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第一年第一聲|梁啟超《中國積弱溯源論》鶴鳴於九皋

文史 12-07

原標題：20世紀第一年第一聲|梁啟超《中國積弱溯源論》鶴鳴於九皋

導讀：像明太祖、清乾隆帝之輩，駕馭臣下權術之高明無以復加，「直如玩嬰兒於股掌，戲猴犬於劇場」。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極端的年代》一書描述了人類20世紀的主要進程，顧名思義，20世紀既是人類發展史上最偉大的世紀，也是最癲狂的世紀。

康有為1898年4月在保國會演講中痛言：「吾中國四萬萬人，無貴無賤，當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牢中之囚，為奴隸，為牛馬，為犬羊，聽人驅使，聽人割宰，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變。」

1901年，20世紀第一年，中國以八國聯軍耀武揚威於紫禁城、被迫簽訂列強可在自北京至山海關的鐵路沿線重要地區駐軍的《辛丑條約》開局。神州陸沉之際，這一年我們還有諤諤之士梁啟超鶴鳴九皋的《中國積弱溯源論》，華夏生機尚存，終不滅焉！

鶴鳴九皋，聲聞於天。出自《詩經·小雅·鶴鳴》

1898年，「戊戌變法」被慈禧太后發動的政變終止，梁啟超被通緝、逃亡海外。在日本， 明治維新後的新氣象使他耳目一新，梁啟超又藉助「和文漢讀法」，閱讀孟德斯鳩等西方啟蒙思想家和福澤諭吉等日本學者的著作，因而思想一度趨於激進。如他本人所說：「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

梁啟超發表於1901年的 《中國積弱溯源論》一文，集中地、尖銳地對封建專制制度的禍害展開批判。梁氏認為，造成中國衰弱的根源之一，是「不知國家與國民之關係」。本來國家的主人是一國之民，中國歷史上卻完全顛倒過來，認為君主至高無上。

梁氏憤怒地指斥數千年專制統治的根本出發點，即在於「以國家為彼一姓之私產，於是凡百經營，凡百措置，皆為保護己之私產而設」，這是專制政體罪惡的總根源！為保護一家一姓之私產，專制統治者從來把民眾視為壓迫、防範的對象，「但使能挫其氣，窒其智，消其力，散其群，制其動，則原主人永遠不能復起」。

福澤諭吉提出脫亞入歐成就了明治維新，日本一萬日元上面印的頭像就是他

梁氏舉數千年來專制統治視為天經地義的各項制度設施，無不分析其壓制、奴化以至敵視人民的實質，而加以痛切的批判。他總結專制統治者統治、奴役人民有四種法術：馴之之術；餂（[tiǎn] ，誘取的意思）之之術； 役之之術； 監之之術。

所謂「馴之之術」，是指嚴重窒息士人思想的科舉制度、考據學風和理學空談這一整套的封建意識形態，揭露它們毒害人民思想的實質。

梁啟超引用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和日本維新思想家福澤諭吉的話：「專制君主之國，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從而已。」「支那舊教，莫重於禮樂。禮也者，使人柔順屈從者也；樂也者，所以調和民間勃鬱不平之氣，使之恭順於民賊之下者也。」

科舉考場

梁啟超認為，封建皇朝實行的科舉考試，就是訓練人們恭順於民賊之下的工具。他舉出兩個專制皇帝的言論：明太祖制定八股文考試的辦法，就滿意地說：「天下莫予毒！」清雍正帝時，下詔禁滿人學八股說：「此等學問，不過籠制漢人。」

可見，科舉考試，同秦始皇焚書坑儒一樣，目的是為了愚弄人民，不過手段更加巧妙罷了。結果是造成一批又一批不懂經國治世事務、毫無辦事能力、只是對於統治者來說沒有危險的庸才。

梁啟超生動地形容八股士人是只會搖頭搔首背誦科舉範文的「歌匠」，或是終日埋頭練習小楷、講究點撇筆法的「抄胥」。統治者所提倡的訓詁考據、性理空談，也都是愚弄士人的毒品，養成一批又一批沒有思想、喪失氣節、奴性十足的蠢物。

