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死也是我先死

洛雲施道了聲「小心」，一邊甩起披風打落射來的箭，一邊道：「我的仇家做不出這般手筆，我猜是受你連累。」

不僅涉及大學士府、太傅府、都督府，還有皇室，且來人眾多，洛雲施不覺得秦家有這個膽量。

封軒庭一噎，隨即道：「已經連累了，你分清又能如何。」

洛雲施一笑，道：「既然是要殺你，本姑娘自然有可乘之機。」

封軒庭會意，既然不能求援，唯一的方法便是殺出一條路來。

洛雲施的披風裡已裹了十來支箭，封軒庭接過，一躍而起擲回來處，借勢躲開一丈來遠，向前逃去。

那十多個黑衣人見狀果然起身追擊，一箭箭密密麻麻插在封軒庭腳後。然而未行幾步，方才對方棲身的凹槽里平空躍出一個紅衣女子，招招兇狠致命，此時距離過近，弓箭無用，十來人片刻便被放倒六七個。

封軒庭趁機回身相助，形勢一片大好。

「雲施——」

「雲施——」

遠處兩匹馬迅速奔來，洛雲施回頭看時，手臂便被劃開一道血痕，封軒庭將她攬過身後，一掌打開黑衣人，問道：「你怎麼樣？」

洛雲施表示無事，兩匹馬靠近，馬上之人伸手下來，一人拉住一人上馬，迅速逃去。

黑馬與棗紅馬果然矯健不比尋常，若無黑衣人打擾，只怕這二人中必有一人獲勝。先前的黑衣人自然趕不上來，洛雲施正鬆了口氣時，忽聞得身後馬蹄聲陣陣，不由暗叫不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不要亂看，抱緊我！」

前頭人一聲呵斥，左手勒緊韁繩，右手反手壓住住洛雲施貼近，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洛雲施在顛簸中被這一壓果然抱住了他的腰，隨即連忙坐正，對方又呵斥一聲：「抱好！」

洛雲施蹙眉，有些不忿為何慌亂中伸手，會被拉到封寰宇的馬上來，遲疑片刻，道：「你儘管走，不必管我。」

封寰宇一聲輕哼，彷彿那麼一刻放慢了速度，洛雲施愕然，難道他還打算停下馬來等她願意抱緊再走么？

然而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棗紅馬迅速上前，趕上黑馬並駕齊驅。

洛雲施道：「其他人呢？」

暮風回來救她並不意外，至於封寰宇，即便有封軒庭這個堂兄在此，也不至於會拋下姐姐同表妹。

暮風道：「公主和阮小姐有四殿下的人護送，應當無礙，彌行已經去救其他人了，你不必擔心。」

封寰宇的隨身暗衛是阮家調教多年的，瑤元有他們保護是應當無礙。至於阮寒梅洛雲施並不關心，青雲去了場邊茶棚，黑衣人對丫鬟應該不感興趣。只是張媛媛同曹雲煙，不要出事才好。

洛雲施並不知道彌行在，這廝大抵隨暮風過來躲在馬場周圍，見情況有異上來幫忙，便被派去救人。

身後馬蹄聲越來越響，一片山林映入眼帘，封軒庭道：「我們分頭走。」

洛雲施思量片刻，道：「好，你們小心。」

「不要，一起走——」

暮風忽然道，令其餘三人都是一驚，未料到他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然而進入密林，人越少越便於隱藏行跡，且將追來的人分散，也更有機會逃脫。洛雲施便道：「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

暮風看了洛雲施一眼，終究點點頭，身後封軒庭回道：「走吧。」

隨即兩匹馬分道而馳，一東一西向前奔去。

行至山前，二人便飛身下馬，進了樹林。

洛雲施將左手負在背後，好在習武出身，比起封寰宇也未曾落後。遠遠聽到人聲呵斥同馬鳴，來人也下馬追了進來。

樹林繁茂，地上層層枯葉覆蓋，低矮荊棘灌木遍布，不時迎面撞上一抹倒掛的蛛網。兩人步履迅速，封寰宇走在前，洛雲施一腳踩空，被他回身扶住，正要道謝，便聽他淡淡道，「不就是受個傷，藏著掖著做什麼。」

