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逢變故
大家都說林家運勢好,男主人精明,趕上好政策,生意做得順順噹噹,家裡蓋了小洋樓,又跟銀行貸了款要擴建工廠,眼看是要奔著做大企業去了。
家裡一雙兒女不僅樣貌出眾,還懂事成績好,從鎮上初中畢業考到市裡重點高中去了。那所高中向來只招全校前五名,他一家就佔了兩個了。
鄰居們打趣阿喬都說:「阿喬好好念書,念完大學回來接爸爸的班啊。」
爸爸回家樂呵呵地說:「你們兩個去了市裡相互照顧,好好念書,以後再一起去國外讀大學。」
那個暑假,唯一讓莫璃不開心的事,是想到九月份阿慧要去鎮上職高讀書,她們以後不能再在一個班,不能如以前般形影不離。她想起來就覺得心情低落,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一種叫傷感的情緒。
一想到高中開學後要有一整學期見不到,她就想抓緊一切時間跟阿慧膩在一起。一起去游泳,來家裡一起吃媽媽做的飯,有時候媽媽太忙,就是阿喬煮泡麵吃,然後晚上三個人在客廳一起看影碟,到了睡覺她還要跟阿慧再聊到半夜。
然而有一天她再約阿慧的時候,阿慧告訴她,她有約會,今天不能跟她出去了。
「約會?」她瞪大了眼睛。
「嗯,那個職高的男生。」阿慧漫不經心道。
「不是說很傻,你不會隨便找人談戀愛結婚的嗎?」
「誰說要結婚了?閑著也無聊,就一起玩玩兒唄。」阿慧無所謂笑笑,「再說,我也要去職高讀書了,總得認識點新朋友。而且,他還挺帥的,打架也厲害,給你看看照片。」
那男生帥不帥,莫璃是不知道,她只是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之前還說騙騙他的,現在就要跟人約會了?阿慧還是會跟她玩兒,可是頻率卻大大降低了,莫璃有時候有一種被疏遠的感覺,有些失落。
九月份,爸爸媽媽一起送她和阿喬去市裡的中學,媽媽給她買了很多新衣服鞋子,阿喬要錢買了很多書。爸媽對他們沒有什麼太大的不放心,辦了入學就走了。
十月份有國慶節,想到又可以回家,她還是高興的。然而,假期到來的前兩天,他們就被人提前接走了。
回到鎮上,面對的是父母雙雙在車禍中去世的噩耗。
廠里的會計說:「工廠擴建改制,財務上梳理出一批壞賬,都是一些欠款欠了一兩年的賬,總也要不回來。老闆和老闆娘就說親自出去跑一趟,能要回來多少算多少。」
回來的路上大客車翻了車,車上五死十二傷。爸媽坐的那一側損毀最嚴重,未能倖免。
關於這一段兒的記憶莫璃留下的印象不多,像是一種下意識的逃避,大片的記憶被封存,只留下一些碎片。
工廠破產,銀行貸款收回,資產被拍賣,員工遣散,舊債不了了之。最後只剩下家裡這一棟樓,會計把一萬五千塊錢交到阿喬手裡,說是就剩下這麼多。
她和阿喬什麼都不懂。
她哭得背過氣去,阿慧趕過來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陪她度過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夜,再沒提過約會的事。
一天從噩夢中醒來,阿喬站在床邊,把校服和書包遞到她手裡。
「幹什麼?」她淚眼朦朧。
「假期結束了,上學去。」
阿慧每星期都給她寫信,月底的時候還會帶媽媽做的家鄉菜到市裡來給她和阿喬吃。
學期末的時候她拿到成績單,跌出年級一百名,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習慣性地說想跟她的家長談談,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又及時止住了,嘆口氣說:「你要努力啊!」
那一次是她記憶中唯一一次阿喬真正意義上對她發脾氣,她辯解說:「學校的同學都很厲害啊,大家都是各個學校的前幾名升上來的,哪裡像以前那麼容易……」
阿喬沉默了好久,說:「阿璃,爸爸以前說要送你去國外讀大學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是即使不能去國外,我也希望你能在國內讀好的大學。」
當新學期開始,她得知阿喬去辦了休學時,一下慌了,拉住阿喬問:「阿喬你幹什麼去?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讀書嗎?」
「我去賺錢,沒事,就在市裡,我每星期都來看你。」阿喬安慰她。
「你都沒滿十八歲,能去哪裡賺錢啊?我跟你一起去。」她仍然很慌張。
「你是女孩子,阿璃,你只有好好念書以後才能賺錢。」阿喬認真地對她說。那一刻,莫璃從阿喬身上看到了一點爸爸的影子。
阿喬去了阿慧舅舅介紹的一個工地上幹活,第一個周末他來學校附近看莫璃的時候,看著他滿掌心的血泡,莫璃哭了起來。
