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貓每晚都出去偷東西,半個月後沙發縫裡藏了顆死人的金牙 | 北洋夜行記060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早年的北京城不大,僅現在的二環以內,往外走就是村了。
世道不好,城外就會有很多亂葬崗。也就是說,現在的北京三環、四環,很多地方從前是亂葬崗。
我有個朋友住東壩,附近有些亂林子,說就是從前的墳地。他告訴我,每到颳風的夜裡,站在陽台往林子看,便覺有各種奇怪的聲響,陰森森的。
這大概是心理因素,若他不知道那裡從前是埋死人的地方,感覺自會不同。
太爺爺金木在筆記中記錄的故事,有一些發生在亂葬崗,比如永定門外,比如東直門外。
他曾在筆記里說,每朝每代的無名死者都埋在四郊的義地,因此當時北京城外的亂葬崗,是層層堆積的魚鱗墳。
若世上真有鬼,那裡將是個穿越時間的鬼世界。
北京郊區局部圖。民國時的北京,出了城,基本就是荒野了,《點石齋畫報》一篇「讀書賊 」有這樣的記載:「去京師阜成門外十餘里,荒草匝地,叢林界天。」
今晚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世界裡——當然,世上無鬼,有的只是邊緣的人和事。
因為太過邊緣,就難免被視為異端,而異端則往往被冠以鬼神之名。
這篇筆記沒有註明記錄時間。只能根據內容推斷,是1925年之後記錄的事情。
太爺爺似乎是在多年之後突然回憶起往事,把故事裡的人記了下來——
多年以後,我和戴戴在街上,看見某種相貌特異的病人,就會不約而同想起同一個男子。
那時,北京的郊外遍地黃土,古道兩邊長滿了白色的蘆葦、銀色的白楊。
古道煙塵漫天,一直通向天邊,青山遠得像一陣幻覺。
關於那個男子的一些事情,除了我和戴戴的親身經歷,我又走訪了一些當事人,調閱了警方的檔案,最後才能完整地記錄下來。
所有的事情,從一隻貓開始。
——摘自金木《夜行記》,記錄時間不詳
下面是助手桃十三整理的案件過程。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白石橋殭屍事件
案發地點:西直門外白石橋
案發時間:1925年8月
記錄時間:不詳
故事整理:桃十三
亂葬崗
我收養了一隻貓,全身烏黑,四肢雪白,所以起名叫烏白。
烏白是一隻公貓,散養。
民國十四年(1925年)8月初,烏白變得有點不正常,開始夜不歸宿。
每天傍晚,在專用的金魚花紋白瓷碗里吃完晚飯,烏白就扭著屁股,跳上房頂,消失在西斜的紅日里。
烏白的行蹤成謎,沒人知道去了哪兒,跑多遠。我一度懷疑烏白去過西山。
北京西山積雪圖。
一般到了凌晨五點,門外會準時傳來一陣細密而尖利的刮擦聲,那是烏白回來了,在撓門。
我從床上爬起來,睜著一隻眼睛去開門,烏白無聲地溜進來,吃東西、喝水、跳上沙發睡覺,一氣呵成。
白天,常有一些母貓蹲在牆頭,深情的呼喚烏白,烏白卧在客廳里森林綠的皮沙發上,聽見了,抬抬頭,埋下頭繼續睡,完全不理那些野花兒。
白天睡覺,傍晚出門,凌晨回家,這段日子裡,烏白的作息比我規律多了。
烏白睡的森林綠皮沙發,大概長這樣。
8月中旬的一天凌晨,我一片漆黑中突然醒了。
打開燈看錶,五點一刻,烏白沒有回來,我睡不著,一直等到天亮。
第二天,烏白仍沒有回來,這是從沒有過的。
戴戴聽說烏白丟了,一大早趕來,在我的客廳里走來走去,給我出謀劃策,「水碗上放剪刀不要考慮了,沒用;『貓閻王』早就死了,肯定不是他。」
(金醉註:在北洋夜行記031,提到過貓閻王,是個偷貓殺貓的高手。)
走累了,戴戴一屁股坐在森林綠皮沙發上,吸吸鼻子,「怎麼聞見一股怪味兒?」
搬開沙發,靠牆的布面上面有個小洞,說是老鼠洞,大了一點,剛好夠一隻貓鑽進去。
割開襯布,沙發肚子里堆著一些有點兒嚇人的東西。
一小堆零碎的骨頭,最上面放著一隻完整的人手掌骨,骨頭蠟黃,一捏就酥了,十分陳舊。旁邊有顆金牙。
骨頭裡面還摻雜著幾個玉蟬、金戒指,都是一些常見的陪葬物。
沙發是烏白的地盤,我平時不碰,誰知道藏了這些東西在裡面,烏白真是越來越怪了。
烏白很可能夜裡去了亂葬崗,叼了這些東西回來。可是北京亂葬崗眾多,一時也無從找起。
玉蟬,用於陪葬。
放著沙發里的東西不管,我和戴戴出門,準備胡亂先去最近的墳地附近轉轉,碰碰運氣。
剛到衚衕口,遇見衚衕口抻麵館的師傅,戴著圍裙從灶台後面走出來,隨口問他有沒有看見烏白回來。
烏白往日回家的時候,路過抻麵館,常常去蹭吃,師傅就丟一粒熟牛肉給它,所以認得。
抻面師傅告訴我,最近烏白沒來,倒是有件別的事兒。
抻麵館天不亮就要注一鍋清水,下一副羊骨,熬煮一上午,才得到鮮白濃郁的高湯。
前天一大早,他正在抻麵館里忙活,幾個地痞一樣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從街上過。一個人拎著籠子,裡面幾隻抓來的貓縮在裡面。
師傅眼花,沒看清烏白在不在籠子里。
抻面,類似拉麵。和面時入鹼,幾和幾省,反覆抻拉,形成細麵條,煮熟後,笊籬盛入海碗,注入牛羊骨高湯,散入芫荽、蔥絲、嫩菠菜、辣椒油花,講究的是紅綠白三色。
戴戴問師傅可認得那伙地痞?
