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我的心事你別猜,猜也猜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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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了。
沒有人知道《夜雨寄北》是寄給誰的。
不知道那個人一邊寫著《錦瑟》的時候,
一邊在想些什麼。
許多首《無題》,都隱晦難解。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義山的心事,你不要猜。
猜,也不中。
01
李商隱死後,《舊唐書》、《新唐書》都說他詭薄無行,背主負恩。
但他的詩寫得太好,於是喜歡他的粉絲們奮起反駁,說義山之所以落得這麼凄涼的下場,全是因為糊裡糊塗卷進了「牛李黨爭」,尤其是令狐綯,處處對他打擊壓制,致他仕途坎坷,一生飄零。
五代的孫光憲在《北夢瑣言》里說:
令狐楚去世多年以後的一個重陽節,李商隱去拜訪令狐綯,令狐綯不在,李商隱就在牆上題了這麼一首詩: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說令狐綯當時已貴為宰相,回來看到題壁,心中慚恨,讓人將這間廳子鎖起,再也不開。
真是讓人一聲長嘆。
詭薄無行、背主負恩未必有,但是小李同學把仕途看得超過一切、在沉淪中不折不撓大抵是有的。
打擊報復未必有,但是令狐相公無法應對、退避三舍大抵也是有的。
我們來簡單過一下大唐朝有名的「牛李黨爭」以及義山兄是怎麼糊裡糊塗卷進去的。
02
「牛李黨爭」的星星之火,要一直上溯到藩鎮割據時代。
安史之亂以後,藩鎮勢力十分囂張。憲宗朝的時候,朝廷平定了幾個不服管束的藩鎮,以儆效尤。
元和三年(808),舉人牛僧孺和李宗閔在對策考試里,口無遮攔地表示朝廷對藩鎮不應當以暴制暴。
這些話得罪了宰相李吉甫。李吉甫上奏說考官和這兩個小子有私人關係,要處理。於是考官和兩個考生都被貶到地方,接著朝野嘩然,唐憲宗不得已又把李吉甫處理了。
「牛李黨爭」的直接導火索就是這起對策案。
幾年以後,兩個小子回朝為官,李吉甫的兒子李德裕也在朝為官,兩方正式開始上演「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宮斗劇,纏鬥大約四十餘年。
開始,牛黨佔得上風,長安官吏大多出自牛黨。
後來,文宗皇帝不勝其煩,嘆息「去河北賊易,去朋黨實難」,一股腦把三個人都趕出了長安。
文宗死後,武宗繼位,把牛黨排斥一空,召回李德裕。武宗死後,宣宗繼位,把李黨貶斥一空,召回牛僧孺和李宗閔。
當年,李宗閔在召回途中病逝。一年後,官復原職的牛僧孺病逝。三年後,被連續貶黜五次的李德裕在崖州病逝。
三個人都死了。
這時候是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牛李黨爭隨之消亡。
03
李商隱的少年和青年、壯年,就是在這樣的牛李黨爭時代度過。
十七歲,少年李商隱以古風拜訪當時洛陽的首席長官令狐楚,得到後者的激賞和極力提攜。
十七歲到二十五歲這段時間,李商隱和令狐家的子侄一起遊學長大。
二十五歲,令狐楚去世不久,李商隱投封疆大吏王茂元府中,以後娶其女為妻。
二十五歲到三十六歲這段時間,李商隱輾轉鄭亞等人幕府,並不得志。
三十六歲以後(這時候王茂元已去世),李商隱輾轉柳仲郢等人幕府,也不得志,直到四十六歲病逝。
那我們在這樣的履歷上疊加一段時代的背景:
令狐楚、柳仲郢等人,站牛黨
王茂元、鄭亞等人,站李黨
《新唐書》《舊唐書》由此得出這樣的結論:
令狐楚去世後,李商隱結親王茂元,這是背主負恩、牛黨打擊他的開始;王茂元過世後,李商隱復交結牛黨陣營,這是反覆無常、李黨排斥他的原因;間中李商隱不斷地求援於令狐綯而不得,這是令狐綯對他的致命報復。
總之,李義山這一生,算是完了。
但我們翻看更多的史料,卻有這樣的疑問:
李商隱沉淪惘然的一生,是否與牛李黨爭、以及由黨爭而起的打擊報復有直接關係?
恐怕未必。
李商隱成為王茂元女婿以後,令狐綯和李商隱並沒有斷絕往來,而且在李商隱以後不得志的仕途里,令狐綯至少給過他兩次重要的援助。
何況,牛李黨爭的雙方,並非始終是一副你死我活的面相。李黨李德裕救過牛黨楊嗣復,牛黨柳仲郢也被李黨重用過。
黨爭的上層尚且可以互相通融,沉淪下僚的李商隱,因為娶了其父並非黨魁的王晏媄,從此一生的不得志都要歸罪於黨爭——這並不合理,起碼,黨爭不會是他一生悲劇的根源。
實際上,從鄭亞到柳仲郢,對他都還算是很不錯的。
清馮浩說,李商隱對令狐綯,「既怨之,猶不能無望之」。一邊怨著,一邊期盼著——這大約才是義山一生惘然不得志的底色。
怨從何來?期盼著甚麼?
