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的西遊 窩住的紅樓

文藝報最近登篇文章《西方讀者為何對〈紅樓夢〉接受無能？》，文中道出了個事實：

四大名著中，《西遊記》是傳播最廣，國內外改編影視作品最多的文化經典，而作為中國最偉大小說的《紅樓夢》卻遭遇外國人的質疑，它好在哪裡？

中國東西之優劣自是不以外國人評判為標準，可霸屏三十年的《西遊記》是幾代人不可磨滅的記憶，而把《紅樓夢》看完的人或是真的不多。

尤令人唏噓的是同樣來自一塊石頭，孫悟空輾轉成了斗戰勝佛，賈寶玉在人間轉一圈遍灑凄清只又回歸本處。

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很多，而有一點是耐人尋味的：《西遊記》講的是一個外出行走的故事，《紅樓夢》講的是一個在家憋著的故事。

經一十四遍寒暑，行十萬八千里之遠，西遊為何要一直走呢？那是一種自新的態度。

金蟬子不聽講法、輕慢大教被貶真靈轉生東土，孫悟空野性過高、大鬧天宮被壓五指山繼而頭戴緊箍咒，天蓬元帥色心侵腦、調戲嫦娥被貶下凡間投成豬胎，捲簾大將蟠桃會打碎琉璃盞被貶入下界落入流沙河。

這幾位有前過在身的人去完成一件普度眾生的大事，以功抵過。

青埂峰下日夜悲，大觀園裡哀紅翠，紅樓為何要一直窩著呢？那是一種自憐的態度。寶玉本是媧皇練就的補天石，獨自見棄遂自怨自愧；十二釵本也靈巧深秀，卻列在薄命司，遂也徒把才情嘆命薄。

一個是自新一個是自憐，這背後實在是兩種活法：自新是開放的活法，自憐是封閉的活法。

這開放的活法，就像唐僧師徒，不是不守清規戒律了，而是在死的規矩里活出一份靈動；不是不再堅持自我了，而是在自我里活出一種融洽；不是不在意艱難困苦了，而是在苦厄中創出一些成就。

那封閉的活法，恰似寶黛之屬，不是不關心外界了，而是把自身放在外界之上；不是自己乾枯了，而是被自己的感情淹溺了；不是自己不努力了，而是那努力湮沒在空虛里。

一種是開放一種是封閉，這背後又是兩種人生觀。最近脫口秀演員李誕的那句「人間不值得」流傳頗廣，那看破紅塵遺世獨立的滄桑感暗合「喪」的網路文化趨勢，被一些青年奉為箴言。

人間到底值不值得？有人感嘆：人間真的沒意思，就打遊戲怎麼了？痛痛快快打完幾場還是沒勁！就旅遊怎麼了？東遊西逛累得夠嗆回來還是一地雞毛！就升官發財怎麼了？八面玲瓏逢人就笑到頭來還不是一了百了！

人間就這樣無聊無意義，真的不值得，索性「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

可億萬年來生滅，不管值不值得，那有生之物都在頑強地存活；千百年來興廢，不管值不值得，那人類文明都在堅韌地延續：這大千世界、悠悠今古，怎麼就不值得呢？

一邊是值得，一邊是不值得，這背後又回到兩個自我：「我」在人間，人間在「我」。那感嘆打遊戲也沒意思的人，心裡念念不離的是一個「我」字，「我」要快樂，要有意思！

這人間應該甚至必須得給「我」快樂，給我有意思！它給不了我？給不了我就是不值得！這就像寶玉，他埋怨別的石頭都可以補天，自己怎麼偏不可以？！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舒心、自身的價值，那天邊的清埂峰也好，那人間的大觀園也好，都只是為了圓滿一個「我」、快活一個「我」、體驗一個「我」。

寶玉可曾想過，三萬六千五百塊靈石已可補天，自己又為何非要加進去？人世間那麼多凄苦人，自己又憑什麼不能忍受枯寂？他就那樣窩在自己的世界裡，哀怨化成雲氣也籠著與他接近的人。

誰也不能否認，悲苦本來就是人間一味，可「我」難道不也只是人間一味么？

紅樓人是人間在「我」，他哀怨，他凄美，他窩在自己的世界裡，人間不值得，只是一片白茫茫罷了。西遊人是「我」在人間，他鬥爭，他豪邁，他行走在壯闊的天地里，人間是值得的，自度度人、自覺覺他。

其實，在這「人間」和「我」的背後又是兩種眼光。紅樓人看得過遠，生而見死，知滅而空；西遊人看得是此間此在，知死滅而貴生生。汝將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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