師傅說,那伙人有一次來館子里,說有牛肉要賣,師傅一看,就知道肉不對,是貓狗的肉,就說掌柜不在買不了,打發了。
看見我緊張,抻面師傅又說,「老豫王府那個協和醫院,最近不知道為啥,一塊錢一隻收購,在後門那邊買賣。如果你家貓兒被抓,八成是送去醫院了。」
我和戴戴在協和醫院後門附近等了兩個下午,終於在裝飾花紋的鐵柵欄門旁邊,揪住一個來賣貓的小夥子。
小夥子挑著擔子,兩頭籠子里全是貓。
協和醫學院校內圖。協和醫院由美國的洛克菲勒家族創辦,先是買下了豫王府舊址,又請來著名建築師柯立芝設計建造,協和建築群有鮮明的中西合璧特色。如今北京「大屋頂」建築已經到處都是,十分醜陋。(圖片來源:公眾號之好報)
這人走路晃悠,大眼睛,薄嘴唇,一笑令人心生好感,看不出乾的是偷貓賣狗的營生。
見被抓住,他當場叫起來,「憑什麼抓人?賣貓不犯法吧?」
我一拳砸在他的左眼上,大眼睛周圍馬上烏青一片,人也老實了。
知道我在找貓以後,他告訴我烏白不在這,也不在醫院裡,「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我在亂葬崗見過你們的貓兒,是不是腦門兒上有個疤,像個月牙兒?」
一說亂葬崗,我心裡就信了幾分,再提到月牙疤,戴戴就拉著他,要去找貓。
小夥子被戴戴一拉,臉有點紅,趕緊掙開,「也不是這個找法,三天前,東直門外牛房附近,我在那兒見過貓兒,現在跑去哪兒了,我可不知道。」
我正回憶牛房具體在哪裡,小夥子突然抓起貓籠子,朝我扔過來,竹籠子在空中散開,五六隻貓張牙舞爪,劈頭蓋臉砸過來,我趕緊護住了臉躲開。
再回過神,人已經跑遠了,戴戴追了十幾步,放棄了,喘著氣走回來,「這無賴跑得也太快了。」
我們將另一個貓籠子也打開,把裡面的貓也放了。
戴戴想直接去東直門外找烏白,我說不急,找了協和醫院負責收貓的人,給了點好處,打聽賣貓的小夥子。
此人名叫李和子,原來是個盜馬賊,從一個縣偷馬,到另一個縣賣掉。後來偷貓偷狗賣,越偷越小,簡直沒有出息。
又找了幾個知情人打聽,說最近有人在西郊的白石橋附近見過他。
挖蘑菇
我和戴戴出了西直門,步行往白石橋方向走去。
戴戴穿得像一個淑女,但是走路愛踢小石子,黑色小牛皮鞋的鞋尖上全是刮痕。
走了二三里路,紅日偏西,景色漸漸荒涼起來,路邊綠草叢生,天上野雁時不時叫一兩聲。
走得渴了,我們在路邊的一個野茶館喝茶,茶棚里幾個老頭閑聊,無非是城裡又槍斃誰了、某名人下了大獄之類的話。
1909年拍攝的茶棚。(圖片來源:張柏林的攝影集)
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在茶棚外跑來跑去,好像游魚。
一個小孩口裡,唱著不知從哪學的歌謠:
秦毛人,築長城
長城腳下開小道
小郎倌,趕白羊
小羊小羊莫要叫
遇見黑毛猶尚可
遇見白毛向光跑
我聽了幾遍,不明白什麼意思,倒是戴戴,若有所思。
夕陽下,一個人渾身冒著白煙走了過來。
仔細一看,是一個胖子,邊走邊抖衣服,身上塵土飛騰。
胖子走進茶棚,一屁股坐在鄰桌上,嚷嚷著渴死了,幾個老頭也不聊了,側著眼睛看他。
這個穿著西裝、留著兩撇小鬍子的臟胖子,我認識。
他是城裡飛馬租車行的經理,我在車行租過幾次汽車,都是他經手。天快黑了,一個車行經理出現在郊外,渾身塵土、滿手血泡,很奇怪。
胖子灌下半壺茶,我坐過去打招呼,好奇問了幾句,胖子倒也痛快,告訴我一件秘密。
胖子正在跟人「挖蘑菇」。
胖子最近迷上了古玩,去琉璃廠買吧,又怕買到假貨,挑來挑去,就是不敢買。
過了幾天,有人找上他,說可以帶胖子去挖蘑菇,墓里的古董,現挖現賣,眼見為實。
於是這夥人帶著胖子,在郊外各處墓地流轉,身背盜墓工具,計有:鐵鍬、鐵斧、鐵鎬、鐵條探鉤、洋蠟燭、雨傘。
鐵鍬、鐵斧、鐵鎬,將木把鋸掉一半,便於攜帶。挖洞入墓以後,點燃洋蠟燭,用來照明。在棺材上開洞,用鐵條探鉤鉤取陪葬物。
墓中有光,黑夜中十分顯眼,巡夜警察遠遠就能看見。於是撐開油紙傘,傘上刷了黑漆,遮擋洞口,一絲光都透不出來。
圖為赫達·莫里遜拍攝的民國油紙傘店鋪。古人以絲線串起竹條,作為傘骨,綳上蠟紙或布,繁體的「傘」非常形象。
胖子最近半個月一直在挖土,每天累得半死,渾身大汗,手心淌血,挖到的都是窮人的墳,除了一把爛骨頭,什麼都沒有。
胖子心裡開始後悔,打算不幹了,馬上回家睡覺。
這夥人的頭頭,是個大眼睛的年輕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對著他一笑——
「西南三里,有一間塌掉的喇嘛廟,院里有墳,我對著堪輿書看了,好地方,必出寶貝,明天晚上就開挖。」
這夥人要連夜準備一下,胖子也有時間回家洗澡換衣,還能吃頓好飯。
戴戴聽說有人盜墓,大怒,一拍桌子,我趕緊拉住她,這次出來,找烏白要緊,不要多事。