我猜,是仕途。
04
小李同學是把仕途看得超過一切、在沉淪中不折不撓的。
為什麼?這要從他的出身說起。
李商隱是唐代皇族的遠房宗室。他也自稱與唐朝的皇族同宗——雖然血緣遙遠,並且沒有官方證明。
到他高祖、曾祖、祖父、父親這幾輩,家族已經很是式微,父輩們的官職都不高。
他的高祖李涉,做過最大的官是美原縣令;曾祖是安陽縣尉;祖父是邢州錄事參軍;父親李嗣,在李商隱出生的時候,正在當獲嘉縣令。
而且,死得都很早。
曾祖只活了二十九歲,祖父沒有活過三十歲。他父親過世的時候,李商隱只有十歲。
可想而知這個門庭,得式微到何等地步。
父親過世後,這個式微之家的王孫一夜長大。
李商隱和母親、三姐徐氏姊、弟弟羲叟從潤州千里迢迢護送靈柩返回祖籍滎陽。
他在《祭裴氏姊文》中回憶道:
「在滎陽沒有其他親族,沒有多少田產,勢單力薄,無依無靠,長途運送父親靈柩,加上喪葬費用,積蓄幾乎花光,一家生計維艱。……為了維持一家老小的生計,只得起早貪黑地替人抄書,換取報酬,還與母親買進穀子搗掉皮殼出售小米。」
這種早年的艱苦生活和身為長子的責任,一定給了他不能磨滅的烙印,使得他痛下決心:一定要登第,做官,脫貧致富,光宗耀祖。
他需要努力承擔起家族的責任。他也確實在承擔這樣的責任。
少年時傭書舂穀,成年後將寄葬在各地的親屬靈柩遷葬到滎陽,手頭的積蓄也因此為之一空。
同時他知道自己有出眾的才華。
這從他自己的很多詩里可以看到:
嗟余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
……
他把自己比作漢朝有名的才子司馬相如。
這很象一個沉淪在困頓里的良家女子,知道自己有絕世的美。而且知道憑藉這絕世的美,可以攀龍附鳳,堂堂正正地改變自己沉淪的境遇。
才子大抵風流。他不屑做那些風流浪子——或許也是不敢。李商隱早已自陳:
「至於南國妖姬,叢台妙妓,雖有涉於篇什,實不接於風流」
——《上河東公啟》
他的理想,是十年寒窗無人知,一朝登龍天下曉。
於是他十六歲便踏上應舉求官的道,在這條道上一走三十年。三十年里,如後人所知,更多的是坎坷與不如意。但當然亦有幸運有歡喜。
最大的幸運,是遇到了對的人——令狐楚。
05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在洛陽,李商隱初謁令狐楚,向他獻上自己寫的文章。
令狐楚當時是檢校兵部尚書、東都留守,是整個洛陽城裡最大的官。到了這一年的年底,他又前進一步,做了檢校右僕射,也就是代宰相。
令狐楚可不是個莽將軍和爛糊官兒。
他擅長奏章,也精通駢體文,五言詩在中晚唐詩壇頗有名望,被元稹等人稱為「一代文宗」。
李商隱初見令狐楚的那一年,十七歲。
令狐楚簡直就象發現了明珠一樣,立刻無微不至地呵護起這個年輕的才子——有人贊李商隱,他會開心得不得了,有人罵李商隱,他會把別人懟回去——當真「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奠相國令狐公文》)。
生活上也是悉心照顧,每年都給錢給贊助,之前李商隱曾經有一件破袍子穿了十年,這以後才能穿著新衣服上考場。還親自教教李商隱寫駢文和奏章,讓他精通此後賴以游幕的本事。
不久之後,令狐楚把李商隱召來做自己的巡官,隨他赴鄆州上任,並帶小李結識當時的大咖白居易、劉禹錫這些人,竭力宣揚、獎掖其才華。
很暖心,是不是?
可貴的是,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一樣暖心。
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李商隱都是和令狐家的子侄一起遊學的。也是在這段時間裡,李商隱和令狐綯建立了非同尋常的關係。
開成二年,李商隱二十五歲,五應禮部試。這之前,他已四次落第。
這年的主考官是令狐綯的好朋友高鍇。
高鍇問令狐綯:「你最好的哥們是誰?」
令狐綯答:「李商隱。」
問了四次,令狐綯就說了四次同樣的答案。
這一年,李商隱考中了。
可惜,令狐楚對他的提攜和恩遇,就在這一年戛然而止。
06
李商隱剛考上不久,令狐楚於當年的十一月過世。
李商隱按照令狐楚的遺囑,代寫了上呈給皇帝的遺表,並和令狐家的子侄一起,將靈柩送回長安。
令狐楚在死前一刻替他安排的,依然是和自己家子侄一樣的待遇。
令狐楚入土為安。李商隱深感失落。
《奠相國令狐公》中,他寫:
送公而歸,一世蒿蓬。
自父親去世以後,他又一次感到了孤苦無依。
但是自己的路,還得走吶。
不久,李商隱參加吏部的授官考試,沒有考上,於是應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的聘請,去涇州作了王的幕僚。
而且在開成三年,娶了王茂元的女兒王晏媄,成為王家快婿。
王茂元的根基雖然與令狐楚不可同日而語,但也是頗為可觀,王茂元出身將門,又是封疆大吏,家資也富饒。
王晏媄雖然是千金大小姐,卻很是賢惠體貼。婚後第二年,李商隱再次參加了授官考試,這次過了,任秘書省校書郎。
李商隱對這個情形滿意么?