洛雲施只好將手放到前來，一身紅衣時不覺，此刻方看見手背上一道一道的血痕流下，從手指滴落。

封寰宇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停下腳步來，從袖子里取出一面白色方巾，系在洛雲施手上。

洛雲施不由道：「四殿下——我們還是快走罷。」

封寰宇置若罔聞，迅速打好結，才拉住洛雲施的手腕，拽著她向前走去。

洛雲施無奈，只好緊緊跟著他的步伐，兩人飛快在林中穿行。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聲響漸漸平息，想來甩開很遠了。封寰宇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洛雲施，道：「累么。」

洛雲施雙頰有些泛紅，雪白的額頭浸出淺淺的一層汗珠，然而氣息依舊平穩，聞言回道：「不累。」

封寰宇不置可否，放開洛雲施的手，道：「這樣的密林里，要找到我們也不是易事，原地休息一會兒。」

洛雲施「嗯」了聲，道：「也好。」便走開幾步，倚著一處樹榦坐下。封寰宇也就近找了塊凸起的石頭歇著，一邊打量著四周。

樹林極為茂密，只有閃閃爍爍的日光透過枝葉落在地上，偶爾幾隻不知名的小蟲爬過，除此之外，連一聲鳥鳴都沒有，安靜得離奇。

兩人各自沉默，也不曾看對方一眼，彷彿這林間除了自己並沒有旁人。

片刻，封寰宇側頭，見洛雲施抬眼四望，似尋找著什麼，那神情明明心頭有疑問，卻一直忍住不開口。

「若記得沒錯，應該是還是往西北走的。」

他揣測洛雲施在判斷方位，一開始與暮風分開時便往西走，進了山林向北行一段路，後來因為殺手的追逐換了幾次方向，然而大體來說，還是往馬場西北方向去的。

洛雲施點頭，方才封寰宇拽著她走得太快，沒來得及留意。

「洛雲施。」

「嗯。四殿下有何吩咐。」

封寰宇眉間有些慍色，冷臉道：「你就這般厭惡我。」

洛雲施兀自垂頭，一笑道：「四殿下多慮了。」

往昔在宮中時覺得洛雲施性子清冷高傲，時隔數年，母后千秋節後知曉她如今能言善道，只是對自己卻依舊惜字如金，若非迫不得已，絕不願扯上半分關係。

封寰宇似想起了什麼，轉眼看向她，道：「那個暮風，與你什麼關係。」

賽馬時他與暮風不分上下，忽然遇襲後他有暗衛，那暮風居然也有人相護，好容易脫險，明明可以隨著瑤元撤出馬場，卻毫不猶豫地策馬回來找洛雲施。

花朝節時，洛雲施被弟妹設計脫險，暗衛便提過一個戴面具的黑衣公子。後來知曉封軒庭同封佑筌與一個黑衣公子交好，他便懷疑這是同一個人。如今看來，暮風至少在花朝節時，就與洛雲施見過面。若是顧忌男女大防，所以裝作互不相識也在情理之中，然值得暮風捨命相救，便不尋常了。