胖子沒注意,還在自己嘟囔著,「這幫傢伙,野貓野狗癩皮狗,都殺了吃肉,也不怕不幹凈,我還是回家吃醬肘子。」
戴戴聽了眼睛一亮,試探著問,「那個大眼睛的傢伙,該不會姓李,叫李和子吧?」
胖子咦了一聲,「你怎麼知道的?」
我和戴戴迅速對看了一眼,戴戴得意地揚揚下巴。
我拍拍胖子,「你被騙了。這李和子就是個偷貓賣狗的,哪兒懂什麼挖蘑菇,估計忽悠你呢,後面不定有什麼坑等著你跳。你帶我們過去,我正找他。」
胖子大怒,二話不說,帶著我和戴戴,向李和子說的那間喇嘛寺走去。
白毛僵
北京四郊,多是墓地。
自從元大都建立,歷經明、清兩代,有六百多年了。
六百年,這座大城裡,每天都有許多人死去。六百年,每天都有人裝在厚薄不一的棺木里運出城,埋在地里。
六百年的積累,墓地漸漸布滿了北京的外城和四郊,窮人、橫死的人、客死他鄉的人,埋在義地里,一層層地堆積在一起,形成魚鱗墳、萬人冢。
我和戴戴跟著胖子,沿著墳頭之間彎彎曲曲的小路前行,小路越來越窄,最後沒了路,只能在墳上高高低低地走。
天幕黑沉沉垂下來,亂墳崗里隱隱有鬼火,綠油油的,眼角餘光能看見,仔細一看,又跑了,什麼也沒有。
戴戴走得無聊,給我和胖子講了一個傳說。
據說西郊的義地里,夜裡有白毛殭屍出沒,忽忽地飛來飛去,抓人來吃。吃完了肉,還不夠,蹲在葦子後面一下一下地敲骨髓。
胖子叫戴戴別說了,聲音顫抖。
我想起白天小孩念的童謠,背後也有點涼颼颼的,似乎真的聽見了敲打的聲音。
袁枚《子不語》有一篇 「掘冢奇報 」,講了一個姓朱的盜墓賊,一生盜墓無數,親眼見過殭屍吃人,最後在獄中自縊的故事。據朱某描述,「棺中殭屍不一,有紫僵、白僵、綠僵、毛僵之類。」(圖片來源:志怪mook之殭屍的冷知識)
遙遙看見遠處有火光,喇嘛寺快到了,寺廟早就破敗,但是依稀可以看出,寺廟融合了中原和西域的建築風格。
寺院中難得有許多松柏,茂密陰森,遮住了墨藍色的天空。
到了喇嘛寺的院牆外,微光下看出外牆是黃色。從豁口進去,裡面五個人正在圍著一堆紅紅的火。火邊有籠子,籠子里幾隻貓、狗。
戴戴徑直走過去,拔掉籠子的栓,把貓狗放出來,沒有烏白。
這幾個人吃了一驚,跳起來,紛紛拿起鐵鎬、鐵鍬,圍了過來。我掏出手槍,他們不敢動了。
一個大眼睛、薄嘴唇的年輕人,正是李和子,他乾脆地扔掉鐵鍬,苦笑一聲,「我服了,我說東,你們找到西,不過我真的見過那貓兒,就這一片兒,有次看見它蹲在墳頭上,不像貓,倒像野狐。」
還沒說完,胖子上去揪住李和子,嚷著「騙子,要去警察署告發」之類,李和子一把推開他,胖子摔了一跤。
胖子氣不過,爬起來抄起一把短柄鐵鎬,不敢打人,就衝到一堵青磚封存的石墳前,掄起來就砸,「我叫你們挖!」
這個石墳,又叫坵子,寺廟中經常停放大量棺木,如果棺木停的時間太久,無人認領,僧人就用磚在棺木上就地砌成墳墓,以免日晒雨淋,棺木爛掉,露出屍骨。
圖為赫達·莫里遜拍攝的 塔下的丘子墳
胖子衝到當中最大的那個石墳前,掄起鐵鎬,三下兩下,青磚有些鬆動。
胖子扶著鎬正喘,突然從墓中傳來一陣響動。
一塊磚掉下來,墓中伸出一隻慘白的手。
火光照的清楚,那隻手上的指甲長長的,有的斷裂,有的劈開。
不等我們反應,磚塊嘩啦啦不斷被那手推開,最後鑽出來一個瘦小的人形,滿頭雪白的頭髮,遮住了臉,赤著上身,皮膚竟然也是雪白的。
白毛怪往前走了一步,胖子嗷的一聲,嚇暈過去了。
天老兒
白毛怪踩著小碎步,走到火旁,伸出白胳膊,拉起地上一個挎包就走,挎包里裝著李和子他們盜墓的工具。
李和子孤零零站在火旁,同夥們早就逃沒影了。戴戴緊緊拉著我的衣服。
白毛怪拖著包,快要回到墓洞,李和子終於鼓起勇氣,啊地大叫了一聲。
白毛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就著火光,看見白毛怪的臉,年輕精瘦,眉毛也是淡淡的,眼睛有點粉紅,白頭髮許久未理,有些長。
如果沒看錯,這是一個白化病人,我從前見過幾個,俗稱「天老」,大概取其天生白頭的意思。
只是這人不知什麼隱情,躲進了墓室之中,成了活死人,把我們都嚇壞了。
圖中白頭人的俗名叫做天老,他們從生下來眉毛、頭髮都是白的,像年老的人,視力也不好,怕見陽光。
:《街頭巷尾 :十九世紀中國人的市井生活》
我把事情說開以後,戴戴和李和子也放下心來。
我問天老話,天老不吭聲,手緊緊拽著工具挎包。我看了一眼李和子,李和子擺了一下手,意思是拿去吧。
天老得了東西,這才開口,說自己住在墓里,用棺材當床。有點磕巴,大概很久沒說話了。
這時候,遠處突然出現幾點燈光,快速地移動,李和子說,「不好,是巡警的自行車隊,咱們得躲一躲!」 一邊說一邊胡亂把火堆踢滅。
天老從包里掏出洋蠟燭,火石點著了,拿布條綁在頭上,向我們招招手,鑽進了石墳。
