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L.凱利:考古學不僅關乎死亡和過去,也關乎生存和未來
原標題:羅伯特·L.凱利:考古學不僅關乎死亡和過去,也關乎生存和未來
轉自:文匯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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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盡頭的光不是出口,而是疾馳而來的火車,這是現在許多人看待未來的方式。誠然,氣候變化、k貧富差距、環境問題、恐怖主義等問題,或許會令許多人對這個世界生出絕望情緒。但是,仍然有許多學者持樂觀態度,美國考古學家、懷俄明大學人類學系教授羅伯特·L.凱利(Robert L.Kelly)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新著《第五次開始》(The Fifth Beginning)中這樣寫道:「史前史告訴我們,人類擅長解決問題,進化常常重塑我們。當然,正如股票經紀人所說,既往表現不能確保未來收益。我們的確可能走向覆滅。但是,史前史告訴我,並不必然;未來仍然有賴我們去創造。」
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的未來在哪裡?哲學上的這些終極問題在這本書中得到了考古學視角的解答。凱利認為,技術、文化、農業、國家的出現是人類歷史上前四個重要的轉折點,每一個都標誌著人們之間的相互關係發生了根本性變化。而我們當下所處的「第五次開始」始於公元1500年歐洲擴張,隨之而來的是工業革命、資本主義和全球化。不同於前四次開始,人類目前已經擁有改變世界的能力,關鍵在於如何設計出新的組織自身的方式。在他看來,進化過程雖然總是伴隨著競爭,但利他主義與合作也是其基礎要素,因而「第五次開始」可能標誌著一個全新的基於合作的競爭的時代。他在全書的最後呼籲:「有史以來第一次,人類的進化可以,而且應該,甚至必須由我們自己掌控。」
自視為「泥土考古學家」的凱利最愛在崇山峻岭之中尋找遺址。從事考古40多年,他參加了遍布美國西部、東南部、紐約市(他曾協助發掘華爾街的一處遺址)、緬因州和肯塔基州等地的田野項目。他也在智利阿塔卡瑪沙漠邊緣的印加遺址工作,發掘過13000年前的「古印第安人」營地、19世紀的廁所、墓葬、印第安人的村莊和洞穴。他還是一位文風幽默的作家,作為專業期刊《美國古物》的編輯,他一直嘗試用簡潔的語言向公眾介紹自己的工作。
在《第五次開始》中譯本(中信出版集團,2018)出版之際,《文匯學人》採訪了凱利,請他談談過去如何與當下和人類的未來息息相關,這或許能為我們重審考古學在今天的意義帶來些許啟示。
對未來的考古學家而言,戰爭和軍備競賽
就像我們今天看待斗獸場一樣古老而愚蠢
文匯報:您從事考古學研究40多年,覺得它最有魅力的地方是什麼?
羅伯特·凱利:就像許多科學家所認為的那樣,生活中一些重大問題的答案能夠在我們各自的研究領域中得到解答。對於一部分人來說,這些答案可能存在於外太空,在顯微鏡底下,或是在遺傳學中。但對我而言,它們存在於過去的歷史——我想弄清楚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但同時我也知道,我真正要尋找的是諸如「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如何能讓我們的生活更加美好」之類的問題的答案。
文匯報:您有豐富的田野經歷,能否舉例談幾個印象深刻的趣事?
羅伯特·凱利:1973年,我16歲,在我從事考古的第一天,我們的卡車陷在了沙漠里,我們不得不在車裡過夜。第二天早上,一位牧場主用他的小飛機將卡車拉出來,我們才因此獲救。考古的過程中,我遭遇過熊和獅子,但它們只是讓我的心跳加速了一會兒。我也有幸到過許多人跡罕至卻異常美麗的地方——冰川國家公園的偏遠地區、馬達加斯加酷熱難耐的沙漠、綿延萬里的安第斯山脈、阿塔卡瑪沙漠和南美洲的火地島,我還曾一個人坐在圖坦卡蒙的墳墓上。在這些旅途中,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不願意談論他們國家過去的人。這讓我意識到,真正的奇蹟是逝者的生活如何強烈地關聯著生者的世界。
智利阿塔卡瑪文化遺址,凱利曾在這裡工作
文匯報:一般認為,考古學是一門關於過去的學科,但您在《第五次開始》中卻試圖通過人類600萬年的歷史來預測未來?
