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壁畫是如何被盜的
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西方來到中國,從洞窟、宮殿和畫商的密室里搜刮藝術珍品,盜走了雕塑、傢具、瓷器、書畫等大量國寶。敦煌壁畫、龍門石窟、昭陵六駿……這些稀世珍寶現存何處?在盜寶者中,除了臭名昭著的斯坦因、華爾納、盧芹齋,還有哪些鮮為人知的「幕後黑手」?兩位作者通過查閱私人文件、歷史檔案,以及主要人物的回憶錄,詳細敘述了從鴉片戰爭到1949年這段時期,以美國人為首的西方收藏家是如何想方設法獲得中國藝術品的一段歷史,這些文物最終催生了中國古董市場在歐美的蓬勃發展,也激發了中國人依靠藝術市場促使國寶回歸的努力。
偵查
蘭登·華爾納人高馬大,藍眼睛,紅頭髮,是一位討人喜歡,如同斯皮爾伯格影片中充滿冒險精神的主人公那樣的學者。20世紀20年代,為了給福格藝術博物館徵集藏品,他曾兩次率隊前往中國,為福格藝術博物館開展獵獲和徵集藏品之旅。他腳蹬標誌性的靴子,頭戴斯泰森氈帽,蓄著時髦的鬍鬚,一副盛氣凌人的做派。據說,他是電影《奪寶奇兵》的人物原型之一。然而,從血統和教養上講,華爾納可不是放牛娃出身,他來自以血統為傲的波士頓婆羅門家族。他母親的家族源於約翰·達德利爵士,他曾擔任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皇家總督。父親的家族源於羅傑·謝爾曼——簽署過《美國獨立宣言》《美國聯邦條例》《美國憲法》《美國權利法案》等美國法規的開國者。華爾納的叔父是喬治·霍爾議員(馬薩諸塞州共和黨)。年輕的華爾納進入哈佛大學後,玩賽船,擔任文學雜誌《哈佛大學鼓動報》編輯,加入了「速成布丁俱樂部」和「印章與編年史學會」,還獲得過班級詩人的稱號。畢業後,他在紐約牡蠣灣羅斯福家的院子迎娶了洛倫·德雷米科斯·羅斯福,她是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堂兄的女兒。
19世紀90年代末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中國和中亞的大部分地區,成了相互競爭的國家開展藝術探險的決鬥場。歐洲和日本的探險隊攜帶最先進的探測和照相器材,開始在中國西部細細梳理,尤其是沿著廣為人知的古商貿線路——絲綢之路向前推進。
有關那些探險隊收穫的出版物,促使福格藝術博物館躍躍欲試。1923年至1924年,該館首次開展了前往中國西部甘肅省敦煌的「偵查之旅」。起初,他們乘火車前往河南,一路順利。在那裡,倆人拜會了當地軍閥吳佩孚及其30位幕僚。吳佩孚等人與華爾納、傑恩共進晚餐,旁邊還有一支樂隊演奏軍樂。吳司令以「不與北京頂嘴」而聞名,他為倆人的下一段行程提供了10人武裝護送。在翻譯王進仁和被稱為「小男孩」的廚師的陪同下,華爾納和傑恩探險隊以一面代用美國國旗,來宣示自己的國籍。那面美國國旗,由河南當地的4名裁縫加工而成,上面還裝飾著探險隊使用的「馬扒」圖案,那是一種無彈簧兩輪運貨馬車。隨後,探險隊向西安進發。
9月份,華爾納和傑恩在西安停留了4天。他們享受了那裡的鄉村式溫泉,在古董店裡翻來找去,購買了一系列拓片,上面蓋有剛掉了腦袋的直隸總督端方的朱紅印章。同時,他們被引見給當地官員,獲悉後面路程的情況。離開古都西安及其周邊古代遺址時,他們仍然高舉美國星條旗,但放棄了武裝護送。即便當時,西安也以文物資源豐富(以及造假)而聞名遐邇。「用不了多少年,這裡要麼會有盜墓者以笨拙方式再次開挖那些封土堆,把先輩遺留的東西提供給外國市場,要麼會有經過特別批准的科學家攜帶測量尺和照相機前來,充滿敬意地打開渭河邊上那些帝王陵墓。」1926年,在那次探險的報告《中國漫長古老的道路》中,華爾納做出了如此哀嘆:「那些封土堆七零八落,一望無際,有大有小,有遠有近。對盜墓者來說,穿行其間,真是一種鍛煉自我控制力的經歷。」(正是在那裡,1974年打井時,出土了兩千年前秦始皇的兵馬俑軍陣。) 「經歷了大約24公里的誘惑後」,華爾納和傑恩繼續前行,來到涇河交匯處的涇州,在那裡盜走了約為公元6世紀的佛教石雕像,絕大多數是頭像和軀幹雕像。他們發現那些雕像「已從大雄寶殿原有位置上敲掉了」。
