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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分鐘以外的生活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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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攝《生活萬歲》,我們選擇故事的標準其實是動態的,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想通過一些有意思的職業切入,找有帶有英雄色彩的,一些重大事件的親歷者。但是,越往後越找的是非常普通的人,這是一個過程,慢慢地篩選和慢慢地思考之後,最後到了這個方向。

電影中的人物其實就是我們原本想拍的人物,都是非常普通的人。在電影里,我們沒有過多地介紹他們的背景,沒有給他們姓名、年齡這些標註。所有這些人匯在一起,就是一個人——普通人。所有故事都是一個人的故事。如果把一個人的故事講全了,就成為一個非常個體的生命歷程,但這些人的類型是不一樣的。我們想要達到的效果,不是給大家提供可供娛樂或消遣的那些個體生命的故事,而是讓觀眾通過這個電影看到自己。

很多觀眾說,這個片子讓他們看到了生活里的光。我覺得不是片子里的人讓你看到了你生活里的光,是你通過這個片子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光。我們並不是每一個故事都那麼刻意地讓你看,看它有光。程工導演剪也好,拍也好,還是挺克制的,不是渲染式地去輸出概念。

你本來就有光,你有光的種子,只不過你看完這個電影以後,你找到了自己內心的種子,找到了內心的溫暖和力量,這些觀眾本來就有,這部電影可能只是一個媒介。

我們拍攝的這些人都處在某種困境中。但我們不是想解釋到底為什麼這些人不幸,我們不尋找原因,我們尋找的是我們如何在這種不幸中,如何在這種境遇中去生活。

比如上海的油墩子奶奶。她的兒子欠債離開了上海,所有債都要奶奶來負擔。老奶奶把房子賣了還債,還沒還完的她就賣油墩子還。油墩子奶奶在那兒賣油墩子很熱,爺爺給她把杯子拿過來,把冷的礦泉水倒在保溫杯里,然後悄悄地放在油鍋旁邊。一會兒看看沒了,再拿過來擰開礦泉水瓶再倒點。倒的是含氣的蘇打水。這讓我們挺感動的。

各家有各家的愁事。但是我覺得,這個奶奶身處在這種漩渦中,她每天還是笑嘻嘻的,拉著老伴,做油墩子,還想著有一天能把錢還清了,過更好的日子。

有趣的是,這個奶奶覺得我們很不容易。這些年下來,經常是被拍攝對象覺得我們很辛苦。奶奶五點起,我們四點半就在她家門口等她起床了,每天如此。那個奶奶就會覺得,年紀輕輕的,做這麼辛苦的工作,好不容易啊,就請我們吃油墩子。奶奶還要給我介紹男朋友,說我給你在這附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男朋友。她很操心我這麼大歲數還不交男朋友的事。我覺得這已經不止是拍攝,而是一種相處的狀態。

那位老紅軍爺爺,90多歲了。他的困境是長壽。他參加了能參與的各種戰役,打每一場仗,都抱著要為國犧牲的心去打,但是各種機緣巧合,他都沒犧牲。他周圍的跟他關係特別好的戰友、朋友,一個個離他而去,最後他的愛人也離他而去。

那個老兵個子很矮,他妻子比他個子高很多,大概應該有一米六五、六七的樣子。年輕的時候,他倆談戀愛的時候,有別的戰友笑話他,他的妻子永遠都是毅然決然站在他身邊,摟著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毫不顧及別人的眼神。

後來十年浩劫中,他被批鬥,妻子生氣著急,患了心臟病,落下了病根,後來也因為心臟不好去世了。所以他的信里說做夢夢到她了,他妻子已經死了快二十年。他的夢挺有意思,他夢到和老婆一起在演戲,他演老婆的兒子。

這個老爺爺特別有意思,我走的時候他送了我一本相冊,上面是他年輕時候的照片,他自己做的,照片可能是用手粘上去的。他有自己的小世界。他給我的照片都是複印的,應該是之前複印過很多份,送了我一個,還送了我們當時外聯的一個小姑娘。我們叫他爺爺,他說不要叫我爺爺,要叫「戰友」。我說好,我們就叫他戰友。

好像我們大家覺得長壽很好,但是當身邊的人都離你而去的時候,這真的不是一個好事。老爺爺說,他在那個養老院,看隔壁房間或者哪個老人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身體不舒服了,他比院長都要緊張,因為他覺得他又有一個朋友要離開了。

「戰友」自製影集中年輕時的照片。

張禕導演與「戰友」。

2

還有一些這樣的故事,給我帶來很多感觸,但沒能放進去。

有一個是在上海的申花球迷,屬於「藍魔」。「藍魔」是申花球迷組織中的一個,應該是成立時間最早規模最大的。這個「藍魔」運氣不好,他也是一個好人,本來跟馬雲是同時代搞電商的,如果他成功了,可能他就是馬雲。但是他在快成功的時候,那個給他投資的人撤資了,一切前功盡棄。後來他好不容易有一點起色了,遇人不淑,他的合伙人又捲款跑了。之後他就一貧如洗,欠了一屁股債,這個時候他老婆又跟他離婚了。