狀元及第

他沉痛地揭露統治者實行奴化手段造成的喪失廉恥、是非顛倒的情形：「蓋聖經賢傳中有千言萬語，可以開民智長民氣厚民力者，彼一概抹殺而不徵引，惟摭拾一二語足以便己之私圖者，從而推波助瀾， 變本加厲， 謬種流傳，成為義理。故憤時憂國者則斥為多事，合群講學者則目為朋黨；以一物不知者為謹愨，以全無心肝者為善良。此等見地，深入人心，遂使舉國皆盲瞽之態，盡人皆妾婦之容。」

奴性與愚昧，虛偽和怯懦等等，本來都是可恥的事，「今不惟不恥之而已，遇有一不具奴性、不甘愚昧、不專為我、不甚好偽、不安怯懦、不樂無動者，則舉國之人，視之為怪物，視之為大逆不道，是非易位，憎尚反常！」這是多麼令人痛心的局面！

《西園雅集圖》描繪了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秦觀等名流在駙馬王詵府中作客聚會的情景

所謂「 餂之之術」，是指統治者用爵位、賞賜作為引誘的手段，使臣僚為貪求爵賞，一心向上爬。

他引用孟德斯鳩的話：「專制政體之國，其所以持之經久而不壞裂者，有一術焉。蓋有一種矯偽之氣習，深入於臣僚之心，即以爵賞自榮之念是也。彼專制之國，其臣僚皆懷此一念，於是各競於其職，孜孜莫敢怠。以官階之高下，祿俸之多寡，互相誇耀，往往望貴人之一顰一笑，如天帝如鬼神然。」

梁氏以此分析中國的現實，統治者正是用爵位利祿作為釣餌，引誘眾多的小人，如群蟻般「營營逐逐以企仰此無量之榮光」，真是可悲可笑之至！

《弘曆洗象圖》中，乾隆皇帝扮作普賢菩薩高坐蓮座

所謂「役之之術」，是指封建官僚機構和統治者控馭群臣的權術。舉國之下，不論賢愚，都不得不俯首服從。

像明太祖、清乾隆帝之輩，駕馭臣下權術之高明無以復加，「直如玩嬰兒於股掌，戲猴犬於劇場」，而各級官吏，又哪裡知曉道義為何物，權利為何物，責任為何物，他們只不過是被隨意擺布的木偶。

「彼歷代民賊籌之熟矣，故中國之用官吏，一如西人之用機器，有呆板之位置，有一定之行動。滿盤機器，其事件不下千百萬，以一人轉捩之而綽綽然矣；全國官吏，其人數不下千百萬，以一個駕馭之，而戢戢然矣：而其所以能如此者，則由役之得其術也。」「今舉國之官吏，皆變成無腦無骨無血無氣之死物，所以為駕馭計者則得矣，顧何以能立於今日文明競進之世界乎！」

《弘曆觀畫圖》，乾隆正在觀看掛畫上面的《弘曆洗象圖》

所謂「監之之術」，指統治者設置官府、軍隊、法律等強制、壓迫手段。

外國軍隊的作用是「敵外侮」，中國軍隊的作用是「敵其民」，清朝某親王就對外國人說：「吾國之兵，有以防家賊而已！」一切以壓迫、敵視人民為目的，所以人民一切自由權利被剝奪凈盡。

尊六經、廢百家，使人民不得自由研究學術；禁止集會、結社，使人民不能聯通聲氣；仇視報館，興文字獄，使人民不能獲新鮮知識。「監之縛之之既久，賢智無所容其發憤，桀黠無所容其跳梁。則惟有灰心短氣，隨波逐流，仍入於奴隸、妾婦、機器之隊中；或且捷足爭利，搖尾乞憐，以苟取富貴，雄長儕輩而已。」造成士林風氣委瑣齷齪，奄奄然毫無生氣。

己亥雜詩

（清）龔自珍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