遇險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十分混亂。那時的中國西部,土匪和軍閥四處橫行。從河南到西安,需要行進7天。動身之前,華爾納寫道:「那裡發生了6起謀殺,30起綁架,以及無數起持槍搶劫案。」當時,該省已經擠滿了政府軍隊,準備隨時反擊。前途充滿危險,促使傑恩在腰間綁了把自動左輪手槍。華爾納和傑恩還目睹了3名五花大綁的囚犯被處決,他們的「3顆腦袋從3具不幸的軀幹上滾落,士兵們則在旁邊走來走去,等著有人前來收屍」。此時,華爾納等美國人跋山涉水,穿越黑乎乎的泥地,抵達了甘肅省首府蘭州。他們剛剛進入小旅館門口,政府軍士兵就攻擊了他們的小型大篷車隊。他們「接管了馬車、車夫和騾子」,聲稱華爾納一行「有軍事目的」。華爾納要求拜會當地負責官員或治安官,他嚷嚷道:「請你們記住,我以前是一頭紅髮,我見過一些真正的大場面,知道沒有任何事情會有好結果……我在省衙門口時,曾聲嘶力竭高喊過,還送進去過我的名片。閣下在睡覺。好吧,請告訴閣下,該起床了。閣下在睡覺!好吧,告訴閣下,再過一分鐘,一個外國鬼子會進去幫他穿衣戴帽。」過了5分鐘,當地負責官員現身了。華爾納一會兒威脅,一會兒甜言蜜語,還遞過去吳佩孚元帥的一封信。「提到那個大名,那位官員的胳膊幾乎立馬短了一截。」結果是華爾納如願以償,要回了自己的東西。
敦煌是華爾納一行最後的目的地。路上,他們繞道去了趟位於戈壁灘中的黑水城遺址,「党項的黑城」。奧萊爾·斯坦因爵士確認,那裡就是馬可·波羅所說的額濟齊納。1908年,俄國探險家彼得·科茲洛夫曾發現了那座城池遺址,比斯坦因早了6年。根據斯坦因的描述,黑水城曾是佛教藝術中心,它的城牆仍屹立「在碎石戈壁灘上荒蠻之地,保存得相當完好。它的四周,環繞生長著檉柳灌木叢以及兩條幹枯的河道」。1226年,党項人臣服於蒙古人成吉思汗。然而僅一個世紀以後,明朝軍隊通過築壩使河流改道,把黑水城夷為一片廢墟,廢棄了這座城。在福格藝術博物館探險隊抵達此地的十幾年前,科茲洛夫和斯坦因發現,那裡是一座佛教雕塑、手稿和彩繪文書的寶庫。乾燥的沙子有利於遺址的保護(目前那些文物保存在聖彼得堡、倫敦的博物館和圖書館)。
華爾納在黑城遺址(1923年)
華爾納抵達黑水城。他凝神觀望,四周一片荒涼,令人悲傷。被遺棄的黑水城遺址屬於「超出我所有想像的美麗」。雖然黑水城遺址偏僻遙遠,但華爾納發現,斯坦因和科茲洛夫已「理清了每面城牆,掏空了每個塵封的小佛塔」。華爾納的隨行中,只有4名挖掘民工、1位嚮導和幾匹駱駝。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在那裡發掘了10天,發現了一些佛教壁畫碎片,一些黏土製成的小還願佛塔,一個(華爾納確信)時代為10世紀的精美銅鏡,一些小泥塑和日用陶器。直到一場暴風雪不期而至,迫使他們停止了挖掘。
離開黑水城時,華爾納和傑恩的嚮導迷了路,使他們的失望變成了災難。感恩節夜裡,傑恩的兩腳凍傷。他從駱駝背上下來時摔倒在地,再也難以站立。華爾納和王翻譯花了3個小時,不停地用雪和油脂搓揉傑恩的雙腳。然而傑恩還是昏厥了過去,他的雙腳遍布水泡,兩條腿腫到了膝蓋,出現了發燒和感染。華爾納害怕那是血液中毒,可能要截肢。探險隊無法繼續前行,他們派王翻譯到前邊找了一輛馬車,把在睡袋裡靠麻醉劑支撐的傑恩放到車上。經過長達10天的繞行,他們頂著寒風,穿越沿河地區冰雪覆蓋的土地,終於抵達了甘州。在那裡,他們向一位中國傳教士醫生諮詢,給傑恩用了些消毒劑。
