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觸及生命」——語文特級教師張麗鈞訪談
作者:語文出版社 朱春玲
朱春玲(以下簡稱「朱」):學生作文,尤其是考場作文,模式化現象越來越嚴重,甚至發展成為一種特殊而又普遍的作文樣式,被稱作「高考體」。請從作文教學的角度談談您對這一現象的看法。
張麗鈞(以下簡稱「張」):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在高考作文閱卷的日子裡,內心總是十分糾結。我覺得,孩子們感染了一種「雷同病」——說著極其相似的話,抒著極其相似的情。他們的立意會撞車,他們的論據會撞車,他們的語言也會撞車。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篇刻意求新的文章,也是無病呻吟,滿紙的「文藝腔」。我們幾乎看不到真正有思想、有文採的好文章。這也不奇怪,老師從沒有往這條路上引過他們,他們一直被告知一定要寫一篇「保險文」,這就註定了他們在考場上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寧肯追求庸俗的相似,也斷不敢冒險倉哇新。他們輸不起。他們不敢拿著自己的前途命運開玩笑——是我們的高考制度扼殺了孩子們的靈性。
無論是日常練筆還是考場作文,我發現孩子們常常在紙上說假話,他們又感染了「作假病」。在「戰勝脆弱」這個題目下,那麼多考生毫不猶疑地讓「父母雙亡」了,那麼多考生毫不猶豫地讓自己「失去雙臂」了。面對一堆堆公然扯謊的文字垃圾,我這個閱卷者的心在流血。我在心裡跟考生說:「孩子,我寧願看你『脆弱』,也不願看你這樣『戰勝脆弱』!」在我看來,孩子罹息了「作假病」,僅給孩子吃「葯」是無濟於事的。在一個急功近利、假冒偽劣商品充斥的大環境下,作文紙上怎能見到敦厚誠實?——是我們的社會風氣腐蝕了孩子的真實。
朱:您認為該從何處入手扭轉作文雷同、作假現象?語文教師應該怎樣幫助學生擺脫「高考體」?
張:「高考體」這個隆胎的父親是社會風氣,母親是高考制度。若想要「高考體」徹底退出歷史舞台,非從這兩個方面著手不可。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語文教師就可以天經地義不作為了。優秀的語文教師要竭力在力所能及的範圍里營造「局部晴天」。
語文老師要想教學生寫好作文,首先是不能迷信「作文秘笈」「作文捷徑」「作文剋星」之類的玩意兒,這些東西恰是「雷同病」「作假病」的強致病因子,是社會功利、浮躁在作文教學上的投影。陸遊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
語文教師的首要任務,當是培養起孩子對語言文字的「敏感性」。讓孩子對語言文字著迷、上癮,讓孩子具備在精妙的語言文字面前「踏步」的能耐。
其次,語文老師應該是一個「熱衷於做示範動作的游泳教練」。他不該滿足於在岸上指手畫腳,告訴水裡的人如何划水、如何蹬腿,他要親身下到水中,在游泳中教游泳。關於語文教師寫作,葉聖陶先生說過一段妙語:「善讀善作,深知甘苦,左右逢源,則為學生引路,可以事半功倍。」當下,我們的語文老師常以這樣或那樣的理由為借口,拒絕動筆,這是一種非常令人遺憾的現象。我曾為語文老師分過等次,我說:「眼高手高,是一等語文教師;眼高手低,是二等語文教師;眼低手低,是三等語文教師。」有人聽了跟我說:「咦?你好像忘了講『眼低手高』這個等次了吧?」我說:「『眼低手高』這個等次是不存在的,所以不必講。」我的經驗使我明白,凡是能寫一手漂亮文章的人,他的鑒賞力肯定不會差。
另外,語文教師還要善於在班級營造「寫作場」,讓寫作成為孩子與自我心靈對話的一種方式,讓寫作成為孩子精神成長的助推器。朱:在您看來,好作文的標準是什麼?如何引導學生寫出好作文?