羅伯特·凱利:實際上,我在書中並沒有想要做出預測,因為過去絕大部分的預言都沒有實現。相反,我認為理解史前史能夠告訴我們未來應該走向何方,我們應該朝什麼方向努力,因為預言未來最好的方式就是去創造它。
文匯報:您在書中指出,假設用未來的眼光反觀現在,會認為從1500年到現在,我們正處於一個資本主義和全球化時期的「第五次開始」中。假設,您是一位生活在未來的考古學家,會如何回望現在人們的生活?
羅伯特·凱利:考古學家的工作就是去想像過去的世界,從外在的視角去想像那個世界古老的、已經滅絕的生活方式。但我們很難從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自己的文化。我想未來的考古學家會對他們所找到的全球戰爭的證據(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隨後的所有衝突),以及大量財富不平等的證據而感到困惑。在我看來,就像我們今天看待奴隸角斗和騎士比武一樣,戰爭和軍備競賽對他們來說也是古老而愚蠢的,而財富的不平等也像奴隸制在今天一樣是不道德的。就像我們今天看待史前世界一樣,他們會發現21世紀是難以想像的。
文匯報:您認為未來的考古學家會對我們這個時代出土的什麼東西最感興趣?
羅伯特·凱利:這個問題太難了!我想他們會找到一些殘存的我們現存技術的基石——化石燃料,因為它們可能在幾百年內被人類耗盡。他們也會發現我們的宇宙飛船,並為此感到既古怪又震撼。幾年前,我在一個博物館裡看到了20世紀60年代美國的雙子座太空船(Gemini spacecraft)。我無法想像有誰有這樣的勇氣將某人送上太空。
悲觀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會導致我們
缺乏行動,而今天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行動
文匯報:中國讀者通過一些已經譯介到國內的專業考古學理論讀物,也能大體上建立起這樣的認知,即人類起源、文明起源、農業起源是考古學的三大戰略基石。這與您書中談到的前四次「開始」——技術、文化、農業、國家,頗為相似。對這些「起源」「開始」的問題,能否談談您的具體理解?
羅伯特·凱利:這些「開始」中的每一個都會導致地球上人類的物質特徵發生巨大變化。物質上的巨大變化表明人類組織自身和相互關聯的方式同樣發生了巨大變化。
考古學家很熟悉前四次「開始」:第一個是技術的開始,以330萬年前石器的出現為標誌;第二個是文化的開始,人類擁有了使用符號和在由象徵性建構的世界中生活的能力。這一階段始於20萬到70萬年前之間,其標誌為藝術、複雜的工具、墓葬,以及宗教;第三個是農業的開始,於2000年前在世界範圍內大量出現,以固定的村落和被馴化的動植物的傳播為標誌;第四個開始涉及國家的起源、具有權威的集權化組織的出現。其特徵是震懾公眾的公共建築、藝術、科學,還有許多「聰明」的技術發明,比如用以增加糧食生產,傳輸貨物、人員和信息的技術。但同時,這也是一個人們不得不忍受軍隊、戰爭、貧困、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的時代,這是我們當下所處的時代。
如果用考古學的視角看待當前的歷史,在書中我指出了10000年後的考古學家會認為我們當下所處的時代是「第五次開始」,它以人類對地球所造成的巨大影響為標誌——全球各個角落聯繫的緊密,物質文化的廣泛相似性和迅速更新變化,這些都將成為未來考古學家定義新一次開端的證據。
這些「開始」都是緊迫的現象。進化常常是為了讓我們在某個方面盡善盡美,但是在實現過程中,我們會成為完全不同的事物——狩獵採集者並不致力於成為農民,他們是在奔向最好的狩獵採集者的路上變成了農民。今天亦是如此,在努力實現最好的工業化,擁有最裝備精良的武器,成為最富有的民族國家的過程中,我們也將變得截然不同。
文匯報:這些「開始」是否有什麼共性?對於我們有什麼借鑒意義?