我和戴戴跟在天老後面,李和子磨蹭了一會兒,也進來了。
洋蠟燭照亮了墓室,裡面空空的,就一具棺木。蓋子掀開了,裡面鋪著破被褥,天老的床。
繞過棺木,就看見一個地洞,黑黑的,不知道通向何處。
進了地洞,向深處行走, 走到一個岔路口,突然黑影一閃,一隻貓竄了過去,然後停在前面,回頭看我們,眼睛反射出幽幽的綠光,腦門上有個月牙兒。
戴戴激動的喊了幾聲「烏白」,李和子得意地說,「看,我沒騙你們吧,嘿,這貓!」
烏白背著我們,並不回身,只是扭頭回看,眼神十分陌生,似乎不認得我和戴戴了。
我試著叫了兩聲「烏白」,烏白吱溜鑽進一條黑洞洞地岔路,不見了。
戴戴還要追過去,我看地洞里岔路眾多,又黑黑地看不見,就拉住戴戴,「明天再來吧,反正已經知道烏白的下落了。」
天老說,「我見過幾次,抓不到,太快。」
然後天老領著我們繼續走,忽然進了一個大洞穴,頓時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類似天井的垂直洞穴,洞穴土壁上嵌著一些木頭,看似沒有規律,橫七豎八。
我抬頭,看見圓圓的天空,天上星輝燦爛。
戴戴仰著頭看星空,突然沒來由說了一句,「不知道下雪天,從這裡看是什麼樣兒?」
李和子見了出口,呼出一口氣,哈哈一笑,對著天老說,「你這個人很有意思,有空還來找你。」說完,三下兩下,爬上天井,消失在洞外。
我和戴戴也攀上那些木頭,竟然如履平地一樣,比梯子好用多了。爬出洞口一望,西北兩百米處,隱隱看見喇嘛寺的輪廓。
我們走過去,胖子還躺在那裡,巡警已經走遠了,沒發現他。
把胖子弄醒,迷迷瞪瞪地跟著我們,連夜回城。經過這件事,胖子絕口不提古玩,後來再見面,胖子改玩茶葉了。
地下城
第二天,我和戴戴再次來到古寺找烏白,天老不在石墳里。
下午的時候,天老回來了,帶著大草帽,身上裹得嚴實,是怕光的緣故。身上還背著小挎包,裡面裝著一些斧鑿工具。
天老見我們來了,很高興。
他怕陽光,怕熱,白天不出洞,常年光著膀子,露出白白的皮膚。
大部分時候,他都在挖洞。只有傍晚,他才會出來,到附近的一條街上逛。那條街上全是棺材鋪、扎紙鋪,來往的人都是家中有喪,行色匆匆,不愛抬頭看人。
天老說,在街上走時,感覺很自在。
天老也有工作,他給街上的人刻磨盤。
刻磨盤的人。
(圖片來源:北齋漫畫)
磨盤用久了,紋理就會磨平,天老用鎚子鑿子重新刻出紋理,別人給他幾十個錢酬謝。
有時候也幫人刻個小獅子,刻的怪趣,也有人喜歡,買了去。
聽說我們要下洞找貓,天老就點燃頭上的蠟燭,帶我們下洞,我和戴戴拿出事先準備的手電筒,跟在後面。
昨天時間匆匆,今天從容觀察,發現洞里別有洞天。
地洞四通八達,支脈眾多,實在不能相信這是一個人挖出來的。我想到了西洋博物學家用來觀察蟻穴的裝置,天老的地洞簡直就是一座地下巢城。
1900年法國昆蟲學家發明了蟻巢觀察裝置,將蟻巢的三維空間,壓縮在兩塊玻璃板中間,變成類似二維,更加直觀。此設計在巴黎世博會上展出。圖為1931年的改良版設計稿。
我和戴戴沿著主洞往下走,隨著燈光的移動,洞壁上不時閃爍一下,仔細一看,是一些瓷片,有時候還能摳出半截玉鐲。
繼續往下走,洞壁上鑲嵌了一些骨骸,是挖洞時留下的,我甚至看見了一具完整的人骨架,趴在洞頂。
主洞上有無數支脈,通向無數墓穴。
越往下走,隨著底層的積累作用,找到的墳墓就越古老。一開始,從銘文和骨骸的隨葬物品可以看出來,清、明、元、金,然後越來越古老,我也不知是什麼朝代的骨骸了。
簡直是一條時光的隧道。
最後,我們在一個大洞穴里找到了烏白,這個洞穴里堆滿了人骨,就像滿是白色泡沫的海洋,大概有好幾百具,不知道什麼年代什麼人埋下的。
這些骨骸大多殘缺不全,很多顱骨上有劈鑿的痕迹,明顯是被人殺死的。
烏白蹲在骨堆的最高處,一個人頭骨的上面,挺著胸,綠色的眼睛看著我們。
戴戴拿出一包牛肉粒,是從衚衕口抻面師傅那兒買的,捏出幾粒拋過去,烏白看也不看,托地一聲跳下骨堆,跑掉了。
嗅古董
此後幾天再去,烏白消失得無影無蹤。
戴戴因為數次打擾天老,感到過意不去,這天再去找天老,買了一盞汽燈作為禮物,綠漆油亮、琉璃燈罩通明。
天老眼神不好,平時挖洞,把一根蠟燭綁在頭上,蠟燭不甚亮,還會把頭髮燒焦。
到了天老的洞里,多日不見的李和子也在,李和子背著一個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個黑乎乎的小碗,「送給你的,這是古董,別摔爛了。」
天老接過小碗,湊在鼻子上嗅了嗅,「假的。」
李和子詫異,又從包里拿出幾個,一字擺開,叫天老認。天老嗅完,挑出一個。
李和子瞪著大眼睛,「你怎麼知道哪個真,哪個假?」
天老說,「假的味道不對,不是地下的。」
李和子愣了半天,笑了,「被你識破了,其實我不是挖蘑菇的。」