休息了16天後,華爾納一行開始奔往肅州。在那裡停留4天後,他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儘管傑恩意志堅定,但他還是連100米也走不了。因此,傑恩將返回北京,隨行帶著他們一路收集、儲存的滿滿幾馬車戰利品。華爾納則繼續向敦煌開拔,他的陪同有兼任秘書的王翻譯、車夫和4匹小馬。華爾納和傑恩在安西的十字路口分手。華爾納繼續順路南下,敦煌就在大約110公里外的沙漠深處。
1924年1月,華爾納僱傭當地的農民從敦煌石窟內鑿下的佛像
盜取
1924年1月21日,華爾納抵達敦煌。他發現那些佛教石窟,「比我所見過的任何繪畫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但是,面對千佛洞中數以百計的繪畫人物,華爾納變得滿心狐疑:「我不是化學家,也不是訓練有素的繪畫修復師,只是一名普通人。我要做的事情,似乎既會褻瀆神靈,又不可能完成。」不管怎樣,華爾納當著王圓籙道士(賣給斯坦因和佩里奧特手稿的那位敦煌看護人)的面,把在膠水桶中浸泡過的布料覆蓋到壁畫牆上,等其乾燥後實施揭取。他用那種方法,從敦煌6個洞窟中揭取了多塊壁畫。
華爾納想到了德國人的所作所為。在給福格藝術博物館的初步報告中,他宣稱,那些壁畫「是首批未遭鋸痕嚴重破壞而揭取的壁畫。毫無疑問,與迄今為止來到美國的任何中國繪畫一樣,它們具有同等審美價值和歷史價值」。他描述了自己與王道士的心理戰,結果都是他「放棄顧左右而言其他,單刀直入提出揭取壁畫」。
天寒地凍,從洞窟牆上揭取壁畫相當不易。華爾納寫道:「膠水總是在牆上凍結,而不是滲入壁畫裡面,即便我事先用熱水把膠水攤薄了。未及把膠布擺放到適當位置,它已徹底冷卻。總而言之,我的希望渺茫。」最後,華爾納用毛氈和紙,將粘下壁畫的膠布層層包裹,外面再用繩子捆綁。華爾納在敦煌所有活動的費用,是向王道士捐贈150美元。「那只是一筆巨額小費,其中還包括了我們的食物、牲口草料,以及王道士對我進行的心靈引導服務。我考慮讓福格藝術博物館支付那筆心靈引導費,在我未去哈佛學院禮拜堂期間尤為如此。」
但是,華爾納從敦煌帶回的真正精華之作,是一尊一米高的唐代彩繪觀音像。為了得到它,只得使用鎚子,將其從基座上敲打下來。華爾納回憶道,他們用了「5天時間,從早干到晚。而那5個夜晚,則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絕望和悔恨交加之夜」。把那尊觀音像裝車前,華爾納充滿深情,用自己的內衣包裹塑像,以應對返回北京的18天旅程。「雖然我在返程時缺少內衣和襪子,」他在報告中寫道,「但一想到那些東西在發揮作用,在使那尊塑像的肌膚鮮活光滑,以及顏料殘片免遭損壞,我的內心就倍感溫暖。」在質問了王道士及其助手,並「洗劫」了藏經洞後,華爾納和他的翻譯確認,那裡再沒有留下什麼捲軸畫或手稿了。於是,他們拔起營寨,打道回府。
被華爾納破壞的壁畫
對於自己轉移藝術品的行為,華爾納反覆辯解:敦煌石窟難以到達,並且已經遭受破壞。19世紀,在民間起義中,敦煌石窟已經遭受破壞。斯坦因和佩里奧特兩人都認為,敦煌的可移動文物,在倫敦和巴黎會更安全。他們預料,未來美國收藏家和博物館研究員,也會以同樣理由為自己辯護。在給妻子的一封信中,華爾納哀嘆道:「壁畫上的人物或是眼睛被挖掉,或是臉上有深刻的劃痕。一排排侍女從你身邊走過,她們穿戴著華麗頭飾,然而你卻難以看到一個完整頭像。在德高望重的眾神中間,王位之上端坐著觀音。在觀音面前的地毯上,有一位可愛的跳舞女孩。整個畫面布局精巧,卻沒有一個人物形象完整保存……在那些可愛面龐上面,胡亂塗畫著(白)俄軍隊的番號。佛陀端坐,從他宣揚蓮華經的口中,刻畫出斯拉夫人的一些污言穢語。」