不滿意。
07
就說秘書省校書郎這個官兒,賀知章、白居易都是當過的。官職雖不高,卻是個清貴官職。
但小李同學就是不滿意。
他好象一直是不甚開心的。
十七歲的時候,他認識了三十多歲的令狐綯。令狐綯後來也做了宰相,宰相門前依草附木的人那麼多,令狐綯始終是他可以傾吐心事的老鐵。
許多年裡,他給令狐綯寫過許多信,十之八九都是在抱怨。
十八歲,他落第,令狐綯高中,他給令狐綯寫信,信中充滿失落:
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固不動。
二十八歲,他從校書郎調任弘農縣尉,因為給上司責罵了幾句,鬧脾氣辭了職,然後寫信給令狐:
惜別夏仍半,回途秋已期。
那修直諫草,更賦贈行詩。
錦段知無報,青萍肯見疑。
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
警露鶴辭侶,吸風蟬抱枝。
彈冠如不問,又到掃門時。
三十二歲,商隱丁母憂,閑居洛陽時收到令狐綯的慰問信,他回復:
嵩雲秦樹久高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三十六歲,朝廷大面積清洗李黨,商隱由荊湘返洛,苦愁無路,又有《寄令狐學士》一首:
秘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東西。
賡歌太液翻黃鵠,從獵陳倉獲碧雞。
曉飲豈知金掌迥,夜吟應訝玉繩低。
鈞天雖許人間聽,閶闔門多夢自迷。
這些信里,都或明或暗地在說:老兄,幫我一把,把我扶到高處吧……
久不久便收到這樣的一封信,令狐綯也許是尷尬的。
商隱的為政才能如何?
史書上沒有記載。大概他是有雄心壯心的,又或者對自己的才氣太有信心,總之,所得到的所有官職,都未曾能配上他的雄心。又任性,說不幹就不幹。說投李黨就投李黨,投牛黨就投牛黨了。
我猜他不是個能吏。
令狐綯能如何呢?
根據史料記載,大中二年、大中五年,令狐綯都給了李商隱力所能及的援手。
只是也許,未曾達到商隱的期許,但也不能令狐綯當了宰相,便要給李商隱一個節度使噹噹罷?
況且,自從令狐楚亡故、商隱結親王家,數十年,他們的關係,變得疏離而微妙,不再像從前,可以無話不談。
081
唐大中五年(851),李商隱三十九歲。這年七月,柳仲郢任東川節度使,商隱作為他的書記,隨之入川。臨行前,他去見了曾經的好友令狐綯。
清馮浩如此描述:
將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
這悲歌之作就是《無題》: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任好風。
這好象是他最後一次的「悲泣怨望」。
同年春夏,妻子王晏媄亡故。
以後,他寫給令狐綯的詩,便很少了。
他忽然對做官沒了興趣,他與當地僧人交往、捐印佛刊,甚至想出家為僧。他也謝絕了柳仲郢要贈他歌伎的好意。這數十年沉浮不定的心,忽然平靜了下來。
我們無法猜透他為何平靜。
也許因為妻子的死?自入仕途以來,他奔走四邊,不惜與妻子兩地分散,直到這人去室空的一刻,忽然覺得以前一切都是錯?
也許因為太累了?這些年來他未嘗沒有愧疚過,不斷地對令狐綯剖析表白,到底是他將一切看得太重還是太輕?
也許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糊塗——平生猶如庄生之於蝴蝶,是身外之身,夢中之夢。自己這一生,做了些甚麼,抓牢些甚麼,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不知。只有惘然。
過三年,他在梓州寫下《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他們說這是他寫給妻子的詩,但我卻相信這是寫給少年時的好友令狐綯的,這裡面沒有迷亂、嗔怨和小心翼翼的賠罪,這樣的平淡和深摯,介於家人和友人之間的情誼,正是三十年前,十七歲的李商隱和三十五歲的令狐綯,初見的模樣。
唐大中十二年(858),李商隱去世。
唐乾符六年(879),令狐綯去世。
後晉開運二年(945),《舊唐書》修成。
宋嘉佑五年(1060),《新唐書》修成。
新舊唐書里,都說李商隱涼薄無行,令狐綯懦弱無能。
但很多史料的記述里,卻又記錄著這個懦弱無能的人和這個涼薄無行的人之間,種種援助與往來。
到底,是不能起他們二人於地下而問之了。
而我們,也只能從李商隱留下的600首詩里,去揣測當時種種,結恩與懷怨,疏離與背叛,諒解與釋然,以及,那千年不解的惘然。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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