李和子確實不是盜墓賊,而是假古董販子。
假古董販子為了賣古董,事先打開一座空墓、或者乾脆偽造假墓,把假的瓶瓶罐罐放進去,再帶著苦主去挖,「眼見為實」。
飛馬車行的胖子,就是苦主,本來打算挖開石墳,把假古董放進去,讓胖子親手挖走。但是李和子臨時起意,捉弄胖子,讓他挖了許多冤枉墳,最後鬧崩了。
李和子說,「我就是看這些有錢人不順眼,把他累得半死。」
戴戴把汽燈給了天老,天老得了燈,很高興。
老式汽燈。
天老喜歡閃亮的東西,比如洞口掛著一把壞掉的黃銅鎖,上面鑄著精美的花紋,磨得鋥亮。
天老形容一件東西,總是用「好看」,或者「不好看」兩個詞,比如壞掉的黃銅鎖,就「好看」,值得掛起來,附近墳丁扎的籬笆,就「不好看」。
戴戴教天老怎麼用,將火油注入底部的油罐,抽動氣閥,火油汽化,噴進燈罩,吸附在石棉燈芯上,然後用火柴點燃。
汽燈的光比馬燈亮了好幾倍,融融的白光,像一個小太陽,掛在洞里,一切都清清楚楚。
天老很高興,掏出幾個圓圓的石子,送給戴戴,戴戴把玩了一下,裝進了兜里。
趁著汽燈的光亮,天老挖一條新的通道。天老挖洞速度特別快,天黑的時候,挖通了一個墓室。
墓室異常寬敞,青磚斗拱的結構,墓室門口處,還有石龜馱碑,十分氣派。
李和子研究了一會兒,「嘿!咱們這是挖到北面的王爺墳里了。」
墓室中間的棺槨上,擺放著一個陶俑,陶俑是個人形,渾身烏黑,陶俑兩手虛抱在前胸,微微張著嘴,渾身透著一股怪異。
漢代陶俑。
與秦代兵馬俑不同,漢代俑像則主要塑造的是社會各階層的人物。相同的是,兩者都會用於陪葬。
挖開的洞口處,一股微風徐徐吹進來,突然人俑嘴裡發出悠長、凄厲的響聲。
天老似乎被嚇到了,第一個跑回自己洞里。
李和子看了一會兒人俑,「這裡的東西,最好一樣也不要拿,怕是有什麼邪物呀。」
所有人退回了洞中,李和子把入口恢復原樣,原路退了回來。
琉璃廠
幾天之後,烏白還沒找到,天老卻忽然失蹤了。
這段時間,戴戴因為交稿日臨近,在家焦頭爛額趕稿,拜託我常去天老那裡看看。
過了大概半個月,天老突然回來了,沒事人一樣,照常挖洞。
戴戴聽說天老回來了,匆匆寫完稿子,趕了過來。
問了天老,我們才知道,他失蹤的這段時間,去了不少地方,吃了一些苦頭。
李和子知道天老可以嗅出古董真假,攛掇他一起,去了琉璃廠、火神廟等地,在各個古玩攤子上撿漏,掙了不少錢。
天老也不管他們幹什麼,給錢就要,給飯就吃。
每到了一處古董攤子跟前,天老就獃頭獃腦地擠過去看,看久了,就上手把玩,拿在手裡聞。味道不對,就說不好看,是贗品。味道對的,就說好看,是真的。
古董販子腦門就出了汗,兀自嘴硬,幾番下來,紛紛討饒、收攤。
赫達·莫理循拍攝的民國古董攤子。
盜墓品,一直是琉璃廠古玩鋪子的上品貨來源,導致盜墓活動猖獗。1928年孫殿英部從清東陵所盜之寶,一度流落到琉璃廠的古玩店。銷贓的古玩店有多家,義文齋、怡寶齋、經營青銅器聞名的尊古齋均涉案。
一圈兒圍觀的買家,漸漸聚在天老的身後,凡是天老說好看的,七手八腳地爭著買,凡是天老說丑的,大家都棄之如敝履。
幾天下來,像一股旋風,橫掃琉璃廠。
漸漸地,有心計的古董販子暗中觀察,發現天老跟李和子是一夥的,也不聲響。等晚上,李和子他們來找天老一起走,就埋伏好了,叫喊著來抓人。
李和子他們鬼機靈,一溜煙跑了,他們就把天老綁了。
一審問,天老獃獃的,說不出什麼。抓他的人看他長得怪,以為是李和子臨時騙來的傻子,留著也沒意思,就把天老放了。
聽天老的口氣,一點也不怨李和子。
回過神來,我看著天老用力挖土,細長的筋肉從白膚下閃現,突然想起,即使是天老,也有家人,人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
我決定幫他找家。
桃木枝
天老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崔寧,家住在德勝門內喇叭衚衕,其他的就記不清了。
我和戴戴帶著天老出門,天老怕光,就把他裹得嚴實,帶上草帽,三人一起進了城。到了喇叭衚衕附近,我叫戴戴領著天老在外面等著,我去衚衕里打聽。
衚衕里果然有個崔家,但是已經沒人了,房子現在別人住著。
倒是有個本家的叔叔住在巷尾。
巷尾對著城牆,城牆不走南北向,而是斜斜下來,城外有個大葦坑,荻蘆漫天,城裡也受了感染,滿眼白白的蘆花,裡面蛙聲一片。
城牆根下有個獨立的小院子,黑門,灰鐵門環。我扣了扣門環,一個老婆子開門。
聽到天老的名字,老婆子一臉驚恐,連說沒有聽過這個人。不一會兒,老頭子從屋裡出來了,罵老婆子,「人家都上門了,還編瞎話,沒見識!」 過來請我進去。
屋裡黑,於是就在院子里說,老婆子坐在一邊搓麻繩,支著耳朵聽。
搓麻繩的女人,攝影師:甘博。
老頭子說,「崔寧爹媽早就不在了,崔寧十五歲上得病死了,那還是光緒爺在的時候,到今年有五十年了。」
