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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溪:七十述學

撰文:劉夢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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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溪,著名文史學者,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研究方向為思想文化史、明清文學思潮和近現代學術思想。主要著作有《傳統的誤讀》(1996)、《學術思想與人物》(2004)、《紅樓夢與百年中國》(2005;韓文版,2016)、《中國現代學術要略》(2008)、《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2012;韓文版,2015)、《陳寶箴和湖南新政》(2012)、《陳寅恪的學說》(2014)、《當代中國之傳統與現代的變奏》(新加坡青年書局,2014)、《馬一浮與國學》(2015)、《將無同:現代學術與文化展望》(2015)、《紅樓夢的兒女真情》(2016)、《學術與傳統》(上中下三卷,2017)等。

《七十述學》是劉夢溪的學術自傳,自童幼發矇而小學、中學、大學,中經「文革」劫難,直至成為專業學者,七十餘年的讀書治學和人生經歷,跌宕起伏,苦樂夢尋,盡入此簡要一卷中。李一氓、趙朴初、茅盾、繆鉞、張舜徽、程千帆、柳存仁、季羨林、湯一介、龐朴、馮其庸、余英時、李澤厚、金耀基、龔育之、葉秀山、金庸、王蒙等當代聞人和學界名宿,書中不乏作者與之交往的真實記錄。

以下內容授權選自《七十述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9月出版)第四章:學變。

一九六三年開始,國家的政治文化氛圍已經在悄悄發生改變。又重提「階級鬥爭」 ,強調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大學師生增加了下鄉勞動的時間。 《探春新論》發表時,我正在京郊鄉下,馮其庸先生幫我寄來樣報。而一九六四年秋天,便隨大隊人馬去陝西參加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了,校長、教師、高年級學生「傾巢而出」 ,直到一九六五年春天返回。

我們在西安南面的長安縣參加「社教」 ,被分散到縣屬各鄉鎮的社隊。王崑崙的愛女王金陵老師擔任我們的小組長,和寶雞專署的幹部一起組團。金陵通蘇俄文學,她的先生王春元,從人大文學研究班畢業後,在學部文學所專事文學理論研究,他們夫婦是我多年的好友。長安即韋曲,地處終南山下,王曲、杜曲、杜陵、細柳、曲江、輞川,這些唐代詩文中常見的名字,一起來到眼前腳下,無法不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李白「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杜甫「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鄉裡衣冠不乏賢,杜陵韋曲未央前」 、王維「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這些詩句,總會不時在腦海心際縈迴。

社教初始,甚為緊張,至有「第二次土改」的說法。後來下達「二十三條」 ,糾正了「左」的做法,氣氛緩和下來。

這時才看到關中大地的美好自然景觀。陽春三月,小雨初霽,桃花之美,美到艷麗欲滴,我生平第一次在輞川的一個嶺坡看到。難怪王維要在此地寫《輞川集》 。關中民風厚朴,景物宜人,農民的口糧卻嚴重不足,每年都需要國家撥給大量返銷糧。其實是大而公的公社制度所致,一旦更張,迎刃而解。

去年我去西安翻譯學院講學,車過長安,已和市區連為一體,滿眼興旺景象,四十七年前的長安不知何在何所了。

春節工作團休息整訓,有了更多的訪古覽勝時間。大雁塔、小雁塔、碑林、半坡、灞橋、驪山、咸陽、漢武帝墓、衛青霍去病墓、武則天墓、永泰公主墓,都曾往觀。李白《憶秦娥》詞寫的「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竟身臨其境體驗一過,雖非復歷史舊觀,亦聊資想像。漢唐文化的遺存,唐代詩人的蹤跡,使我看到了文本以外的文化世界。這是另一種書,另一種文化,我讀得很快樂。

當時胡耀邦任西北局第二書記,他講話生動風趣。為強調農村工作調查研究的重要,他引用《紅樓夢》第三十九回的回目: 「村姥姥是信口開河,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他說我們要做那個「尋根究底」的「情哥哥」 ,而不要做「信口開河」的「村姥姥」 。西北局政策研究室主任李登瀛也不是等閑之輩,一次講話說: 「人是有尊嚴的,不要一點兒小事就整人家。 」此話甚獲我心,至今記得。

