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輯|川端康成:禪之美,才是藝術追尋的最高境界
川端康成是一位藝術品鑒賞家,他的藏品豐富而絕美,是可以舉辦展覽的美術館級別。這位文學巨匠,日常生活的所用是怎樣的呢?
川端康成(かわばた やすなり,1899-1972),日本文學界「泰斗級」人物,著名小說家。代表作品:《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千隻鶴》等。
要了解川端康成的日常生活,除了文字,圖片和電視片更直觀,尤其是NHK專題片《極上美的饗宴 我如命的逸品(1)川端康成愛戀的山水》(下文簡稱專題片)。因為川端康成故居沒有對外開放,無關者只能跟隨電視鏡頭一探究竟。
川端康成故居。轉自專題片。
據介紹,川端康成家裡的擺件全是藝術品,即使平時用的茶杯,也是名家的藝術品。在專題片中,壁龕里掛的是清代金農的《墨梅圖》,茶杯是日本現代陶瓷巨匠北大路魯山人的作品。
轉自專題片
而在川端康成日常書寫的書桌上,更是擺放著心愛精巧的藝術品。
川端康成寫作用桌子。轉自專題片。
他曾經寫道:「最近我在書桌上擺上兩件小青銅像,一件是羅丹創作的《女人的手》,一件是瑪伊約爾創作的《勒達像》。光這兩件作品也能看出羅丹和瑪伊約爾的風格是截然不同的。從羅丹的作品中可以體味到各種的手勢,從瑪伊約爾的作品中則可以領略到女人的肌膚。他們觀察之仔細,不禁讓人驚訝。」
耐人尋味的是,他凝視羅丹《女人的手》的照片已經成為他的經典照片,而且經常被使用在展覽會的海報和雜誌的封面上。
川端康成與羅丹《女人的手》
我想,這張照片也有文化象徵意義,就是日本對西方文化的一種態度。日本近代有一種說法,叫「和魂洋才」。借用一句日本俗語「佛心鬼手」,「心」與「魂」對應,「才」可以用「手」表示,所以,川端康成凝視羅丹作品難道不就是這種象徵?
川端康成的文學作品,儘管表達的是東方人的心魂,但表現手法卻大量地借鑒了西方文學。
至於「魂」或者「心」,可以用兩張圖片象徵。
一張是川端康成與繩文時代土偶《女子》合影,另一張是他與一尊鎌倉時代(13-14世紀)的《聖德太子立像》合影。
川端康成與繩文時代土偶《女子》
繩文時代大致是公元前12000年至公元前300年,日本從舊石器時代進入新石器時代。日本人一般認為,繩文時代代表中國文化較大地影響日本之前的日本,尤其是佛教和儒教進入日本之前的日本人的「心」。
在川端康成眼裡,繩文時代土偶《女子》彷彿是日本的女童時代,有著天真、質樸、不需要任何化妝之美。與她在一起,自己的心會變得單純而美麗。
川端康成與《聖德太子立像》
聖德太子(574-622)被列為日本締造者的第一位。他主政時,大力引進中國的先進文化和制度,並制定了神道、佛教和儒教融合的《十七條憲法》。聖德太子篤信佛教,大力弘揚佛法,興辦寺廟。
川端康成在晚年因病住院時,會讓人把聖德太子立像帶到病房,與自己共度難關。這倒不是單純地帶一個護身符,因為川端康成不是一個畏懼死亡的人;而更多的解讀是,聖德太子立像給他帶來巨大的精神慰籍,雙手合十表示感恩自己這一生的遇見。
川端康成從幼年起,就接連失去父母、祖母、姐姐,撫養他的祖父也在他將滿15歲的生日之前病故。之後,他便成了一個沒有近親的孤兒。
那麼,是什麼給了川端康成生活的勇氣呢?