洛雲施聞言，依舊垂著雙眸，不緊不慢道：「見過幾次面，救過我。」

「什麼時候。」

「不久前。」

「你——」封寰宇咋舌，望著對方雲淡風輕的模樣，又發不出火來。

洛雲施轉眼看向受傷的左手，封寰宇的白色方巾還在那裡，浸出了一片緋色的血跡來。

「這裡不太對勁，我們還是走吧。」

她道，站起身來。

封寰宇回神，這才發覺四周果然過於安靜，連一隻飛鳥都沒有。幼時隨封炎去北山狩獵時便知曉，若從林中過於安靜，不是有猛獸，便是有伏兵。

他迅速起身站到洛雲施身前，雙臂呈保護的姿勢，與此同時，一陣風來，樹梢之間忽然飛出幾支暗器，如黑蛇般向要害而來。

二人忙抽身閃過，四周便跳下五六個黑衣人影，徑直向兩人襲來，看其身形招式，便知道絕非之前所遇的刺客能比。

聞得去水浪般的一聲響，洛雲施應聲看去，便見封寰宇從腰間取下一支銀色的軟劍來，接住了那黑衣殺手的利刃。往昔她也是隨身帶著劍的，如今穿女裝時候太多，竟漸漸丟了這個習慣。

洛雲施兀自暗悔，只盼打落其中一個刺客的兵刃能為己所用，然而這幾人功力匪淺，要如願談何容易。

片刻，封寰宇一邊接住兩三個刺客的攻擊一邊退到洛雲施身旁，將軟劍遞給她道：「接著——」

洛雲施猶疑，來的這五人武功高強，此時此刻一件兵刃何其重要，她若接了，反叫封寰宇受傷那可了得。

封寰宇躲過一擊，扭頭喝道：「還不拿！」

洛雲施只好接過，霎時得心應手，將對方兩人步步逼退。雖則如此，此時也只能獨善其身，若再分心封寰宇，勢必應接不暇。故而一心一意終於廢掉其中一人，取了對方的三尺長的一柄鐧來，轉身拋給封寰宇,「接著——」

封寰宇正被劃破了手臂，一躍接下長鐧，回手擋住了黑衣人劈來的劍，只能閃躲的形勢略有迴轉。不過半分鬆懈之間，不知何處忽然多出幾支箭，徑直向封寰宇同洛雲施背後而去。

洛雲施聞得風來急忙閃躲，那箭便擦過她臉側的半縷青絲，斷下幾根碎發，心頭不由一凜，險些就送了命。剛回過神來，聽封寰宇一聲「小心——」隨即背後一沉，箭矢插進血肉的聲音傳來，洛雲施回身，便聽得封寰宇一聲悶哼，倒進了她懷裡。

洛雲施愕然，雙手環著封寰宇，獃獃看著他胸口的箭頭，腦中一片空白，只餘下一個念頭，封寰宇替她擋了箭，為什麼要替她擋箭……

從不遠處樹上躍下另一黑衣人來，不緊不慢地將弓箭收在手中，一雙鷹隼樣的眼睛居高臨下望著兩人。

洛雲施半跪在地，將封寰宇托在懷中，緊緊蹙著遠山般的雙黛，眸中情緒萬千，只獃獃望著封寰宇，一隻手放在他的傷口旁，卻又不敢靠近……

「封寰宇，你為什麼……」

她緩緩叫了聲，封寧被遷出宮時她來質問，便是最後一次這樣叫他，八九歲的小娘子一雙杏眼圓瞪，帶著滿滿的怒意。此事之後，她極少見他，即便迎面遇上，也規規矩矩地行禮敬稱一聲「四殿下」，語氣神情淡然，比起那個會揮手打他的女孩子，彷彿已走了很遠。

再後來，她不進宮門，他也有了自己的府邸，偶爾在街頭掀開車簾望見她，一身男裝高踞馬上，神色清冷更甚於往常，或許明明認出是他的馬車，也絲毫不曾理會……

他胸口很疼，疼得臉色煞白，卻強忍住，抬眼對著她淡淡一笑，道：「我就是要你欠我，怨不得，恨也恨不得。」

洛雲施一怔，啟了啟唇，卻沒有說出話來。她並不恨他，也不怨他，只是不想與他有任何關係。她做洛家長女，做封瑞的姐姐，他做四皇子，做昭後的兒子，這樣便好，何必再多生枝節。