對於那些斯拉夫語塗鴉,華爾納將其歸罪於中國人對敦煌的漠不關心。他對一位朋友寫道:「想到那些故意破壞行為的德行,我會毫不猶豫地把那裡的所有壁畫揭取得精光。有誰知道,何時中國軍隊會如白俄軍隊一樣在那裡駐紮?更糟糕的是,那裡的動亂還會持續多久?再過二十年,敦煌將變得不值一看。」
儘管如此,在給哈佛大學校長和董事們的正式報告中,華爾納對自己揭取壁畫的事隻字未提。在福格藝術博物館,那些壁畫被轉移到丹尼爾·瓦尼·湯普森手裡。他是福布斯的學生,也是一位文物保護專家。湯普森曾建議華爾納使用一種「剝離技術」,即只從牆壁上剝離壁畫表層。他本人曾在歐洲壁畫上使用過那種方法。1974年,在接受一次訪談時,湯普森承認,他對敦煌壁畫的修復嘗試不算多麼成功:「華爾納沒有使用又薄又弱的膠水。他使用的膠水很厚,幾乎不可能處理。洞窟裡面的牆壁很冷,膠水在上面很快結成了果凍狀。」後來,文物保護專家桑奇塔·巴拉倉德蘭引用了湯普森的報告。他提到了壁畫《崇拜者半身像》等例子:「膠布變得異常鬆弛,沒有粘下來任何色彩。只能說上面的色彩,要比預期的更少。」事實上,壁畫中人物的面部已完全消失。一位舞者形象應是「最無希望修復」,它損壞得過於嚴重,難以進入福格藝術博物館收藏。巴拉倉德蘭曾兩次嘗試修復畫面,試圖將壁畫色彩與膠布分離,無果而終。因為,壁畫的「圖像特徵已被徹底破壞」。
在中國,華爾納一直被視為盜賊。2004年,在敦煌舉辦的一個研討會上,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要求歸還從敦煌遺址拿走的所有文物。那似乎不大可能,因為它們已散落於世界各地的十幾處收藏地。福格藝術博物館堅持認為,他們曾為華爾納的那些文物全額付款,並有發票作為證據。
華爾納開展活動的時代與今天完全不同。在那個時代,外國人經歷千辛萬苦帶走文物,並且對自身的行為有約定俗成的辯解理由:中國人不重視,並肆意破壞那些文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由於那些文物出現在西方收藏中,才推動了當今文物保護者們的倡議。這段有爭議的歷史最後有一個積極的結尾,1994年,國際敦煌項目啟動了敦煌文物的數字化工作。目前,人們可通過在線網路接觸內容廣泛的資料,可搜尋資料庫中的數千張照片。在6家博物館和圖書館的參與合作下,該項目所記錄的文物不僅包括敦煌千佛洞,還包括絲綢之路沿線的其他遺址。倫敦大英圖書館的文物保護修復專家,在溫控設施內對敦煌手稿進行修復,將先輩遺留的背襯、糨糊和框架予以清除。
福格藝術博物館的那些敦煌文物目前保存在哈佛大學的亞瑟·賽克勒博物館。至於敦煌石窟,我們1995年參觀時,羞愧的導遊還是會對外國遊客指出那些被揭取的壁畫,在揭取壁畫的地方,還保留著白色方形切塊和發黑的膠水滴。
《誰在收藏中國》是一部關於中國文物流失的百年紀實,書中展現了廣為人知的敦煌壁畫、龍門石雕、昭陵六駿等稀世珍寶被破壞、盜取的過程。在盜寶者中,除了臭名昭著的斯坦因、華爾納、盧芹齋,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幕後黑手」。書中也披露了西方「收藏家」們為了爭搶中國文物而展開的生死爭奪的歷史真相。本文摘自該書「膠水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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