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中美元首坐下來談，給出了這樣一個信號

【採訪/ 觀察者網 吳立群】

近期，「習特會」引發各界關注。通過對話與協商，中美雙方達成重要共識，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自2019年1月1日起，美國對中國價值兩千億美元的產品關稅保持在10%，同時兩國達成90天的貿易休戰期。中美元首會談，為原本日趨緊張的中美貿易摩擦帶來緩衝，也為全球經濟帶來積極信號。

下一步，中美貿易談判會如何進行？90天緩衝期之後，中美關係又將走向何方？觀察者網特邀美國問題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金燦榮為您帶來最新解讀。

觀察者網：這次中美會談，是在G20會議期間達成的，您覺得為什麼會將會談選擇在這樣一個場合進行？

金燦榮：因為今年雙方能碰面的機會就不多。本來特朗普先生應該來我們亞洲參加APEC和東亞峰會，後來因為他政府內部的原因就不來了，所以兩國首腦要見面當下就只有這一個場合比較合適。

另外，現在雙方進行直接的雙邊互訪條件還不成熟，只好找多邊場合。某種意義上講，年內進行會晤，G20還就是唯一的機會，當然雙方就會抓住它。

觀察者網：其實許多人在會前沒有想到是這麼積極的結果，畢竟G20會前美國的動作很多，包括特朗普接受華爾街日報專訪，提到將繼續提高對中國的關稅，會議期間美、墨、加還簽署了新的貿易協定。特朗普選擇坐下來談，可能的原因有哪些？

金燦榮：特朗普是個商人，他以前在商業上做得很成功，為此還出了一本書叫《交易的藝術》。在這本書裡面，他就公開講過，談判的一大訣竅是讓對方摸不清你的底牌。這麼一個情況就決定了他會有意識地在談判前放一些風，講一些很奇怪的訊號，這次會談之前我們就看到美國方面發出了很矛盾的信號。特朗普總統本人就是這樣，訊號有時候很積極，有時候挺消極。他的助手，經濟委員會主任萊特希澤也是這樣。這就導致一個結果，就是在元首談判以前，其實大家都不敢預測，但最後出來的結果比我們想像的好一點。

觀察者網：除了您說的策略上的考量之外，來自美國豆農的壓力、來自華爾街的壓力，包括選舉帶來壓力是否也是不容忽視的因素呢？

金燦榮：從動機上來說，他是真的想談判。因為他現在的壓力在某種意義上講比我們還大，這個壓力就包括你剛才列舉的那些。他曾經說過他要給豆農120億美元的補助，但現在這錢他落實不下來。另外現在烏克蘭那邊有危機，對他有點牽制。還有從各種跡象看，他很有可能會和歐洲、日本打汽車貿易戰。凡此種種，他都希望在中美關係上獲得緩和。

觀察者網：這次中美兩國首腦就貿易問題達成的會談成果基本可以總結為三點：關稅暫時不加了，預留90天的緩衝期，中國加大對美國的進口。您怎麼看這些成果？

金燦榮：我覺得是雙贏。美國那裡得到了三個實惠：一個是我們中國決定要買一些美國的農產品，現在密西西比河沿岸堆滿了大豆，他們很著急。我們中國出手買就解了他燃眉之急。第二個，收購恩智浦的事情可以協商。第三個，美國毒品泛濫的現象比較厲害，毒品的原料是芬太尼。美國認為很多芬太尼是從中國進口的，要中國控制一下，那中國就表示對美方通報的販賣芬太尼類物質的線索，執法機關也都在積極核查。有了這些收穫，特朗普就可以滿意地回去了。我們用這三條實惠換回了什麼呢？就是那個90天的談判期。

再一個，就是這次美國的要求裡面刪掉了一條——要中國放棄「中國製造2025」。這個東西是我們的「三八線」，你越過它就不行了。在中美貿易摩擦的背景之下，雙方元首還能夠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這就給出了一個訊號：雙方不會進入全面新冷戰。之前，彭斯在哈德遜研究所有個講話，西方媒體認為它是新冷戰宣言。要知道在特朗普團隊內部，像彭斯、萊特希澤這一部分人還真想跟中國搞全面的新冷戰。這對兩國，甚至全世界都不好。中美元首會晤，我覺得就發出一個很好的信號。

觀察者網：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這次會談結果對於中美兩國長期競爭的格局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

金燦榮：是的，我覺得是一種雙贏。

觀察者網：那您覺得緩衝期的設置主要起到什麼作用？90天的緩衝期，如果沒有達成協議，貿易戰將繼續升級，那豈不是又回到了原點？

金燦榮：是這樣，如果一直往下打，越打越緊張，對兩國而言都不是好事。現在緩一緩，總歸是好事。在90天的緩衝期里，雙方就有一個談判解決問題的窗口。但這個機會能不能抓住，誰也不能肯定。這90天能不能談成？我覺得取決於美國方面能否放棄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其實美國現在對我們要求大致三類：第一，要中國多買他們東西，控制貿易逆差。第二，開放市場，保護知識產權，這和我們國內深化改革也有一定的契合之處。第三，比較麻煩，他要我們放棄「中國製造2025」，就是不許我們產業升級。這個在中國看來就非常霸道了。還有，他要我們改變經濟制度。他說我們搞國家資本主義，他自己搞的叫自由資本主義。他其實承認我們的經濟體制效率比他高，但是，他又非要說我們是不公平競爭。這個對中國來講也是不可接受的。在中國看來不存在不公平的問題，因為美國的國家干預一點不少於中國。比如說特朗普許諾給農民120億的補助，再比如通用要關閉美國國內的幾個廠，特朗普就威脅說你要關閉，我就把你的補貼都給取消了。美國政府根本就沒有袖手旁觀，他一直在補貼。

