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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那些最體面的讀書人這樣對待他們的愛書,真讓我們汗顏

書是有生命的——關於這一點,直到上大學讀書才意識到。

第一位俄羅斯老師,是一個剛從莫斯科大學畢業的姑娘。現在回想起來,她有股子上世紀90年代初莫斯科知識青年的嬉皮勁兒,略近於北京話的「颯」,寬鬆的白T在合身牛仔褲的腰間隨意系個結,瀟洒而漂亮。某次在她的公寓見到一本蘇聯出版的詩集,第一次見到布面精裝、銅版紙、全彩色印刷的詩集,圖片、排版和詩歌和諧地組合在一起,書本身已然是一件藝術品。不禁問道,你們的圖書,都是這樣的鄭重么?她甩甩栗色的捲髮,鄭重地答曰:書和人一樣,都是有生命的不是么?一本好書,為什麼不讓它更有尊嚴,活得更久呢?

在當時盜版書橫行、正版書也不怎麼講究「體面」的環境下,這個觀點足夠新鮮,並且竟然來自咱們想當然以為「潦倒了」的鄰邦。現在想來,更令人思考的是他們對待書籍的態度,這不也正是對「文化」的態度嗎?

我們的文化中,不用說天一閣、過雲樓等等「書香門第」對書籍的珍視,老百姓可是都知道「敬惜字紙」的;孔乙己雖然是「唯一穿長衫而站著喝酒的人」,卻時時以「讀書人」自傲。甚至,娛樂至上的小S都會恭恭敬敬地稱蔡康永為「讀書人」,這裡面不帶任何的「娛樂」成分。

但不知從何時起,「讀書人」的面目竟然模糊起來了;「學歷」和「讀書人」早已不再能夠畫等號,高學歷的人越來越多,真正的讀書人卻是越來越少;與此相應的是,書店裡各種功利性質的圖書越來越多,用來撐門面、動輒過萬的豪華書也越來越多,但「讀書人」愛扎堆兒去的地方,卻在逐漸消失。甚至於,對好書的寶愛會被視為一種迂腐:那種因為一本好書的感召,大家爭往書店搶購的景象難得一見了。

所以,前些日子在上海圖書館的「縹緗流彩——中國古代書籍裝潢藝術館藏精品文獻展」大展現場的最深體會就是:這是一場「讀書人」的專享盛筵。甚至竊以為,「中國古代書籍裝潢藝術」幾個字,遠遠不能涵蓋這場盛筵的意義。當然,僅僅就「裝潢」二字來看,此展已經是非常專業了,精心地從「護帙」「飾觀」兩個方向,讓觀眾直觀了解到冊頁裝、捲軸裝、旋風裝、經折裝、蝴蝶裝、包背裝、線裝等中國傳統書籍的裝池方式。

《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 清翁同龢重裝本

百餘件展品中有三十多件國家一級文物,其餘則是二級文物。在上海圖書館並不算大的展廳空間里,擠滿了來看展的觀眾,和其他展有所不同,似乎大家都是有備而來,並不僅僅是為了拍照發朋友圈;同時,上圖的專家們幾乎全體出動擔任講解員,在每一件國寶周圍,都會看到一個耐心解說的專家被人群簇擁,解說者和聽眾都沉浸在一種喜悅中——想想上世紀英語角或新詩會的場景。這場面,您有多久、多久沒見過了呢?

那麼,是什麼樣的書,有資格受到如此擁戴呢?

看展覽的圖片,似乎很多書籍「貌不驚人」,僅僅就「裝潢藝術」而言,或許有的展品「顏值」算不得艷驚四座,但如果我們考慮到,這同時是金石、古籍、歷史、文學、書畫種種學問的「集大成」,就不難理解此次展覽規格之高了。

有多高呢?以展品中並不為大眾所熟知的一件為例,經清代大藏書家黃丕烈重裝的《宋拓薛尚功鐘鼎款識法帖》。前幾天,這套書的一種在嘉德秋拍中拍出了3852.5萬元。

宋拓薛尚功鐘鼎款識法帖

薛尚功何許人也?從古至今,著名的「金石學家」扳著指頭也數得過來,如果說最有名的算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那麼第二有名的就得算南宋的薛尚功了。

而黃丕烈則是藏書界的大人物,被稱作「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他愛書到了什麼程度呢?每到除夕之夜,他必定祭拜他的藏書。今人聽起來或許不可思議,甚至會覺得是不是矯情了點,但此舉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風雅」,其中更有一種對智識、文化的尊崇,用他自己的話說,書籍是一種精神命脈的維繫。在任何一種反智主義盛行的時代,這種尊崇都是極為珍貴的。試想《宋拓薛尚功鐘鼎款識法帖》八百多年來,歷經怎樣的戰火、焚書(趙明誠託付給李清照的金石資料便均毀於戰爭流離中),今天拍出的這個數字,算高嗎?

所以,黃丕烈稱之為「稀世之寶」。

講到金石學,另一件重量級文物不可不說,那就是晚清重臣、金石大家吳大澂的《愙齋集古錄》,裡面收錄了他畢生的心血——一千一百多器金文拓片彙編,但生前並未出版,這部珍品是經過其孫吳湖帆之手重裝的,對金石學感興趣的人而言,能看到這件原物就好比書法家看到蘭亭序一般。吳湖帆為了整理祖父的這些成果花了大心思:首先他訂製了特大的格子紙作為內頁,親筆題寫卷首、目錄,並對其中的內容修訂、補缺,對原本拓片、墨跡進行了極為精心的裁割、拼接,延請吳昌碩、吳稚暉等各路名人題籤,經他重新裝裱的書已經儼然是一件精美藝術品,全書三函十二卷,均採用六眼線裝,使用藏青色的絹作為書衣,並用泥金題寫書名;而此書的函套採取了藍布四合套的樣式,貼蛋青灑金書籤,配色雅緻非常,各種細節充分體現了一個嗜書如命者的精益求精。