他在《花未眠》一文寫道:
「凌晨四點醒來,發現海棠未眠。 如果一朵花很美,那麼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在小說《雪國》也寫道:
「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生並非死的對立面,死潛伏於生之中。即使和幽靈同處地獄也能心安理得;隨便什麼時候都能拔腿而去。這就是我,一個天涯孤客心底所擁有的自由。」
——美,給了川端康成生活的勇氣和安慰。
東山魁夷《花月我》
不過,他在《花未眠》中說:
「感受美的能力,發展到一定程度是比較容易的。光憑頭腦想像是困難的。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這是需要反覆陶冶的。比如惟一一件的古美術作品,成了美的啟迪,成了美的開光,這種情況確是很多。所以說,一朵花也是好的。」
不追求美,就無法發現美。對美的追尋彷彿是走上一條修行之路,不斷地修行才能達到開悟,開悟之後再不斷地修行。
甚至對自然之美的發現,也需要藉助藝術品。因為,藝術品是藝術家「眼」里的「自然」,即使是一朵花。
「眼」是需要養的。「養眼」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一流的藝術品,藉助藝術家的眼光來提高自己。——「這是需要反覆陶冶的」。
川端康成戰後定居鎌倉,他是從戰後開始收藏藝術品的。
他收藏範圍極廣,不分古今東西,只要喜歡就儘力而為。其中,中國古代名家有石濤、金農等,日本古代有浦上玉堂、池大雅等,西方有羅丹、雷諾阿、畢加索等,還有唐宋瓷器、尾形乾山的屏風、青木大米的茶壺、黑田辰秋的木漆器,以及流入日本的中國及中亞地區的佛像和朝鮮李朝時期的藝術品。
其中,尤以三件日本國寶為最:浦上玉堂《凍雲篩雪圖》、池大雅《十便圖》和與謝蕪村《十宜圖》。
浦上玉堂《凍雲篩雪圖》
當然,近代以來的日本名畫家作品也收藏不少。值得一提的是,現在在國際上著名的日本現代畫家草間彌生,她二十六歲時在東京一個畫廊舉辦個展,那時還是一個無名畫家。川端康成聽朋友介紹說,草間彌生大約10歲開始被大量幻覺困擾,時常有自殺傾向。川端康成便去參觀草間彌生畫展,被她的藝術創作感動,併購買了她的畫作《不知火》和《雜草》,鼓勵這位特殊的藝術家。
草間彌生
這是巨匠的眼光,有審美,也有慈悲,盡善盡美。
幾年前,在日本許多地方的美術館舉辦川端康成與畫家東山魁夷收藏品的聯合展覽,主題是「巨匠之眼」。也就是,用巨匠眼裡美的世界,來陶冶和培養參觀者的「眼」。
岡山縣立美術館特別展《巨匠之眼: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2014年
2014年,岡山縣立美術館舉辦特別展《巨匠之眼: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在海報上用的日本畫,是東山魁夷專門為川端康成獲得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畫的《北山初雪》,並作為賀禮送給川端康成。
這兩位藝術巨匠是知己,有長達十七年的靈魂交流。川端康成為東山魁夷畫作寫過許多評論,而東山魁夷也為川端康成的文學作品配圖,他倆的文與畫是絕配。於是,在川端康成的藝術品收藏中,東山魁夷的作品最多。
川端康成/東山魁夷著《美的交響世界: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
那麼,在川端康成眼裡,日本美的最高境界是什麼樣的呢?
我想,在他的諾貝爾獎獲獎演講《日本的美與我》里,是有線索的。
川端康成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講演
一生追求美的川端康成在向世界講述日本美的時候,一開頭談的居然是日本禪師,而且是禪師開悟狀態的描寫。
尤其意味深長的是,演講以一種類似「三段論」的方式展開:以道元禪師的《本來面目》開頭,中間再次提起《本來面目》,最後以《本來面目》結束講演。
日本的美,有許多種。禪是美的宗教,尤其開悟狀態,極美。在川端康成眼裡,禪之美,難道不正是藝術追求的最高境界?
最後,我們重溫一下川端康成之日本的美:
春花秋月夏杜鵑
冬雪寂寂溢清寒
這首和歌,題為《本來面目》。為道元禪師(1200—1253)所作。
東山魁夷《冬華》
冬月出雲暫相伴
北風勁厲雪亦寒
而這一首,則是明惠上人(1173—1232)的手筆。逢到別人索我題字,我曾書贈這兩首和歌。
明惠的和歌前,冠有一段既長且詳的序,象篇敘事詩,用以說明這首詩的意境:
「元仁元年(1224)十二月十二日夜,天陰月晦,入花殿坐禪。
中宵禪畢,自峰頂禪堂返山下方丈。
月出雲間,清輝映雪。
雖狼嗥谷中,有月為伴,亦何足懼哉。入方丈頃,起身出房,見月復陰,隱入雲端。
比及聞夜半鐘聲,方重登峰頂禪堂,月亦再度破雲而出,一路相送。
至峰頂,步入禪堂之際,月追雲及,幾欲隱於對山峰後,一似暗中相伴余矣。」
東山魁夷《歲暮》
這篇序後,便是上面所引的和歌。和歌之後,作者接下去寫道:
抵峰頂禪堂 已見月斜山頭
登山入禪房 明月亦相隨
願此多情月 伴我夜不寐
明惠是在禪堂守夜,抑或是黎明前才重返禪堂,他未加說明,只是寫道:
「坐禪之時,得閑啟目,見曉月殘光,照入窗前。
我身處暗隅,心境澄明,似與月光融為一片,渾然不辯。
心光澄明照無際,月疑飛鏡臨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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