雖然美國沒有國營企業，但是美國私營企業都是存在了上百年的，特別厲害，他說要跟中國私營企業平等競爭，其實相當於讓一個30歲的人去打一個三個月的小寶寶。他說那叫公平競爭，我覺得這種「雙重標準」很傷人。

他這三部分要求，我們中國對前兩種都是可以答應的。要我們多買東西，中國答應了。要知道，這個對於一般國家來說很難的。而中國靠著龐大的市場和購買力就可以做到。要開放市場，加強知識產權保護，擱在別的國家也挺難的。你想要讓法國、韓國、日本開放農產品市場，農民們肯定要大鬧。所以，從國際標準來講都是不容易的，但中國都答應了。可是第三個是中國的底線，要我們放棄產業升級，要改變我們國家經濟制度，這個太過分了。美國如果堅持他這些無理要求，那麼90天後的談判必然失敗。所以90天結果如何，我認為不取決於中國，更多取決於美國。

觀察者網：現在輿論有兩種聲音，一種認為美國認慫了，提出休戰，也有人認為說中國做出了退讓，加大了對美進口。依據您剛才的分析，這兩種聲音其實都是片面的。

金燦榮：我剛才分析就是雙贏。美國這次得到了實在的收穫，第一就是我們會買農產品，第二我們考慮批准恩智浦，第三我們會控制芬太尼對美出口。第二個問題基本已經解決了，剩下兩個不算太大的妥協讓步。比如農產品，本來我們就是要買的，結果貿易戰一打，那我們就暫時不買了。至於說芬太尼，中國的提純技術挺好的，減少出口的話，我們國內也會消耗。我們有技術性讓步，但不算是很大的讓步。

至於我們獲得的東西，我覺得意義挺大的，美國不提「中國製造2025」了，這就是很了不起的一個進步。還有新冷戰暫時不會打了，這也很關鍵。還有就是我剛才說的，我們獲得了談判緩衝期。

觀察者網：這次G20，中國提出的四項主張，核心關鍵詞依舊是「多邊貿易」、「全球發展」，您怎麼看在全球化退潮的情況下，中國提出的這些主張？

金燦榮：美國是世界大國，影響特別大。原來美國是自由貿易的旗手，現在美國成了阻礙自由貿易的一個障礙。在美國帶動之下，很多西方發達國家也開始有一種封閉傾向。他們開始強調所謂的公平貿易，這也讓現在的全球化確實面臨了一點波折，甚至可以說挫折。但是面對這個情況更需要保持清醒，反對貿易保護主義，貿易保護主義發展下去，沒有贏家，大家都倒霉。所以，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需要有人站出來維護自由貿易秩序。

中國現在是世界第一大貨物貿易國，第二大服務貿易國。我們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從自己利益出發，也得去維護全球化。堅持多邊主義，反對保護主義，高舉自由貿易大旗是我們利益所在。而且，現在的時機要求我們表明立場。我看大部分國家對習主席講話還是比較贊成的，特別是聯合國等國際機構。

觀察者網：這次G20本來有兩個看點，除了「習特會」，還有一個是普京和特朗普的會晤，但因為烏克蘭亞速海事件被取消，其實兩個人上次在一戰百年紀念日的時候也是見又不見的，最終還是沒見成。您認為現在美俄之間關係難以緩解，原因有哪些？

金燦榮：還是有一些客觀上的矛盾。比如說，美國在歐洲的利益跟俄國存在衝突。美國很多戰略界人士認為要把烏克蘭納入到北約，這樣就切斷了俄羅斯進入歐洲的市場渠道，可以永久把俄羅斯趕出歐洲。布熱津斯基在他1995年寫的《大棋局》裡面就說：「如果俄羅斯失去了烏克蘭，那麼他就不再是一個歐洲國家，他就不再對歐洲事務有影響。」

那對俄羅斯來講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在人種學上都叫東斯拉夫人，有時候大家把它叫東斯拉夫三兄弟。他們認同一個祖先，就是奧列格。奧列格是個諾曼人，但是他把東斯拉夫給團結起來，在基輔成立了一個奧列格王朝，就叫基輔羅斯公國。對俄國人來講，烏克蘭是民族發源地，只要動烏克蘭就好比是挖我祖墳。

另外中東還有一些小矛盾。美國想把中東反美組織全乾掉，但俄羅斯力保敘利亞。這是一方面。

另外一面，在美國主流精英看來，俄羅斯是一批克格勃管理的國家，特別反感普京集團。那麼特朗普有點意外，特朗普這個人特別欣賞普京，在他的團隊里，班農等一批人都明確講過美國外交要聯俄制華。但戰略界不同意，而且他們普遍覺得普京集團干預了2016美國大選。也正因此，聯俄制華，現在看起來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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