《愙齋集古錄》

同樣的精益求精也體現在黃丕烈的另一件「作品」,宋版書《重雕足本鑒誡錄》之上。為何將其稱為黃丕烈的「作品」呢?這本宋版書原為明代收藏大家項元汴裝池,由於是孤本,再加上黃以重金購置(在他的題跋中留下了一筆細賬,算了一下此書每頁值四錢六分銀子),故極為重視,本來這本書已經經過項元汴的一番修復補救,但黃丕烈認為明朝的紙配不上這本書,故而用自己收藏的珍貴的宋紙重新裝池,用宋代藏經紙來做書衣,並幾乎挖去了項元汴的一切痕迹。但更有趣的是,這本書後來經光緒皇帝的「帝師」、晚清重臣翁同龢收藏,看到黃丕烈的精心算計,翁老先生不禁題詩一首:標題截字真成陋,計葉論錢亦太酸。傳於後生增一笑,海濤聲里幾回看。

《重雕足本鑒誡錄》

晚清另一堪稱「書痴」的政府要員要數龔心釗了。此翁在光緒年間曾任駐英、法等國大使,並曾任駐加拿大總領事。但他作為合肥望族,並不在乎名利:畢竟連三國古戰場「逍遙津」,都只不過是他們家的後花園而已。此次展出了他的重量級藏品《宋拓九成宮醴泉銘》,俗稱「天價九成宮」。怎樣個天價呢?其實不多,也就是如今上海灘的一棟帶花園的別墅吧。

《進瓜記》《江流記》線裝,內府裝池本

歐陽詢《九成宮》大家並不陌生。但是作為如此飽滿、清晰、能完美體現宋代原始面貌的拓本,恐怕大多數書法愛好者都無緣一見;而龔心釗為這本書所作的修復,更增加了它的價值。

這本寶貝被龔心釗用一張從倫敦帶回的精美鹿皮精心包裹,鹿皮內側鈐印大小印章數枚,頗有「中西合璧」的意味。最令人稱道的是,龔心釗在修復中秉持了「修舊如舊」的精神,原書封面是宋代緙絲,他只在磨損的書角用同樣的緙絲稍作修復,原書舊裝的宋紙一律保留,然後用同樣的宋紙加固,看似未動,實際上處處做了硬功夫的修繕,比所謂豪華裝修不知高出多少倍。這,才是真正的所謂「高級審美」,是那個年代的「讀書人」抵達了的。通過龔心釗留下的批註,我們可以感知他讀書細心到了什麼程度,例如,他甚至注意到,由於此碑在陝西麟游縣野外,那個地方常有些駱駝上去蹭癢,工匠拓碑的時候,由於並沒有拓乾淨,連駝脂就一起拓下來,把拓的跟後面的背紙粘在一起了。龔心釗將此一一標註。值得一提的是,龔心釗還特意留下了裝裱工王儀堂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他多年出洋所受的影響。若匠人都能真正得到如此重視,也許今天就不用那麼費勁地宣揚「工匠精神」了。

更神奇的是,龔心釗有收藏各種古紙的愛好;這本書里就夾著一張他題寫的「晉朝繭紙」。但由於展出條件所限,這本書只能安靜地躺在展櫃里,無法翻開,故而「晉紙」不得一見;然而當天遇到一名遠道而來的參觀者,說自己就是為了這張晉紙來的,也算花絮一件也。

《妙法蓮華經》捲軸裝,舊裝、民國龔心釗重裝本。

展品中的上海圖書館「鎮館之寶」,海內孤本《郁孤台法帖》,也出自龔心釗的收藏。這件珍品因為收藏了「宋四家」,尤其是蘇東坡的一些難得一見的筆跡而著名。策展方還從中選取「月夜」和「聽琴」幾個大字做成了文創產品。

宋聶子述輯刻 宋拓本《郁孤台法帖》

展品中的那套明內府舊裝《三國志》,也出自龔心釗的「裝修」。他用來裱背加固的,是乾隆內府大庫使用的「高麗箋」。

當然展品中不止一件《九成宮》,另一件也大有來頭。

吳湖帆的鎮宅之寶——《四歐寶笈》,收錄了歐陽詢的四件極為珍貴的碑帖:南宋本《九成宮》,北宋晚期《皇甫誕碑》,北宋本《虞恭公碑》以及「四歐」之冠,宋本《化度寺碑》。收齊這四種寶貝,毫不誇張地說,恐怕得千年一遇的機會,而吳湖帆竟同時得了,難怪他會用「四歐堂」命名自己的書齋,定製高級楠木書匣,也算是供起來了;這還不算,他不僅與夫人潘靜淑用金粉聯合題跋,還為此作畫四幅,均為吳湖帆所擅長的青綠山水,此次一併展出,更令我們領略到中國傳統「讀書人」詩書畫印樣樣俱精的功力。

《四歐寶笈》

這種個人風格突出的才子藏書僅僅用「圖文並茂」無法涵蓋,更是有「一片閑情」,書畫之外的「格調」,才是「讀書人」所看重的。例如展品之一,經吳湖帆裝池的明末清初「秦淮八艷」之一馬湘蘭流傳下來的唯一手跡,這是她寫給江南才子王稚登的書信,書匣上題有「魚腹緘情」,吳湖帆外甥、著名畫師朱梅村專門為馬湘蘭畫了畫像。假如我們略微了解這個扎紮實實的愛情故事本身(並非戲曲里的才子佳人那種),莞爾之餘,恐怕要感嘆,真實的愛情大抵如此吧。

文| 黑擇明

本文刊載於2018年12月07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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