羅伯特·凱利:有兩個相似之處。首先,人們彼此之間以及與土地之間的關係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存在於前四次的每一次「開始」中,我希望這對於「第五次開始」來說也是成立的。其次,人類變革的其中一種方式是增加合作群體的規模,從「對偶制」到一個小的游牧群體,再到農村和一個擴展的親屬群體,最後到一個更大的群體——人們超越了親屬關係而成為一個區域性組織(國家、王國、帝國)的成員。從中我們知道,「第五次開始」要求一個更大範圍的合作群體,世界是下一次層次。這個全球統一體有可能由某個單一國家統治,如果這發生了,我認為它並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因為迄今為止,沒有一個帝國成功過,它們越努力,失敗的可能性則越大(亞歷山大大帝、奧斯曼帝國、拿破崙、大英帝國、希特勒——他們最終都失敗了)。
凱利在考古現場
文匯報:如果說前四次「開始」是被動的過程,人們不斷地探索,慢慢進化到更好的文明形態,那麼「第五次開始」似乎有很強的緊迫性,人類彷彿面臨著一個開啟了倒計時的定時炸彈,一系列人口、環境問題逼迫人們不得不主動尋求對策,應對眼前的危機。您認為,與前四次開始相比,「第五次開始」的特殊性是什麼?比起我們的祖先,您認為當下的人類應對危機的能力更強嗎?
羅伯特·凱利:我在《第五次開始》中所持的立場是一種謹慎的樂觀態度。我認為悲觀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會導致我們缺乏行動——而我們今天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行動。是的,我們正面臨著一個定時炸彈,而且「第五次開始」很有可能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環境災難、貧困和流行病。但重點是,這些都不是「第五次開始」所必須要經歷的。簡單還是困難模式,道路是我們自己選的,未來十年可能會揭示我們究竟選了哪條路。在應對變化上,我們會比我們的祖先更有能力,因為我們了解人類的歷史,而我們的祖先沒有。我們可以從歷史中汲取教訓,可以利用過去看看我們的選擇究竟會在未來產生什麼影響。
文匯報:您在書中提到,在未來,「世界政府」、「世界公民」的概念並非天方夜譚。這些往往被看作一種政治上的想像,那麼您從考古學的視角能提供怎樣的見解?
羅伯特·凱利:今天,許多地區正在走向分裂,試圖獨自走自己的路。英國希望打破歐盟(儘管每個經濟學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壞主意)。我認為這是錯誤的道路——最終這些國家將在必須應付具有侵略性的鄰國、由其他國家的選擇所導致的環境災難,或是面臨來自飽受戰爭蹂躪和氣候變化帶來的乾旱所摧毀的國家的移民時,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後他們將看到合作的智慧。考古學告訴我們,歷史的長期模式,特別是自「第四個開始」(國家的起源)以來,充滿了錯誤的選擇——奴隸制、帝國、核武器。所幸我們已經學會拋棄其中的大部分。在20世紀,通過聯合國、世界貿易組織和世界法院等國際組織的建立,我們向實現全球統一邁出了意義深遠的一步。這些組織仍在我們身邊,但須要得到進一步的培養。
文匯報:但是,從最近兩年的世界格局來看,反全球化浪潮此起彼伏,比如特朗普,常試圖改變原有的國際合作格局,提出各種另立門戶的組織,您如何看待這種與上述進化趨勢相矛盾的現象?
羅伯特·凱利:不幸的是,我認為當前的反全球化、反移民浪潮和反民主情緒不是矛盾的。人口的急劇增長、全球經濟體、戰爭和氣候變化創造了一個這樣的世界,使得身處其中的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相比歷史上任何時刻接觸得都要頻繁。如今,許多人生活在與自己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社區,這讓有些人感到不舒服、不確定。他們無法理解,周圍的人危險嗎?是威脅嗎?在今天的美國,這樣的狀況太常見了。再加上經濟不平等和強烈的不安全感,許多人都會退縮和排斥,並指責那些移民。在英國,那些投票支持脫歐的人認為這意味著政府將趕走所有匈牙利人和羅馬尼亞人。在美國,投票支持特朗普的人認為他會趕走所有墨西哥人和穆斯林。當然,這些都沒有發生,它們不可能會發生。至少,在美國,我們有限制其不可能發生的法律體系,我們也已經建立起一種全球公民的文化。
是的,現在看起來很糟糕,但我認為這不會持久。事實上,我們通過說服它們真的會持久來幫助它們儘快結束。但這遠遠不夠,只是一個開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想活在一個更和平、繁榮的世界,我們可以在這個簡單的事實上構建全球統一。
考古遺址訴說現在和過去之間的聯繫,
對現代城市文化的有益運作至關重要
文匯報:上海周邊有一些重要的考古遺址,比如廣富林、青龍鎮等等,國內對考古遺址的一個較為常見的處理方式是建立遺址公園。在您看來,如何更好地向公眾展示這些考古發現?能否為我們提供一些可供學習的案例?
