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如何「破心中賊」
原標題:王陽明如何「破心中賊」
王陽明如何「破心中賊」 |
稿件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草地周刊 |
關山遠
公元1518年,距今正好500年前,重重疊疊的大山中,一支隊伍迤邐行軍,旌旗招展,刀甲鮮明。這是南贛巡撫王陽明的軍隊,他率兵挺進廣東龍川三浰(今河源市和平縣)。
這一年,他47歲,面容清癯,神情莊嚴,厲目如電,鬚髮已有些斑白。他的前後左右,均是崇山峻岭,這些大山,曾是山賊嘯聚之地,無法無天數十年,如今,他們碰到了王陽明,一介儒生,卻善於機變,用兵如神,手段霹靂。
王陽明此番面對的,已是南贛最後一股山賊,大勢明朗,大局已定,大勝在即。但他並無多少欣喜,進軍路上,他給自己的學生薛侃寫了一封信,信中有十個字,500年後仍震撼人心: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這十字,一語道破人生之難題!
在眾心浮躁焦慮的當下,我們帶著疑問以及敬仰,把目光迴轉到500年前,聚焦策馬前行的王陽明,山風浩蕩,鬚髮飛揚,他的內心,充盈著至陽至剛的力量,卻又寧靜平和。這,才是真正的內心強大。
明庭剿賊無方,守仁救急登場
王陽明初到南贛,面臨的是一個複雜且敏感的亂局,亂到不能再亂。
亂到什麼程度?
山賊肆虐,完全失控。
明朝南贛巡撫轄區,包括今天的贛南、閩西和粵東,古籍稱贛南「南撫百粵,北望中州」,據五嶺之咽喉,扼贛閩粵湘之要衝。此地被崇山峻岭包圍,也被稱為「十萬大山」:武夷山脈、羅霄山脈、南嶺山脈、雩山山脈……當王陽明作為一方最高軍政長官來到南贛時,治下多處地盤,事實上控于山賊之手。
當時,謝志山佔領橫水、左溪、桶岡,池仲容佔領浰頭,各自稱王,與大庾的陳曰能、樂昌的高快馬、郴州的龔福全、南靖的詹師富、龍南的黃秀魁等遙相呼應,攻佔、劫掠各處府縣。他們手下兵馬不少:謝志山擁眾八千多,池仲容麾下五千多,龔福全有兵馬七千餘人……山賊非常剽悍,南安、南康、信豐、龍南、安遠、樂昌、桂陽等地城池,屢屢被山賊圍攻,地方官員或戰死或淪為俘虜。
有些山賊,還不滿足於奪取錢財,試圖與明朝分庭抗禮,謝志山自稱「征南王」,龔福全自稱「延溪王」,池仲容給自己封了個「金龍霸王」。他們也確實有些才能,比如謝志山,被俘後,王陽明審問他:「汝何得黨類之眾若此?」謝志山說道:「平生見世上好漢,斷不輕易放過;多方鉤致之,或縱其酒,或助其急,待其相德,與之吐實,無不應矣。」王陽明聞之,嘆道:「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豈異是哉!」可以說,謝志山慷慨好義,真誠對待部下,四方豪傑紛紛到他帳下效力,甚至官府中也有不少人成了他的眼線。
山賊們也很狡黠,摸透了官府的心思,處於下風時,就接受招安,風頭一過,馬上反。比如謝志山,1512年遭遇官軍強勢圍剿,假意接受招安,朝廷大喜,給他不少贈品。但官兵收兵後不久,謝志山又重樹反旗。這種「降-反」的遊戲,被山賊們玩得滾瓜爛熟。
相形之下,南贛官軍戰鬥力低下,迫於無奈,朝廷只能派湘西或貴州、廣西少數民族地區的「狼兵」過來剿匪,「狼兵」們戰鬥力倒是很強,「狼兵」一來,他們就躲藏起來,等「狼兵」走了,再出來搗亂。「狼兵」畢竟是客軍,不可能長留南贛,一來一回得一年。更讓人頭疼的是:「狼兵」紀律太差,往往把地方搞得雞犬不寧。
南贛剿匪之事,明庭不知如何作為,要麼「亂作為」,要麼「不作為」,陷入惡性循環:官兵圍剿不力,為對上交代,往往濫殺無辜,激得老百姓投靠山賊;久剿不滅,為避免朝廷震怒,保住烏紗帽,地方官員對匪患往往隱瞞不報,也百般遷就山賊,雖被反覆玩弄,還是迷信招撫,夢想以最小成本來賭一個最大收益,結果山賊之禍,愈演愈烈。
這貌似無解之困局。王陽明的前任文森,直接給朝廷上奏:我病得很重,不能去贛南上任。
王陽明因此閃亮登場。
「龍場悟道」後實踐「知行合一」
來南贛之前,王陽明的名氣並不大。