張:列夫·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這裡我套用一下這句話:「拙劣的文字是相似的,美妙的文字各有各的美妙。」
高考作文評分標準的「發展等級」要求是:「深刻,豐富,有文采,有創新。」這似乎就是所謂的「好作文」的標準了。但是,作為一個作家,我心中的「好作文」遠不是這幾個乾巴巴的形容詞就能概括得盡的。
我曾在《書療》一文中說:「好的閱讀究竟像什麼?不同的人會做出不同的回答,即使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做出不同的回答吧。最近看一個評論家的『酷論』,說,好的閱讀就是引燃的炸藥,它會在你心裡炸出一個大坑,並在你身上留下無數細密難言且終生難愈的傷口。是啊,
好的閱讀,會以撕裂你的方式,拯救你。
」如果用這把尺子去丈量我們學生的作品,就會量出太多的悲涼與沮喪。我們的學生沒有培養起「用文字觸及生命」的本領。你可能會說,你這個標準定得未免太高了吧?他們哪有那麼深刻?他們畢竟是學生啊,能夠用文字如實地記錄生活就不錯了。其實,他們連觀察生活的能耐都不具備。你看葦岸是怎樣觀察、描摹胡蜂的:「我長時間地盯過一隻取水的蜂。它的上升,是直線的;口銜的水珠,晶瑩耀眼。它上升,降下,一刻不停地往返於巢與樓下雨後的水窪之間。過度的辛勞,使它負重上來時,有時不得不先落在巢下的窗上,然後再爬行完成它的工作。這個感人的情景,使我猛然想到一件我早應為它們做的事情。我拿來一個盤子,盛上水,放在外面的窗台上。但直到傍晚,沒有一隻取水的蜂,走這個捷徑。」把動人的、美妙的、轉瞬即逝的生活場景忠誠老實地搬到紙上,誰能修鍊這樣一種本領,誰就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作家了。
懷著一顆「去功利化」的心,張開一雙澄澈的眼,深沉地思考生活,細緻地觀察生活,且以將這思考與觀察訴諸文字為樂趣,如果這能成為一個孩子的習慣,那麼,他離寫出好文章就不遠了。
朱:有的學生一聽寫作文就皺眉,既沒有表達的慾望,也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麼。作文教學不是要培養「少年作家」,而是要致力於讓大多數學生善於表達,樂於表達。那麼,對於這些怕寫作文的學生,您用什麼方法轉變他們的寫作心理和態度?
張:在我們的周圍,「作文恐懼症患者」確實大有人在。這些人,一律是對文字沒感覺的人。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對文字超級麻木的理科生,當我讓他談談閱讀朱自清《匆匆》一文開篇文字的感受時,他說:「『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老師,這誰不知道啊?用得著他告訴我們嗎!」連一篇文章的「好」都讀不出來的人,我們怎能期待他寫出好文章呢?
我的做法是,先引導學生做生活的有心人和合格的體察者。我曾帶孩子們到公園尋覓春天的芳蹤,也曾讓孩子們描寫自家小區賣冰棍的、賣雞蛋的、賣豆腐的、收破爛的吆喝聲,還曾讓他們觀察轉瞬即逝的彩虹。與800字的標準篇幅作文比起來,我更願意帶孩子們練筆。有一天,我發現我班一個戴了兩年牙套的孩子終於摘掉了牙套,整節課,他都在呲牙沖我笑。下課前,我就給同學們布置了一篇小作文,題目是「今天,我摘掉了牙套」。大家一聽,叫了起來,覺得這個題目不公平,因為它只適合那個摘掉了牙套的同學。我說:
「難道作家描寫死亡就必得真死一次?」作文交上來了,寫得最優秀的,不是那個摘掉了牙套的同學。
如果說寫作真有「捷徑」,那就是讀書。
一個優秀的語文教師,要有為學生開書單的本領。這就要求老師要做「先讀者」,否則他開列的書單就是沒有含金量的。師生共讀的時光妙不可言。我校開展的「海量閱讀、全員閱讀、便利閱讀」讓所有的師生受益。「勞於讀書,逸於作文」,這樣的訓誡適合每一個人。我的經驗告訴我,每個自然班中,愛好寫作且文筆不錯的同學大概佔10%的比例。我充分發揮這10%的同學的帶動作用,以他們的名字命名文學社、文學角,讓我們「文學的雪球」越滾越大。
(原載於《語文建設》201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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