羅伯特·凱利:我最近一次來到上海是在2015年,我聽說廣富林遺址公園於2016年開業,青龍鎮也仍在挖掘中。不過我去過西安的半坡遺址和秦始皇陵以及北京的周口店等其他地方。中國在向公眾展示歷史和史前史方面做得非常出色,不僅僅是秦始皇的兵馬俑讓我感到驚嘆,那些保存它們的建築本身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當然,美國也有許多非常好的考古遺址和公園向公眾開放,美國考古學家們也花了很多時間思考如何向公眾展示史前史。不過我們面臨著一項中國沒有的難題:所有美國的史前史都是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歷史,但是大多數考古學家和參觀這些遺址的公眾都不是美洲原住民——他們有歐洲血統或是來自其他地區的移民,這意味著我們必須思考如何準確地向公眾展示史前史,而不會對美洲原住民造成無意的冒犯。舉個例子,多年來,我們使用術語「Anasazi」來指代那些居住在科羅拉多州南部梅薩維德國家公園的人們,但這一術語冒犯了許多生活在美國的印第安人如霍皮人、祖尼人和傑梅茲人(他們是梅薩維德人的後裔),因為「Anasazi」的意思 是「古代的敵人」。考古學家們現在使用術語「古普韋布洛人」(ancestral Puebloans)——「Puebloans」指的是那些居住在美國西南部和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村莊(pueblos是它的西班牙語)的原住民。
但所有國家在向公眾展示它們的過去時都有這樣「危險」的傾向,即把史前史和歷史作為一個道德故事,作為一個為現代社會和現存秩序辯護的故事,好像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通向現在。這就導致了考古學總是被誤解,因為過去並不能預知未來。結果是,現代政治和社會秩序被證明是關於一個國家的長篇故事的自然結局,阻礙了對現代政治組織的任何批評。我認為,公民應始終監督他們國家的政治組織,以確保政府官員不利用他們的職位謀取私利,並確保政府始終致力於改善一個國家所有公民的生活。這是我在自己國家的一些體會。而考古學家就是通過思考如何讓公眾和遊客在考古遺址中正確地獲取歷史的經驗而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文匯報:在上海,許多學者試圖通過對這些考古發現的研究來追溯上海城市文化的起源問題。在您看來,考古遺址會對當地社區的文化延續性產生什麼影響,對構建其文化身份能起到什麼作用?
羅伯特·凱利:前面我已經提到,過去並不能預知未來,但這並不意味著過去和未來沒有聯繫。當然有!在現代城市和先於它的古代城市之間找到聯繫,確實會給人們一種歸屬感和文化的相關性,而歸屬感對現代城市文化的有益運作至關重要。當我說「有益」的時候,我指的是一個能夠為最多的人創造最大利益的城市,一個能照顧最貧窮公民的城市。一個城市的公民就好像一棵樹,植根於一個地方,這棵樹的福祉取決於這個地方的質量,是否能提供一個整潔、安全的環境,促進所有人的和平與繁榮。而考古遺址能為公民提供這樣的地方。在中國尤其是,當人們來到考古遺址前,他們會說「這是我們祖先生活過的地方」。在美國,弗吉尼亞州亞歷山大市有一個積極的城市考古計劃,幫助今天的公民看到過去與現在的聯繫。
考古學家終生回望過去,尋找人類足跡。對於準備寫作未來的人而言,這顯得有些南轅北轍。但是,我希望表明,考古學不僅僅關乎死亡,它也關乎生存;考古學不僅僅關乎過去,它也關乎未來。
——《第五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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