這之前,他的人生頗為坎坷:從小研究孔子和朱熹之學,28歲進士及第,在朝廷當個小官,因仗義執言得罪了大太監劉瑾,被廷杖四十大板,給打得死去活來,又被貶到貴州龍場驛,流放途中,還遭到劉瑾派來的殺手追殺,假裝跳錢塘江自殺,才得以逃脫。九死一生到達龍場驛,艱難困苦,內心悲憤,想死的心都有了,但父親尚在,怎能求死?他開始嘗試求得內心平靜之法,一天夜裡,忽然覺得「心中洒洒」,彷彿有人對他說話,於是「大徹大悟格物致知之旨」,頓時明白格物致知當自求於心、不當求於外物的道理,聖人之道,蘊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他呼躍而起,手舞足蹈,把睡著的僕人們都驚醒了。這就是著名的「龍場悟道」。
「龍場悟道」後,王陽明的「心學」漸成體系,又恰逢權閹劉瑾伏誅,自己冤案平反,離開貴州,輾轉多地任職,到南贛前,他在留都南京任正四品的鴻臚寺卿。兵部尚書(明朝的國防部長)王瓊一直欣賞王陽明,當南贛情形糟糕、文森託病請辭時,在他力薦下,王陽明被擢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安)、贛(州)、汀(州)、漳(州)等地。
主政一方,王陽明終於有了「知行合一」的實踐機會。「這個任命與貶謫龍場具有同等意義,如果說貶謫龍場造就了中國哲學史上的王守仁,南贛汀漳巡撫的任命,則造就了中國政治史上的王守仁,而正是這兩個方面的相互激發、相互結合,才造就了一個完整的、千古唯一的王守仁。」學者方誌遠在《曠世大儒——王陽明》一書中如是評價。
在南贛,短短時間,王陽明成了「神」一般的人物。「神」這個字,可是正兒八經寫進《明史·王守仁傳》的:「守仁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
王陽明14歲起,開始學習弓馬之術,研讀兵法,他認為儒生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懂兵法,雖然孔子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但當世的儒生僅僅是巧於章句,平時只關注科舉及第和榮華富貴,做文章粉飾太平,一旦遇事,就束手無策。王陽明絕非紙上談兵之輩,他的赫赫軍功,也絕非依靠的是小聰明。他一直在學習,15歲時隨父親居北京時,就遊歷居庸關、山海關等名關要塞,縱觀山形地勢、兵爭要塞,為日後帶兵打下了好基礎。
史料中,對王陽明的軍事才能是這麼評價的:用兵「詭異」、獨斷,素有「狡詐專兵」之名。平定南贛山賊,王陽明的「狡詐專兵」發揮得淋漓盡致:就地練兵(給日後曾國藩組建湘軍提供了寶貴借鑒)、激發士氣、搜集情報、攻心為上、策反分化、各個擊破……在總攻橫水謝志山部時,關鍵的十八面隘之戰,最能說明王陽明出神入化的軍事才能。《王陽明與崇義》一書,詳細描述了此役全過程:
十八面隘是由東南部進入橫水的必經之路,山勢險峻陡峭、易守難攻。王陽明親自率軍抵近時,山賊鳴鑼示警,奔走呼告,避入山寨抵禦。王陽明認為:敵人已經察覺,而且佔據險要地勢,各處關卡、隘口都布置有大量滾木擂石,此時進攻官兵占不到便宜,於是在等天完全黑下來時,再命令全軍悄悄逼近山賊山寨。為了麻痹山賊,王陽明一方面故意讓官兵在離山賊山寨還有三十里的地方紮下營寨,在營寨外圍開挖塹壕,並設立瞭望敵情的土堡,給山賊造成一種官兵在此與自己長期對壘的錯覺。另一方面卻暗中選派悍將,率領四百名擅長登山的鄉兵和當地樵夫,每人領一面旗幟,扛上火炮、銃槍,帶上登山用的鉤鐮、繩索,在夜裡抄小路攀登上懸崖絕壁,爬上十八面隘周圍遠近極高山頭進行埋伏,同時派軍官分別帶勇士數十人,爬上懸崖預先埋伏在十八面隘旁邊密林草叢中。
翌日,天蒙蒙亮,王陽明率軍進抵十八面隘,指揮官軍發起攻擊。聽到王陽明中軍炮響,預先埋伏在周圍山頂的400名官軍,立即樹起旗幟,燃起數千垛茅草,放起火炮、銃槍,迷惑山賊。勇士們則從草叢中一躍而起,砍翻守隘山賊,奪隘而入,斬斷滾木擂石繩索。守衛十八面隘的山賊,奮死拼戰,無奈官軍銃箭齊發,呼噪逼近,聲震天地,滾木擂石已失,已無險可守。此時官軍另一支部隊又從小路包抄過來盡焚了山寨據點,山賊於是潰敗。十八面隘潰敗引發了連鎖反應,山賊們誤以為橫水主寨被破,喪失鬥志,四散逃命,首領肖貴模、謝志山先後被活捉。
