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外婆的傾國之戀
潘素
《雪江歸棹》
民國有一位被遺忘的才女,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是20世紀中國青綠山水女畫家第一人。
張大千第一次見到她的畫時,
評價是「神韻高古,直逼唐人」。
她的畫作也曾作為國禮,
贈予日本天皇、英國首相、美國總統。
她叫潘素,蘇州望族潘世恩的後代,
天下第一藏、民國四公子之一張伯駒之妻。
她20歲與張伯駒成婚,
自此恩愛相守50年,
丈夫請名家大師教她作畫,
她全力支持丈夫的收藏事業。
張伯駒、潘素夫婦
外孫樓開肇陪伴了張伯駒潘素夫婦最後的時光,
見證了一對才子佳人的溫貧暖老。
「他們一起經歷了超乎常人想像的起伏坎坷,
潘素成就了張伯駒,張伯駒也成就了潘素。」
自述 樓開肇 編輯 陳星
張伯駒、潘素和外孫樓開肇
我的外婆原名潘白琴,1915年出生在蘇州。她的父親是潘智合,母親是沈桂香,是蘇州望族潘世恩的後代。
我外婆十幾歲的時候,親生母親去世了。父親娶了後媽,後媽覺得白琴不能每天在家裡閑著,無所事事一樣,要掙點錢,就像現在年輕人出去打工一樣。
因為她從小接受藝術熏陶,學習書畫,也會彈琵琶,正好有一技之長,就到上海的書場,就是表演彈唱的地方,在那裡謀生。
潘素(右)撫琴
現在外面傳言的,說她因為母親去世,後媽把她賣到青樓,完全是按照90年代的一部電視劇演繹的情節編造的。後來越演越烈,大家你編我,我抄你,直接就把潘素寫成是妓女了。
不是那麼回事。
我的外公張伯駒,當時是中國四大銀行之一鹽業銀行的董事,主管上海鹽業銀行的業務,經常需要往返北京、上海。
民國四公子之一、鹽業銀行監事、一代鑒藏大家張伯駒
有些人想像他的夜生活,要吃花酒、應酬,說他是在風流場所遇到我外婆。後面還演繹成張伯駒和一個國民黨軍官爭一個女人。這都是傳言,與事實越來越偏離。
其實我外公和我外婆的相識,在我外公的日記裡面都有記載:他們是通過父輩的一個世交,叫孫履安,通過他的介紹,兩個人相識,最後在蘇州完婚的。
潘素這個名字也是後來改的。他們一月在蘇州虎丘寺皈依到印光法師的門下,法師給他們兩人都起了法號,潘白琴叫慧素,張伯駒叫慧起。
他們還有一個定情信物,是一方「京兆」的印章,也是張伯駒經常用的一枚印章,在張伯駒的許多收藏品上都能見到。
這枚印章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外公請了名家刻的。當時刻了兩方印,張伯駒自己留一方,另一方送給了潘素。
京兆印章,在張伯駒的許多收藏品上都能見到
著名的張伯駒綁架案
我的外公外婆兩個人相愛一輩子,從來都沒有分開過。最長時間的一次分離,應該就是1941年那場著名的張伯駒綁架案了。
那時候我外公醉心收藏,婚後有了我外婆的支持,更是一擲萬金。他三次求購,終把「墨皇」《平復帖》收入囊中。
西晉 陸機《平復帖》局部
這是西晉陸機的傳世法帖,年代比王羲之的《蘭亭序》還要早幾十年。這個帖子奠定了他在民國收藏界的地位,人人都知曉張伯駒的大名,也知道平復帖到了他的手中。
於是1941年6月,發生了張伯駒前半生中最驚險的經歷。那天早上,他正常出家門,去鹽業銀行上班,半路被綁匪擄走了。
鹽業銀行舊址
因為我外公常常不惜重金來收購古書畫,所以表面上給人一種很有錢的感覺。綁匪索要贖金的時候,獅子大開口,要兩三百萬。
綁架發生的時候,我外婆不在家,後來才知道自己丈夫被綁架了。當年他被綁架的地方,叫亞爾培路,就是現在上海的陝西南路。
今陝西南路
當時我外婆很著急,四處去籌錢,然後跟綁匪多番談判。
綁匪的意思是,就算家裡沒有現錢,我外婆只要變賣一些收藏,尤其是《平復帖》,馬上就有錢了。那個時候好多人都覬覦著這個帖子,以及我外公手上其他的好東西。
外公故意絕食,讓我外婆前來探望。他趁著這個機會,叮囑我外婆:「寧死魔窟,決不變賣所藏古代書畫贖身。」
潘素、張伯駒在上海的居所
他的意思很明確,「我就是死在裡面,你也不能去把這個東西給賣了,而且你要是變賣了,我還就死給你看。」