我回想了一下天老的臉,最多二十多歲的樣子,時間對不上。
據老頭說,崔寧生來怪異,是個天老兒,他的父母就好好的。
這還不算,有一次,他曾親眼見到,六七歲的崔寧指著一個鄰居說,他要死了。本來以為是童言無忌,沒過幾天,一向身體健壯的鄰居,突然發急病死了。
後來漸漸發現,天老說誰死,不出幾日就應驗,準的可怕。據天老自己說,是聞出來的,可是沒人信。
老頭說,「人又不是老鴉,人還沒斷氣就聞到了。說你要死,再去捂嘴,哪來得及!」
老婆子插嘴,「可不是,把人都嚇死了!」
老頭接著說,「再後來,崔寧十歲吧,爹媽發病死了,人都說是他咒死的,來了個喇嘛僧,把崔寧領走了,還說了句神叨叨的話,"不見天日,遇金則開"。」
我的汗毛有點豎起,金可以指金屬,胖子用鐵鎬挖開石墳,或者,指我的名字。突然有趕快回石墳查看的衝動。
看情形,老兩口肯定不會收留天老,但是至少見一面吧,畢竟只剩這兩個親人了。
我告訴老兩口,天老找到了,正在巷口,既然來了,你們好歹見一下。兩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獃獃地互看。
我起身出了院子,去找在外面等待的戴戴和天老。
找了一圈,發現天老正蹲在一叢葦子後面,專心致志敲打瓦片,戴戴很感興趣地在旁邊看。
我走過去,看見天老手中青色的瓦片,稜角分明,敲打之下,漸漸縮小、圓滑,最後變成象棋子大小的圓石子。
天老看見我,連忙把圓石子藏在背後,很寶貝的樣子,不輕易示人。
我想起戴戴得到的幾個圓石子,於是掏出香煙,撕開煙盒子,抽出畫片,用畫片交換了一個。
畫片,香煙包裝里附送的硬紙卡片,上面印刷故事插圖、時裝美女,常見的有水滸人物、西遊記、電影明星。小孩往往收集,玩拍洋畫的遊戲,將一張洋畫背面朝上擱在地上,另一個小孩一手成掌,用力猛扇,洋畫翻轉後,則按照圖案內容的分勝負。
我拿著圓石觀察,這是我見過的最精緻的敲打成形的器物,像石器時代的石刀石斧一樣,元氣十足。
我和戴戴領著天老過去,剛走到院子門口,看見院門口堆起割下的蘆葦,點燃大火。老頭子手裡拿著一把白晃晃的柴刀,老婆子舉著一根桃木枝。
老頭子隔著火,對天老喊,「你不用來,我也不是你叔,你也不是我侄兒。趕緊離開,我已經老了,不要禍害人!」
天老被大火一嚇,飛快地跑了,追也追不上。
王爺墳
天老回來以後,脾氣開始變壞。
據戴戴說,看見天老悄悄在亂葬崗的一棵白楊樹上掛假人,就是拿一套破衣服,裡面填滿草。
白天有上墳的人,遠遠看見一個弔死鬼,灰藍衣服隨風飄動,不免嚇了一大跳。
這時天老就躲在一旁,陰陰地壞笑。
烏白也是時隱時現,大概把亂葬崗當成家,再不回去了。
這天我來古寺,天老不在石墳里。
我想起那句「不見天日,遇金則開」,繞著石墳看了一圈,果然在石墳的青磚上,找到許多雕刻的符文。
形狀像鳥篆書,根本看不懂,經過日晒雨淋,已經風化,渙漫不清了。
那天晚上,胖子砸開石墳,誰也沒注意墳上的封印。
正看著,聽見北邊傳來槍聲。
北邊不遠處,有一片大院子,房屋幾十間,院子里長了許多巨大的白果樹,遮天蔽日。院子里是某王爺的墳墓。
王爺墳的白果樹,至今仍在,去國家圖書館花園可以看到。(圖片來源:新浪博客@voodoo3_bj)
天老的地下城,有條路通往王爺墳,看墳的墳丁對此一無所知。
天老最近總跑去王爺墳附近吊假人,嚇唬墳丁,他把這個當遊戲,樂此不疲。
我怕天老有危險,過去找他。在王爺墳附近的一個墳堆後面,看見一個身材粗短的漢子揪住天老,拳打腳踢。
我上前去,照粗短漢子後背來了一下,打得他站不起來。
扶起天老,回頭一看,不遠處火把在葦子叢里閃亮,趕緊背著天老離開。
後來我獨自返回偷看,遠遠看見一伙人舉火、拿槍在附近轉悠,粗短漢子一手拿槍,一手捂著額頭,旁邊的人勸他,他把人甩開,很生氣。
看這些人的做派,不像盜墓賊,反而像巡警的便衣。
他們轉了一會兒,離開了。
《駱駝祥子》中的北京便衣形象。 ( 孫之俊1950年作品
我悄悄回洞里,天老承認丟石子打傷了人。
原來這幾天,總有人在附近轉悠,拿出鎬鋤叮叮噹噹地挖。看墳的墳丁見他們人多勢眾,又有槍,躲在屋子裡不敢出來。
天老見了大怒,在他看來,地下的王爺,就是自己的鄰居。
這天又碰見了,於是用假人裝神弄鬼,把人嚇退了。沒多久,對方又來了,粗短漢子就是領頭,天老就把手裡的圓石丟一顆過去,正好打中他的額頭。
粗短漢子一開槍,沒打中天老,天老受驚嚇被抓。恰好我趕到,救下了天老。
這些人覬覦王爺墳,墳丁肯定知道些什麼。
我假裝郊遊迷路的人,去墳丁的小院子問路。院子就在王爺墳大院的旁邊,里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墳丁,是爺孫倆。