山賊陸續被滅,盤踞浰頭的池仲容見勢不妙,又想玩假招安的套路,王陽明將計就計,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由感慨:假如王陽明能夠穿越到100年後,明朝又怎麼會那麼快在起義軍和後金(清)的夾擊下滅亡呢?
為善去惡破「心中賊」,唯有教化
「山中賊」已破,如何破「心中賊」?
對王陽明而言,這是一個更艱巨的考驗。破「山中賊」,他崇尚「兵貴神速」、「狡詐專兵」;但破「心中賊」,卻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誠意。
初抵南贛時,為了切斷山賊與老百姓之間的聯繫,王陽明強勢推行一家隱匿盜賊、其餘九家連坐的「十家牌法」,他也知道,這是在非常之時,行嚴苛酷法之舉。若無根本性的舉措,又何來長治久安?
根本性的舉措,就是教育!
王陽明堅信:「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如何致良知、成聖賢?為善去惡。王陽明心學四絕是:「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既然知道了善惡,就應該在事上磨鍊,「格物致知」,不斷為善去惡,克除不善,消去各種浮思閑慮的干擾,把心從偏頗失控的不正常的狀態拉回來。如何為善去惡?教化。
山賊平定後,王陽明凱旋迴到贛州,頒布文告,興辦學校,制定《南贛鄉約》,刻印儒學經典,提高教師待遇,還整修了城內的濂溪書院(這所書院在清末更名為陽明書院)。一時間,南贛地區,書院林立,城市帶動鄉村,書院帶動民間社學、義學,江西省內外許多學者紛至沓來,王陽明自己也聚徒講學,他的幾部主要著作,包括《傳習錄》等,都刊刻於贛州。
王陽明認為,教育學生,「惟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有關教育的方法,應當通過詠詩唱歌來激發他們的志趣,引導他們學習禮儀,藉以嚴肅他們的儀容;教導他們讀書,藉以開發他們的潛力。他諄諄教導:為人師表者,一定要理解他的用意,並一直遵守,不要因為世俗的言論而更改了他制定的規矩,「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效果良好!好鬥逞凶的民風民俗得到改變,南贛風氣為之一新。《王陽明年譜》中形象地描述了南贛民風的可喜變化:「先生謂民風不善,由於教化未明。今幸盜賊稍平,民困漸息,一應移風易俗之事,雖未能盡舉,姑且就其淺近易行者,開導訓誨。即行告諭,發南、贛所屬各縣父老子弟,互相誡勉,興立社學,延師教子,歌詩習禮。出入街衢,官長至,俱叉手拱立。先生或讚賞訓誘之。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聲,達於委巷,雍雍然漸成禮讓之俗矣。」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是王陽明對畲族的教化。當時與官府對抗的多為畲民,在官方語系中,畲民「梗化」,意即「頑固不化」、桀驁難馴。當然,畲民好鬥,根源還是當時的政治環境。《王陽明與崇義》一書寫道:「頻見於宋元明的記載都說明在明以前,畲民"喜斗"好訟,"嘯聚八方",民風強悍,其實畲族是一個民風淳樸的民族,畲民的反抗是不堪壓迫。儘管畲民"好鬥"之風已廣為人知,但這種"好鬥"卻非畲民本心所好……」一言以蔽之:官逼民反。
學界公認:王陽明通過教化畲民,有效地緩解了社會矛盾。學者謝重光在《新民向化——王陽明巡撫南贛對畲民漢化的推動》一文中寫道:經過王陽明軍事剿撫、保甲監督和鄉約教化的綜合作用,閩粵贛交界處的畲民由此「去蠻化」,「梗化」「頑民」開始「新民向化」,大量畲民轉化為客家人。
今天江西贛州的崇義縣,就是王陽明兩次上疏奏請設縣而來的,上猶縣、南康縣及大庾縣部分區域被合併為一個新縣,縣名「崇義」,版權屬於王陽明,取的是「崇尚禮義」之意。王陽明還特地將新縣縣城所在地,定在橫水——就是以前山賊的大本營。