但農村社教中經歷反覆的經驗,並沒有變成城裡人的教訓。

一九六五年四月返回學校,文藝整風和文藝批判,已如火如荼。

批電影《早春二月》 ,批《林家鋪子》 ,批田漢的《謝瑤環》 ,批崑曲《李慧娘》 ,批「中間人物論」 ,批幾乎所有既存的藝術文化現象。這一過程,一九六三年即已開始,它緣於最高領導人的「兩個批示」 ,大意謂:經濟基礎改變了,作為上層建築之一的藝術部門,至今還是大問題,以致跌到修正主義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變成像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判詞是嚴厲的,實際上等於為「文革」拉開了序幕。

思想清算佔了先機,學問不再吃香。

一九六二級新生入學,曾讓我給新同學講學習方法。

一九六三級入學,就不讓我講了。一九六五年秋天系裡成立寫作組,也沒讓我參加。班裡一位和我比較要好的負責幹部透露,一年前系裡擬整理一份材料,把我作為勤奮好學的「紅專」典型報給學校;現在這個材料可能還要整,但性質屬於相反的「白專」典型了。由於這個緣故,一九六五年秋季的某一天,班裡開了一個特別的會,教室的桌椅經重新擺過,還有其他班的同學參加,也有幾位青年教師。只一個人發言,然後就散會了。

過了多少年之後,我才悟到,那是一次專門批判我的會。

至今自己不能明白,何以批判我的會,我也在場,竟全然沒有意識到是在批判我。連發言者講了什麼,我一字也不記得。

個中的原因,我是無論如何解不開了,俟之高明可也。

不久,規模更大殺傷力更強的批《海瑞罷官》 、批「三家村」運動上演,學校基本不再上課。說話已到了一九六六年。

人大的校刊,過去只有《教學與研究》 ,側重經濟政治法律,一九六五年歲末決定籌辦《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約我寫一篇有關清官問題的文章。剛好「文藝批判」進入「史學」 ,所涉學術層面的問題,包括清官問題、歷史人物評價問題,我亦頗感興趣,手邊寫有大量讀史筆記。便整理出一篇,發表在人大學報試刊第一期上,題目不復記得,內容大約與正史里記載的循吏的「剛直不阿」有關。當時讀《明史》最勤,方孝孺的拒不為永樂草詔書及正統、變統之說,文中有所引證。

為學之人自然以為,學術之爭,所爭在正誤,在是非,在真理,豈料學術後面另有洞天。政治紛爭引發的人事激變已屆待爆的臨界點,文藝與學術不過是火藥桶周邊已經乾枯的堆放物而已。

一九六六年六月的第一天, 《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翌日,發表《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 。 「批判的武器」已為「武器的批判」所取代, 「精神的力量」即將要用 「物質的力量」來摧毀,家國天下之十年亂局由是造釁起端。

原該一九六六年畢業的我們一九六一級中國文學專業,因天下大亂未能分配就職。一次從攻訐馮其庸先生的牆壁文字中,得知他曾推薦我留校任教,並已獲系主任何洛先生的首肯。披露者認為這是馮與何的一宗「罪狀」 ,理由是他們欣賞的這個人有「成名成家思想」 ,只專不紅,白專道路。馮先生是中文系教師中寫文章最多、影響最著的一位,因此他所受衝擊也最大。我雖亦牽連所及,被冠以什麼什麼之如何的「高足」 「修正主義苗子」之類,幾次見於墨筆書寫的牆壁大字,所受衝擊並不是很大。

只上面派來的工作組主導運動期間,我被劃作「中右」 。

不知可否依字面解作中間偏右?抑或右派之中間者?看來索解匪易。我個人倒未覺得怎樣,但工作組撤走之後,系裡的同學不答應了,認為這是工作組迫害群眾的一個證據。因此我的人望陡然提升好幾度,升到和「念書好」幾具同等地位。

周圍的善意笑容重新歸來,遇有什麼事宜,大家頗願推舉我在前面。

這是人參加運動,運動也在運動人。

劉夢溪

一九六七年元旦春節過後,人大的派別日趨明顯,致有標名組織的產生。我亦因本系的謬舉,成為某一派分管理組的一個成員。不同派分各保護一批自己認可的校系幹部,然後指責對方之保護不妥。我的心性,主和不主斗,認為事無不可商者。所謂派分是一極不正常的現象,終必歸於和合。