裝模作樣問了路,我又問老墳丁,「剛才見一夥黑衣人,又是鋤頭、又是鎬的,這些盜墓的太狂了,青天白日的,警察也不管?」
老墳丁嗐了一聲,有種話里說不盡的意思,「這夥人就是警察,領頭那個就是管這片兒的巡長。這下倒好,不但監守自盜,還自掘祖墳。」
我聽他話裡有話,「自掘祖墳怎麼說?」
原來這巡長叫富連,西郊偵緝隊一分隊隊長。他祖上是皇帝的本家,身上襲了王爵,可惜現在是民國,沒了生計,只好做了警察。
這處王爺墳,就是富連祖上的一位親王,老墳丁祖孫倆,從前也是王爺家的奴僕後人,所以知道的很詳細。
因為這一層身份在,同僚開玩笑,叫他「警王」,他也不反駁,笑一笑就認了。
富連脾氣不好,經常拷打犯人,傷了不少人命。但是對手下,卻非常講義氣,常說要有福一起享。
誰知道這民國的警察,十分的不景氣,常常發不下餉銀,許多警察過不下去,紛紛找副業干,去當鋪典當制服,開小差去拉洋車,常有的事。
警察自殺也不鮮見。
警王一個拜把子的兄弟,中二區的巡長趙芳,家裡老幼四口,靠他一人贍養,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把嫁妝衣物都典當了,結果贖不出來,趙芳一急之下,投河死了。
民國《晨報》 上的一則報道,一個巡警,因為薪水被拖欠,養不起家,吃不起飯,只能偷竊為生。
老墳丁說,「聽說富連受了刺激,打起了自己家祖墳的主意,說是掘出了殉葬的寶貝,全警隊人過個好年,嗐,這世道……」
離開前,我掏出半塊錢,當茶錢,說是給小孩買糖吃。
老墳丁推讓了幾下,收下了。
回去以後,我告誡天老,不要招惹這夥人,很危險。
假古董
過了幾天,我和戴戴再去天老那裡。石墳外面,李和子正蹲著,抹著眼淚。
李和子告訴我們,天老死了。
警王前幾天又來了,挖掘王爺墳墓入口,天老不聽我的勸告,又去丟石頭。
警王這次留了心眼,悄悄繞到天老藏身地後面,一槍打死了天老。
這警王據說被天老石子打壞了頭,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不顧旁人的勸阻,拿刀將天老的頭顱砍下,丟進墳丁的小院子里。
李和子來的時候,發現天老不在,找到墳丁那兒,這才知道出事了。
老墳丁交還了天老頭顱、身體。李和子找了一個鞋匠,用納鞋底的粗線,將頭縫回身體上,屍體停在平日睡覺的棺材裡。
圖為甘博拍攝的民國通縣鞋匠。
我和戴戴趕緊進了石墳,天老靜靜地躺在棺材裡,李和子給天老穿了新衣服,遮住脖子,看不出異樣,鞋匠的手藝不錯。
天老的臉還好,鼻子磕破了一塊,肚子卻已經鼓脹腐爛了。
我們三人合力抬起丟在一旁的棺材蓋,緩緩蓋上。不管天老的來歷如何,這次是永遠 「不見天日」了。
李和子出了個主意,「這幫警察叮叮咣咣砸了幾天,都沒打開墓室,估計要上炸藥了。咱們用假古董,替換王爺墳里的真東西,叫他們得不了好,遂了天老的心愿。」
我說,「干他媽的!」
我和戴戴、李和子三人順著天老的洞穴,輕易打通墓室。
進去以後,李和子打開棺槨,將裡面的陪葬物掉包,拿出一對古青色的玉瓶,玉杯幾隻,金元寶若干,最後,李和子拿走了那尊烏黑髮亮、無風自鳴的陶俑。
然後把準備的假古董放進去。
抹去進去的痕迹,我們從原路離開。
古董交給李和子,拿去天老洞穴的某處藏了起來。約定半個月後,一切風平浪靜,我們城南「南北客棧」再聚,商量如何處理這批真古董。
不久,警王果然帶領手下用炸彈炸開王爺墳的墓口,拿走了假的殉葬物。
地獄
到了約定的那天,我和戴戴去了南北客棧,進了大雜院,找到約好的「東四號」房。
房門從裡面打開,我和戴戴進了屋。
一進屋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再看幾個人,面生。想走已經來不及了。
李和子的幾個夥計綁在裡屋,李和子不在,一個粗短漢子轉出來,正是警王。
老客棧,張柏林1909年拍攝。
李和子的假古董出了問題。
警王一夥拿了古董,在琉璃廠的古玩鋪子出售,馬上被認出是贗品。從贗品的造假手法推斷,這批貨出自李和子一伙人之手。
知道了名字,警王帶人找到南北客棧,抓了李和子一伙人。李和子當時反抗,被一槍打死,拋進客棧後面的護城河裡。
警王指揮手下將我和戴戴也綁了。
他急躁地走來走去,額頭左上方,赫然有一個核桃大小的凹陷,是天老打傷的地方,沒想到如此嚴重。
警王拿著手帕,不停地擤鼻子,鼻水淋漓不止,看上去很痛苦。
接下來的一天,警王親自拷打李和子的手下,用槍托砸他們腳下的踝骨,底下墊著一方硬木板凳,腳擱在板凳邊緣。
一二十下,就把那隻腳的骨髓敲出來了,紅紅白白的。
漢陽八八式步槍,又稱老套筒或漢陽造,由張之洞所建立的漢陽兵工廠生產。
終於一個夥計忍不住了,供出了天老的地洞,「我也不知道古董具體藏哪兒了,但是那個白毛兒有一間秘洞,誰也不能進,肯定藏在裡面,裡面說不定有他攢的寶貝。」