超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中國古代讀書人,孜孜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有一個廣為人知的說法:古代歷史上真正做到「三不朽」的,只有「兩個半人」:兩個是孔子、王陽明,半個是曾國藩。
這評價相當高!不過,相比於曾國藩,孔子與王陽明,生前其實並不風光,甚至有些「窩囊」。
比如孔子,《史記·孔子世家》中寫道:孔子與弟子在鄭國走散了,他一個人站在城牆東門旁發獃,鄭國有人對子貢說,看到東門有個人,長得什麼樣什麼樣,「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把鄭國人的話一五一十如實告訴了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頗有自嘲精神,後人讀了卻頗為心酸:這麼一位偉大的仁人智者,卻不為當時權貴所接納,空負理想,顛沛流離。
王陽明更具悲劇色彩,他用35天時間,平定了寧王朱宸濠策划了30多年的叛亂,這是不世之功,堪稱挽救了大明王朝,但不幸的是,當朝的是一個糊塗又任性的皇帝,圍著皇帝的又是一群姦邪小人。小人取悅皇帝:陛下御駕親征,活捉叛逆,多牛!皇帝居然同意了。但大軍還沒開過來呢,王陽明就平叛了,俘虜了朱宸濠。小人又妒又恨,居然想出餿主意:讓王陽明放了朱宸濠,讓皇帝來親自抓獲。他們也不掂量皇帝打仗到底有幾斤幾兩。但皇帝也居然同意了。王陽明當然不會幹放虎歸山的蠢事,將朱宸濠交付當時尚屬正直的太監張永,然後想到南京求見皇帝,被拒,回到南昌,又要整日應付皇帝身邊那伙以清查寧王餘黨事實上想來發財的小人。
他們沒有從王陽明身上勒索到財物,到南京後繼續誣陷,居然說王陽明跟寧王勾結,想要謀反,幸好張永幫王陽明說好話,才勉強過關。後來他還被迫按皇帝和小人的意思上奏章,說打敗寧王是皇帝的方略,皇帝身邊那幫小人個個皆有戰功。如此寫了,皇帝和小人,才感覺有面子,從南京回北京去了。
如此戰功,居然不被承認,還差點惹來殺身之禍,王陽明的悲憤,可想而知。難怪,他曾經這樣形容自己的處境:「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後,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我足復荊榛,雨雪更紛驟……」
所以,即使有「龍場悟道」,但修心,還真是一輩子的事。
他跟孔子,也因此更讓後人敬佩:他們都有一顆強大的心,即使身處困境,遭遇厄運,也不會屈服,他們超越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不管是「窮」還是「達」,不管得志不得志,他們都在努力改造身處的這個世界——他們都相信「教化」的力量。也就是說,不僅要自我修身,破自己的「心中賊」,還要「新民」,運用自己的智慧,去幫助更多的人,破他們的「心中賊」。
儒家經典《大學》開頭就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所謂「明明德」,就是發揚光大人所固有的天賦的光明道德,這是對己。「在親民」,此處的「親」同「新」,是革新、棄舊圖新之意。「新民」,是使人棄舊圖新、去惡從善,這是對人。對己、對人,對內、對外,結合起來,才能「止於至善」,達到儒家封建倫理道德的至善境界。
「教化」,重點在「化」;「破心中賊」,重點也在「化」。化己,化人。
王陽明內心強大就在於此:不管千難萬難,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放棄影響他人為善去惡的努力。
但他在更大的範圍影響人,是在他病逝之後,一直到今天,還在影響著人們,如何更好地做人做事,讓自己和這個世界,都能變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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