「都會死，就誰也不欠誰了。」

低沉而冷漠的聲音入耳，洛雲施抬頭，看向那最後出現的黑衣人。

他身形比其他人要更為高大些，雙眉如劍，鼻樑高挺，眼眸如黑夜深邃，不過一眼，洛雲施便知曉這是一個冷靜和冷血到極致的人。

但他的話很有道理，若自己同封寰宇一齊死在這裡，到底誰欠了誰又有什麼意義。洛雲施看了看懷中的男子，望著來人道：「你可知他是誰，就敢下殺手。」

來人似乎覺得她的話可笑，道：「若是不知，何必動手。」

洛雲施展眉一笑，「看來我果真是受了無妄之災，也不知如何犯了太歲。」

來人道：「洛大小姐文武雙全，自然不能等閑對待。」

洛雲施再次一笑，垂頭看著封寰宇，他疼得額頭滿是汗珠，箭羽旁正慢慢滲出血來，透過青衫染作黑色，胸前濕了一大片。即便暗殺本就沖他而來，若不是回來救自己，他不會進這山林，也不會中箭。

「封寰宇，」洛雲施輕輕放他倚在樹前，拿起地上的長鐧，極為溫和地笑了笑，道，「看來我註定要欠你了。師父說我功夫不差，即便是死，我也殺了他們為你我抵命，如何。」

「雲施……」封寰宇聲音微弱，想伸手攔她，卻抬不起來，只好道，「你不是他的對手，有機會，就走吧。」

黑衣人氣息森然，如巨大陰影籠罩。

洛雲施搖搖頭，站起身來，額前髮絲輕輕飄蕩，雙眼清冷似寒冰一般，看著自己手中的兵刃，嘴角微微上揚，道：「我認識了一些人，同你們武功行事都很像。我師父說，那是江湖。」

黑衣人眸色有些變化，一言不發看著洛雲施。

「江湖人便應該守江湖的規矩，何必來廟堂多事。」洛雲施不緊不慢，繼續道，「師父說，江湖人一旦參與勾心鬥角之事，武功也就大多荒廢了。不知閣下除了射箭，還會什麼。」

不過見那人從樹上一躍，便應當知他功力深厚。如今洛雲施故意出言挑釁，對方不由一笑，道：「洛大小姐口氣不小，只可惜我並沒有閑情同你比武」

他做了個手勢，餘下幾人迅速如惡虎般撲向洛雲施，來勢兇猛無比。

果然是一個冷靜和冷血到極致的人，絲毫不為言語激將。洛雲施接住幾人攻擊，對領頭人的反應彷彿早已料到，以鐧為劍，遊刃有餘。

她曾和暮期石與和田和玉三人打過平手，雖然對方未盡全力，然而她亦有保留，所以面對這幾個殺手並無懼意。只要領頭人不出手，就有機會逐個擊破。況且她是女子，女子總讓人輕視，而這恰好是一個絕佳的優勢。若能讓領頭人首先單獨出手便最好，若不能，殺了其餘四人再謀出路也不遲。

很快，用流星錘的黑衣人被刺穿倒地，剩下三個殺手對視一眼，不由正色，招式也越發謹慎起來。

封寰宇勉強抬頭，看著那個奮戰的紅衣人影，視線漸漸有些模糊。

「雲施，雲施……」

他輕輕叫了幾聲，聲音微弱。洛雲施彷彿聽見了，混戰中不能回頭，嘴上便大聲喊道：「封寰宇，你不能睡，你睜眼看著我——」

良久沒有回應，洛雲施正欲回頭，便聽為首的黑衣人淡淡道：「說了你們都要死，他先死了，你再去陪著。」

洛雲施不由一驚，不過片刻，封寰宇就已經死了么？顧不得些許，賣個破綻退開幾步，削下其中一人半隻手臂，趁另外兩人不敢上前時迅速回到封寰宇身邊，見他果真閉上了雙眼，便抱起他叫道：「封寰宇——封寰宇——」伸手試探，氣息還在，不由鬆了口氣，輕輕拍著他的臉。

「你我本無冤無仇，非要害我臨死也不得安心么？你醒一醒，即便要死也讓我先死——封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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