警王聽完,掏出槍,將其他幾個夥計一一打死,擤了擤鼻涕,「不能留活口。」
警王拿著槍,走到我和戴戴跟前。一個便衣過來勸阻,「這兩個人來歷不明,穿衣打扮不像這幾個窮鬼,在城裡動手怕有麻煩。」
於是警王吩咐帶上我和戴戴,押著這個夥計,一起來到西郊的古寺里,進了石墳。
我心裡明白,警王是要在荒郊野外殺了我和戴戴滅口,最有可能在地下城裡,得找機會反抗。
在地下,綁著手沒法走,於是將我們三個鬆了綁,用槍押著。爬高下低,轉了好久,才找到了一個大洞,洞口卻小小的,只容一個人進出。
警王暴躁起來,排開其他人,先鑽了進去,手下和幾個便衣也跟著進去,我和戴戴跟在後面,外面剩下兩個便衣看門。
這個洞穴十分寬廣,但是沒有什麼古董,從地到洞頂,堆滿圓圓的小青石,一粒粒圓潤光滑。
但是再精緻,也是一堆石頭而已。
我看著滿屋子的圓石,只有我知道,這是天老的錢,天老最寶貴的東西。他用它和戴戴換汽燈,和我換畫片。
警王看著滿屋子的圓石,氣的扯掉了幾顆扣子,一抬手,開槍打死了夥計。
突然,嘩啦啦一陣響,從石子堆里站起一個人,是李和子,原來他沒死。
李和子衣服上全是黑紅的血跡,前胸掛著幾顆手榴彈,正在冒著青煙。
M17木柄手榴彈,一戰時就有。彈體有掛鉤,可以掛在身上。
我立刻將身後的戴戴推出洞外,自己也翻出來。
巨大的震響被悶在洞里,飛濺的石子,當場殺死了警王和幾個便衣,飛嵌在四周的土壁里。
我趁亂將門外的兩個便衣打倒,跟戴戴逃進旁邊的通道。
我想起李和子活著的時候,經常高高地坐在一座墳頭上面,一面看著天老挖洞,一面唱著小調《照花台》,聲音清亮:
一呀嘛更兒里呀,月了影兒照花台。
秋香姐定下了計 ,她說晚傍晌來。
牡丹亭前我們多恩愛,但願得鸞鳳早早配和諧,
左等也不來呀,右等也不來,
唐解元望蒼天,止不住的好傷懷……
從遠處更深的地下,傳來轟轟的聲音,地下城開始坍塌了。
我和戴戴轉了幾圈,發現我們迷路了。
這時候,一個黑影閃出來,渾身烏黑,四爪雪白,對著我們「喵」地叫了一聲,戴戴激動地叫,「是烏白!」
烏白叫完,轉身朝著一個方向小跑,戴戴拍了我一下,「趕緊跟上。」
我們跟著烏白跑了幾個彎,突然豁然開朗,來到了我和天老初次見面的那個天井。剛剛爬上地面,烏白「嚶」地一聲,跳進了戴戴懷裡。
我抬頭看看紅日,已經快要落山。腳下傳來轟轟地震動,我說,「再遠一些。」 與戴戴來到附近的一個土丘上站著。
不一會,地下的轟隆聲越來越大,地面上,亂葬崗里的墳頭都在黑影里,靜靜地矗立著,一點都不急。
不知道從哪裡起了一陣風,從下往上吹,煙塵接著騰了起來。
戴戴一指,「你看!」
煙塵中一些細小的黑影竄來竄去,不是野狗就是野兔,黑影跳了幾下,就不見了。
一陣悠長凄厲地笛聲從地底傳來,是不知藏在何處的黑色陶俑。
突然,整片大地似乎是沸騰了,墳墓翻起,又落下,裡面無數白白的骸骨都出來了,隨著黃土的翻動,似乎都活了,升起來,落下去,眼花繚亂。我一度以為這些密密麻麻的骸骨要爬上來,把我拽入地底。
地下的風猛吹我的臉,我大吼了一句,「看,這個就是地獄!」
戴戴已經是淚流滿面,烏白將頭埋入臂彎,不出來。
等到漫天星光的時候,終於歸於平靜,眼前是一片新翻過的一大片平地,天老、李和子、還有那些寶貝,都深埋地下了。
我從兜里掏出那顆圓石,拿在手心看。
天老每打磨完一顆圓石,都要捏起來對著光亮處,眯著眼睛耀一耀,很圓,然後就滿意地笑。
兩人一貓,趁著夜色里的星光,往城裡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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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我正在青島一家小書店裡坐著,和朋友聊青島的都市傳說,扯淡或不扯淡的靈異故事。
一個女孩說,她從小怕貓,尤其是黑貓。很小的時候,她在樓道里偶遇一隻黑貓,四目相對的瞬間,成了她多年的童年陰影。
「貓一定能看到我看不到的東西。」
對於我而言,恰恰因為貓眼中的世界與人不同,我才那麼喜歡它們。我特別喜歡與貓對視,想像它眼中的世界。
因為烏白,金木和戴戴發現了一個日常之外的世界,大概
烏白就
有超越人類經驗的敏銳。天老的存在和消失,就像地下世界一樣。
大概正是因為他脫離了人間的利益邏輯、慾望規則,才讓金木和戴戴總也忘不了。
我甚至懷疑,太爺爺是否無意識地對記憶進行了「編輯」——說不定,天老只是他的某種幻想。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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