工地上是不分周末的,阿喬後來便越來越少來學校了。偶爾來的時候,她正在上晚自習,只能在課間的十分鐘飛快地跑出去跟他見一面,然後她就得繼續去上課,而阿喬也要趕最後一班公交車回工地上去。
阿喬有時候趕過來就是給她錢,他說:「阿璃,你去買衣服啊,買以前媽媽給你買的那些衣服。」
莫璃開始慢慢變得沉默,只是埋頭讀書,她不參與一切的班級活動,不肯花精力與同學社交。剛來學校時交好的幾個同學,也因為她越來越冷淡的態度慢慢疏遠了。
有一次阿慧來市裡,她們一起去工地上看阿喬。
夏天炎熱的天氣,她們撐著防晒傘,阿慧還穿了短短的牛仔裙和小高跟鞋,站在塵土飛揚的工地邊緣,等著人去叫阿喬。
遠遠的,看見那人走到工地的一角,對一個打著赤膊正低頭在水龍頭下面沖洗的年輕男人說了句什麼,男人直起身子,微微眯著眼睛,往她們站的方向看過來。
曾經白皙單薄的少年,現在有了一身均勻的古銅色皮膚,身量又高了些,赤著的上身顯現出隱隱的肌肉線條。阿喬剪了很短的頭髮,頭髮上臉上都是水珠,看見她們就笑了,露出一嘴白牙。
莫璃忽然就想起了阿慧曾經給她看過的「很帥的,會打架的」職高男生的照片,她對阿慧說:「我覺得我哥哥才是很帥的。」
「你不知道嗎?」阿慧笑笑,「阿喬以前就是學校里最英俊的男生,現在……更英俊了。」
那個暑假,莫璃才知道阿慧的爸爸媽媽幾個月前離婚了,爸爸不願意付贍養費,一走了之。她媽媽賣了老家的房子要去城裡打工,就在前不久又結了婚,當了別人的後媽。
莫璃驚詫於阿慧的淡定,又覺得她比自己堅強多了,阿慧還是無所謂的樣子,「你要是從小就看他們又吵又打的,現在也淡定。」
到了寒假,莫璃在工地的活動板房裡給阿喬洗衣服時,看到了錢夾里他和阿慧的大頭貼,阿慧攬著他的脖子,笑得眉眼彎彎。她很意外,想了又想,憂心忡忡地找到阿喬,說:「我覺得……你和阿慧,你要不要再考慮看看?」
阿喬揚眉,笑道:「還會操心我的事了?你好好念你的書就好。」
再開學時,阿慧來看她,那時候高三最後一學期,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地學習,她跟阿慧站在學校旁邊小巷子的食攤上,用十分鐘吃完一碗米粉。
那種飄著一層辣油的粉是阿慧喜歡的,每次來她都要陪她吃一碗,她辣得邊吸氣邊說:「阿慧,你要好好對阿喬,別,別騙他……他是阿喬啊!」
阿慧怔了一下,繼而笑起來,把吃完的一次性碗筷丟進旁邊的垃圾桶,擦乾淨嘴巴,說:「好好讀書……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所有人都跟她說要好好讀書,她也把讀書當成了救命稻草,好像只要她讀好了書,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的模擬考成績一直穩定在年級前五名。
等到考試那一天真正到來時,她卻失誤了。
坐在考場上,當開考的鈴聲響起時,她腦中關於課本的一切記憶忽然喪失了。她實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起父母離世的那一幕,那段被封存的記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跳了出來。
她和阿喬回去時是沒有見著人的,只有兩具黑乎乎的棺材,她始終不相信那裡面是她的爸爸媽媽,吹吹打打的儀式進行了兩天。第三天下葬前,最後的一步瞻仰遺容,棺蓋被移開,覆在面上的白布被短暫掀起又迅速蓋上,她突然覺得憤怒。
那布滿傷疤的腫脹的人怎麼會是她的爸爸媽媽?她又喊又叫地衝上前去要掀開那白布,幾個人從身後死死拽住她,棺蓋被合攏,鞭炮聲蓋住了她的哭喊聲。鐵鍬一鏟一鏟下去,所有的溫言笑語,所有的慈愛惜憐都在一抔黃土中離她遠去。
莫璃在考位上渾身冷汗,動彈不得,眼前一片空曠,耳邊什麼聲音都聽不到。
許久,有監考老師發現了她的異常,走過來詢問,她看見面前人嘴巴一張一合,拼盡了力氣去聽,勉強聽到「回去……醫務室……」。
「我要考試。」她哆哆嗦嗦地說,死命地握緊了手裡的筆。
阿喬滿是血泡的掌心,在烈日下一次又一次,好像永不止歇地彎下腰去扛水泥袋子的身影,額角被鋼筋撞到留下的傷疤……她承受不起。
她能夠開始寫字時考試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最後她還是勉強答完了全部的卷子,作文只有寥寥幾行字。第一門考試的倉促拉下了成績。
最後的考分出來時,她比模擬考的平均成績低了四十多分。上不了學校老師給她規劃好的那所頂尖大學,但還是幸運地考上了K市的那所重點大學。
將滿十八歲那一年夏天,阿喬、阿慧,和她一起到了K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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