他老婆跟他離婚這件事,讓他的女兒受到了特別大的精神上的打擊,女兒也有抑鬱傾向。他一邊應付這些巨額的債務,一邊照顧他的女兒,幫他女兒走出這段時光。他的唯一的支柱就是申花,他說,申花是我的信仰。在一個球迷的心裡,他覺得申花一直是他的支柱。他想,申花也有那種三比零的時候,但最後還是一點點掰過來了。

我們拍了他去看申花跟上港的那場比賽。那場比賽輸得非常慘,1:6。現場球迷都在哭,但是他在沉默。

拍完之後,他跟朋友一塊兒喝酒,大家都很失落,後來陸續都走了,就剩他自己在那兒喝。他說,有些話也沒法跟閨女說,也沒法跟這些球迷朋友說,所以他就跟我們說,跟鏡頭說。

他說,特別低谷的時候,其實死很容易,逃避也很容易,但是他還是選擇去面對,因為他的座右銘是第二天太陽還會再升起來。他為每一個太陽再升起的明天努力著。

這個「藍魔」的女兒有一點抑鬱的傾向,狀態很封閉。跟她交流的時候,我給她抄了一暑假的英語作業——快開學了,她摘抄英語名著的作業一筆沒動,我說我幫你抄吧。我坐在一邊幫她抄英語作業,她寫別的作業,我們倆一邊寫一邊聊天。

走的時候,當時是七夕情人節還是什麼節,這個小女孩還說,姐姐我帶你去吃上海的小吃,好吃的。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地接近我們。拍完之後,她還會給我發她自己吉他彈唱的歌,寫明信片給我們。

3

還有位齊齊哈爾下崗女工的故事。她給我最大的感受是,好人有好報嗎?我畫了一個問號。

她讓我特別特別觸動的是,她差一分就考上了大學,她當年學習很好,如果考上了大學,可能她的命運就完全不一樣了。她說,她都不去她的同學聚會,因為同學裡很多都是當了官的,或者很有錢的,而她連一身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這位女工現在四五十歲的樣子。她家為什麼窮和落魄?因為她嫁的那個老公沒有爸爸媽媽,只有爺爺奶奶照顧他。但是她剛嫁過去,爺爺奶奶就重病,他們家傾其所有,給爺爺奶奶治病。如果他們不是那麼孝順,就讓爺爺奶奶自生自滅的話,他們就不會背負債務。

後來她的兒子出生了,也是從小生病。他們給兒子治病又花了很多錢。緊接著她的丈夫生病了,是癌症還是什麼病,惡化得很嚴重。她為了照顧她丈夫,給她丈夫治病,四處借錢舉債。等於說她從嫁到這個家開始,她就一直是在照顧家人中度過,還欠了周圍人很多錢。

她跟我說,她每天一睜眼就是錢,因為一睜眼她就要去工作。她多做一份工,多掙一塊錢,她就能多還別人一塊錢。她現在每天早上去早市給人打工賣包子,之後刷牆,刷大白。她只要湊到整數,比如說湊到一萬,她就還給人家一筆。好在借給她錢的那些人還挺好,沒有催她的。

其實她是一個好人。如果她不當這個好人,不孝順,不管家人,她的生活不會落魄。她明明知道她不當一個孝順的人她能過好,但她依舊堅持。這個讓我很感動。

在老公在快去世的時候,為了她老公能夠在死前多體驗一點生活,多體驗一點這個世界,她買很貴的熱帶水果給老公吃。那時候紅毛丹和芒果剛進齊齊哈爾,很貴很貴。她說,我們都不會吃芒果,就連皮吃。

她家裡那個小院子很破,但是院子里有兩棵海棠樹。海棠的品種挺好的,結的是紫色的沙果,每天特別多的紅果子掛在樹上。我們拍的時候,院子里是滿樹的紅果子,非常漂亮。紅果子吃不完,她就做成果醬送給鄰居。

當年,她老公也特別愛吃她做的果醬。老公的忌日,她就給他供了幾瓶她自己煮的果醬,我們正好拍了下來。在視覺上,這個段落很好看,但是場景非常破舊,她家隔壁的房子是塌了的,這個故事也過於悲傷,就沒有剪進最後的成片里。

《生活萬歲》劇組在拍攝森林防火員。

固原的鄉村教師。

程工導演和同事在廣州的大排檔拍攝明哥。

拍攝完心臟手術後的程工導演。

4

我們也拍了那些大城市裡微小的單元。比如說在深圳的單車獵人和在上海的蜘蛛人。

去年,共享單車是個現象級的事件。程工導演想拍深圳或者上海的單車獵人。

深圳是個很新而且很分裂的城市。你會發現在深圳一切都非常新,而且有各行各業的人,有特別有錢的人,也有特別普通的勞動的人。我們拍的那個單車獵人,他住的地方就是深圳的城中村。

