當然將自己置於後者。




「過於敏感的良心,若不被偉大的活動力保持平衡,是會造成憂鬱的人的。」這是歌德對艾克曼道出的一句箴言,也許恰好能夠用來比較布萊希特的境況。還是在閱讀《四川好人》之前,我就曾在諾貝爾獎作家卡內蒂的自傳中領略了布萊希特的形象。卡內蒂眼中的布萊希特,是一位實用主義的寫作者,「以各種方式讓人覺察出他對『高尚的』道德思想的蔑視」,「他取捨的東西必須立刻為他所用,這些都是他的原材料,他利用它們不停地生產著……他是一個一直在製造東西的人」。「原材料」和「生產」的說法,確實也貼合了斯坦納所說的「日常探訪和呼吸」;但至於「對道德思想的蔑視」,顯然,現在我們可以清晰地觀察到,這是布萊希特為自己套上的一層外衣,正如青年卡內蒂看到的那「一身無產者裝束」。這身裝束,正好可以用來象徵布萊希特持續一生的「活動力」。







在同一個時期,布萊希特與好友本雅明都被左翼思想吸引,但兩人作為詩人的呈現方式又完全不同,本雅明看起來確實是過於憂鬱了。譯序中引用道,「布萊希特一開始就使自己與流浪漢式的局外人維庸的『塵世』詩歌為伴,而不是與他所見的德語傳統中的放縱和深奧為伍」。在整本詩集中,布萊希特確實沒有把詩當成「藝術」,而是當成「工具」——也許早期名作《回憶瑪麗·安》除外。




詩集中引起我興趣的,還有兩首晚期詩歌。一首是 1944年的《我,倖存者》:「我當然知道:這麼多朋友死去/而我倖存下來純屬運氣。但昨夜在夢中/我聽見那些朋友說到我:『適者生存。』/於是我恨自己。」另一首是1953年的《難受的早晨》:「那棵銀白楊,本地著名的美人,/今天是一個丑老太婆。那個湖/是一口洗碗水的臭坑,別碰!/金魚藻中那些倒掛金鐘廉價又艷俗。/為什麼?/昨晚在夢中我看見一些手指指著我,像指著一個麻風病人。指節受勞受損,/破碎。//你們不了解!我尖叫,/良心受譴責。」




這兩首詩,都是布萊希特記下的自己夢中的尖銳自省。同樣地,這也使人想到阿倫特在評論文章中提到的布萊希特的詩學悲劇,而她也確實在文章中直接引用了這兩首詩。阿倫特認為,當布萊希特為斯大林寫出頌詩,他也就受到了喪失才能的懲罰。但她同時也同意《致後代》的著名結尾,請人們不要對他審判得過於嚴厲。阿倫特雖然批評布萊希特的政治實踐,但也首先懂得他的「流淚谷中的黑暗,和巨大的冷漠」。





布萊希特




這本詩集恰好沒有收錄阿倫特提到的那部分政治性詩作。但值得一提的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出版的《布萊希特選集》中,收錄的詩歌主要就是這種類型。它們可以在同樣是近期出版的馮至譯作《德語七人詩選》中找到。對照這兩部分作品,讀者可以看到,寫口號式詩歌的布萊希特,確實完全失去了自己的光澤。這也使我想到,在馮至先生自己的詩歌全集中,五六十年代的詩作同樣顯得蒼白、空洞。在他們身上,發生的是同一種悲劇。




回到阿倫特文章的結尾,她總結道,「在20世紀以及其他任何時代,要做一位詩人是多麼艱難」。而我也又一次想到開頭引用的《四川好人》,做一位詩人,同樣也是需要極大運氣的事情,多少突如其來的思想,多少個朋友。詩人布萊希特,最後留下了怎樣的面部模型呢?我們暫且讀完詩集中的最後一首,它寫於他去世的1956年,可稱是遺囑式的作品:「我總是想:最簡單的話/已足夠。當我說出事情是什麼樣子的/大家的心一定會被撕成碎片。/如果你不挺身捍衛自己你就會倒下去/這你肯定明白。」


本文原載於經濟觀察報·書評,原文名《布萊希特:車輪下的良心》





《致後代:布萊希特詩選》


(德)貝托爾特·布萊希特 / 著 黃燦然 / 譯


譯林出版社 2018年2月



布萊希特是「史詩劇」的創立者。但他作為詩人的地位一點也不比作為劇作家的地位低。奧登就非常推崇作為詩人的布萊希特,僅憑布萊希特已出版的少數詩歌,就把他列為影響自己的十多位詩人之一。

布萊希特以樸素語言,平民視角,以及社會關注,對所處的時代和生活其中的人類狀況做出生動的反應,創造了全新的政治詩歌。

在他的詩中,抒情完全消匿於詩的宗旨背後,這種現代詩,被視為德語詩歌語言的偉大革新,已成為當代德語詩歌極其重要、無所不包的典範。

《致後代:布萊希特詩選》完整呈現出布萊希特詩歌創作全歷程。

甄選布萊希特各個時期的代表作,呈現其詩歌創作全歷程:早期詩和早期城市詩(1913—1925),城市詩(1925—1929),危機時期(1929—1933),流亡初期(1934—1938),最黑暗的年代(1938—1941),美國時期(1941—1947),以及後期詩(1947—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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