說來也巧,我大學一年級的文學理論教師兼輔導員,也成為另一派分的主要成員,我和他的關係並未因派分而有所改變,至少在我是如此。以致後來本派分有指我為「里通」另一派分者,稱我為「右傾代表」云云。故我對陳寅恪的父尊陳三立在 《先府君行狀》 里說的 「府君獨知時變所當為而已,不復較孰為新舊,尤無所謂新黨舊黨之見」 ,深所會心。自己回思半生境遇遭逢,在有派分之中國,似乎一直是左派說我右,右派說我左。本性使然,也是無可如何之事。

一直淹滯延宕至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們一九六一級重新分配,我被派放至山西太原鋼鐵廠勞動,工種是鉗工。寫 《誰是最可愛的人》的軍隊作家魏巍,當時也在太鋼,因讀過我的文章,對我格外護惜。書沒有全帶來,只選帶幾箱,棲身在一個小學校里。書籍上架,又可以安然讀書了。特別想讀史,有一種探究歷史真相的願望。

但兩年之後,即一九七一年四月,又被迫轉赴人大在江西余江縣的五七幹校,名為「參加運動」 ,實為變相監禁。一間草棚,四人陪住,不準通信,不準與外界聯繫。指甲刀、刮須刀也搜走。預設的「罪名」 ,是說我反對了「中央文革小組」的顧問康某。其實我並無此種勇敢行為。但他們接受的任務,是一定要把沒有的「事實」挖出來。想盡了各種辦法,威脅、恫嚇、欺騙、利誘,真正無所不用其極。看管我的小分隊,開始為四人,後增至七人,最多達十四人。每天開會,有時上午、 下午、 晚上三輪。只准讀《毛選》 ,不準看其他的書。

馬恩的書也不準看。上廁所,也有人在外面放哨。

後來知道,幹校里調回或就地變相監禁者,有幾十上百人,最後全部「投降認罪」 。據說只有我一人「頑固不化」 ,始終沒有講出不存在的「事實」 。一次上午開會,我說: 「如此無中生有,你們良心何在?」小分隊隊長唱喏般回答說:

「我們共產黨人講黨性,不講良心!」我大怒曰: 「你不講良心,那是因為你沒有良心!你不講,可《毛選》講。 《毛選》中有四處講了良心。 」中午此人仰卧床上一頁一頁地翻《毛選》 ,也不知究竟找到沒有。

我在江西整整被關一年半的時間,到一九七二年十月下旬,才獲得自由。我向主事者要求寫份字據,證明我的清白。

答覆說,不用寫,因為你沒有問題。經一再申明,表示如不給字據,本人寧願不離開。最後終於有了一紙,上寫某某自某年某月,至某年某月,調回幹校參加運動,經過運動,沒有發現什麼問題。不整材料,不做結論,不裝檔案,使用不受影響。原來一年有半的時間,就是為了這個「一無三不」 。

十年浩劫,知識分子鮮有逃過此劫者。如果不是第一次,就應該有第二次。一次都沒有,人生就未免虛度了。我「文革」初期只受了一點輕傷,江西這次是真正的歷劫。比之但丁的《神曲》 ,當然不是「天堂」 ,但也不是「地獄」 ,而是近似「煉獄」 。擬之以意象,可謂艱難地走向微明。

由於整個過程,秉持清者自清的高度自信,理辯豐贍,游刃泰然,不僅未被玷污,反而滋補了元氣,自我精神蘊蓄一種不可摧折的力量。大遺憾是無書可讀。除《毛選》外,只有一本看管人員借我的《新華字典》 ,不知讀了多少遍。好在學會了「憶書」 ,即回憶讀過的一本一本書,至有寫下大量往昔能背誦的詩詞古文之事。

看管者其實都是人大不同系所的教師,年齡比我大七至十歲。其中一位辛先生是大植物學家辛樹幟的哲嗣,心地良善,遇有他人不在時,每與我談論學問。後來大家都回京,我看望過他。而且得知,那位聲稱只講黨性不講良心的看管組長,竟在回京不久去世了。還有堅定站在不講良心一邊、和辛先生態度絕然相反的另一位,也相繼離開人世。

我隱約感到了人生運會循環往複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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