我以前特別喜歡深圳,因為我覺得深圳好新,樓也是新的,大馬路上走的那些人永遠都在穿新衣服。直到跟著單車獵人去到他住的宿舍,我才發現這個城中村是我拍攝這麼多年來,去過的最髒的地方。樓跟樓之間非常近,走在樓底下,白天就跟晚上一樣。樓上不停地往下滴水,空調水、晾衣服的水,身上滴的都是髒水,地上全是油污,蟑螂就在面前,跟北京二環上的車似的。

城中村的一樓里,屋子裡面都開著燈,大家在門口處理海鮮,撬生蚝。就是那麼一個生存環境。城中村裡,可能走一個拐角,就看到堆成山的共享單車,單車獵人就要把這些車一輛一輛地全部搬到外面,讓它們重新被使用。

這位單車獵人,他說,他其實並不把那些共享單車當成金屬和物件,他覺得每一輛單車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他每次把這些共享單車從地下庫、從河裡撈出來,然後給它們放在路邊,讓它們能被專業人員修好,能被重新使用的時候,他就覺得,雖然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他改變了這些車的命運,這讓他很有滿足感。

他講自己的故事,說他媽媽在家裡還跟人家打架,我們很詫異,這樣一個家庭和母親的引導,依然能有一個靈魂這麼乾淨的孩子。他有自己的一套價值觀。

那位在上海的蜘蛛人,他是外地來打工的,是上海特別普通的、特別微小的單元。但是他在上海的摩天大樓上最高的地方工作,比那些白領的座位還要高。他做這個工作做了很多年,眼看著浦東的大樓一個個起來。他真是在雲霄上親眼見證了這個城市的變化。

我們去聯繫清潔公司的時候有好多蜘蛛人,程工導演在現場跟每一個人聊天。聊天時這個人哭了,他說起他離婚,覺得他對不起兒子,因為他讓兒子缺失了母愛。他妻子跟他離婚了,他自己帶著他的兒子,他的女兒跟著他的前妻在貴州鄉下。程工導演覺得,看起來特別壯、特別老爺們的一個人,內心這麼柔軟,就選定了他。

他的兒子也是挺好溝通的一個人,我們的製片和錄音陪他打王者榮耀,他們仨一起打遊戲。那個兒子跟我們關係特好,他不會跟他爸說有女孩追他,但是會跟我們工作人員講他跟女孩之間的故事,把很私密的事分享給我們。後來,大家都成了王者榮耀的戰友。

《生活萬歲》劇照。

5

那一年也是我生命中最低谷的一年。那年我爸爸腦梗,惡化得很嚴重。我在外拍攝的時候,他一直在醫院,我隨時準備著與他告別。

我以為拍攝《生活萬歲》,我是去找鼓勵去了,但是後來發現,找的不是鼓勵,我找的是理解。

拍攝的時候,我就並不覺得我比這些人強到哪兒去。有時候我也會跟他們聊一些我家裡的事,我覺得好像大家都一樣。

我們拍攝的這些人,他們現在狀況不好,但是對生活有特彆強的信念。這些東西是潤物細無聲的,經歷了三個月的拍攝之後,這些是我回過頭來感受到的,反而不是在現場。在現場的時候,感受是特別實的。人們給你講他過去的故事,然後你會覺得這個人可能運氣不是很好,或者這個人都已經這樣了,還在特別努力地生活。

其實這片子最後拍完會成為什麼樣,好像已經是附加的東西。我覺得跟這些人的相處特別令人感動。我一直在心裡默默地說,感謝你們的坦誠。我們並不覺得我們拍對方,對方就應該對我們毫無保留。每次,人們對我們坦誠地吐露一些心事的時候,我心裡就特別感激,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以前,我的信念是一切都會變好的。拍完這個片子以後,我問我自己,你怎麼就知道一切會變好呢?你憑什麼有這個信念?

那段時間我媽媽照顧我爸爸。有一天我照顧我爸,我媽媽去給我買中午飯,是叫化雞,包在泥殼裡的。她連那個泥殼一起給我帶回來。人家打包外賣是把殼砸了,然後把雞帶回來就行,媽媽為了保溫,就跟店員據理力爭,又多花了錢把那個泥殼也帶回來了。看到叫化雞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我要相信一切會變好,是因為我身邊的人。

如果是我自己的話,死就死了,逃避就逃避了,那無所謂。誰沒退路是吧?但是我覺得因為身邊的這些人在,生活是值得你去努力的,值得你去心懷希望的,這是我個人的感受。

再回想《生活萬歲》里的人物,不管父親也好,夫妻也好,甚至大興安嶺的那個人,每一個個體身邊都有他們珍惜的人,值得他們一起努力,堅持生活下去。其實就是這種感覺,我們要一起加油,我們都要努力,這是默默的,不是互相擁抱那種鼓勵,沒有那麼隆重,而是在心裡想,我們要一起加油——就是這種感覺。

《生活萬歲》劇照。

—— 完——

全部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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