我外婆還真就嚴格遵循了我外公的叮囑,寧死不變賣收藏。我外婆20歲和我外公結婚,綁架案發生的時候,她才25歲。
綁架案發生的時候,潘素才25歲
她多方奔走,持續斡旋,前後堅持了整整8個月。綁匪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價碼一降再降,最終把贖金降到40萬元。
家裡的錢不夠,我外婆又變賣了自己的首飾,最終湊夠了贖金,救出了我外公。
1941年的《申報》報道了綁架案
綁架案有兩個影響:我外公和我外婆自此離開上海,再也沒有回來長居過。
其次,我外公非常感佩我外婆營救他的努力和保護文物的決心。後來立了字據,把他收藏的最寶貴的那些文物,包括《平復帖》在內共18件,全部贈予了潘素。
包括唐李白《上陽台貼》(局部)
我還見過那張字據。打開來很長很長一張,上面還有公證人的簽名。所以理論上說,這些文物的所有權其實都是我外婆的。
後來這些國寶全數捐給故宮,功勞應該也有潘素的一份。
綁架案後,張伯駒、潘素就離開了上海
20世紀中國青綠山水女畫家第一人
我外公一直都在習字,他在詩詞、書法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詣,婚後他也在這些方面幫助我外婆,給她請名家學習。
潘素跟隨過汪孟舒、陶心如、祁井西學畫,跟夏仁虎(著名作家林海音的公公)學古文,這些人在當時都是很有名的。
張伯駒繪《楚澤流芳》
她畫畫,一開始學的是花鳥。她的老師跟她講,自古以來就沒有婦女畫山水畫,因為過去婦女在家裡面,都不出門的。那麼作畫的話,基本就只能畫一些花花草草,因為你不出遠門,看不到那些名山大川,你怎麼去畫?
她聽到了以後,覺得不同意。她那個時候已經和我外公在國內有所遊歷,她就說我怎麼就不能畫山水呢?她決心專攻山水。
大概學了不到一年,進步就相當快,畫藝大增。
張大千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非常驚訝,他的原話是:「神韻高古,直逼唐人……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
《錦嶂晴雲》
《桂林波伏天》
她最會畫青綠山水,這是山水畫里的一個分支。她畫金碧青綠山水畫,要用真的金箔來勾那個線條。這種畫材要去榮寶齋才能買到。
用真金金箔來勾線條
我外婆之所以青綠山水畫得這麼好,說起來也與我外公的收藏愛好有關。
正好她學畫的那個時候,我外公把自己的「叢碧山房」(原弓弦衚衕李蓮英舊居,佔地15畝)作價2.1萬美金賣給輔仁大學,換來的金條購藏了隋朝展子虔的《游春圖》。
這幅畫是中國歷史上流傳下來的最早的一副捲軸繪畫,正是一幅青綠山水畫。
隋 展子虔《游春圖》
有了《游春圖》這麼好的範本,我外婆開始臨摹、學習青綠山水。
她臨摹的《游春圖》,後來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東京的時候,被贈予日本天皇。
《灕江春晴》
日本畫界把我外婆的畫稱為「唐畫」、「宋畫」,可見我外婆的繪畫是繼承了傳統。不過,她並不拘泥於傳統,還在不斷地創新。
1956年,她畫了一幅《灕江春晴》,展出時周總理去看,稱讚說「此畫頗有新氣象」。
中國傳統的山水畫,畫水的時候頂多看起來有一些波紋,但是她的那一幅山水畫上面,水面有倒影,有那種西方繪畫才有的光影效果。
她還和很多名人一起合作繪畫,和老的那一代畫家——張大千、劉海粟、胡爽庵、溥雪齋——幾乎都有過合作。
為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周年,她與齊白石等人合作畫了《普天同慶》。為了抗美援朝義賣,她與何香凝三次合作,一起創作了幾十幅山水畫。
《青綠山水》潘素、溥雪齋、胡佩衡、啟功等合繪
晚年,我外公去了吉林,任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我外婆就在吉林藝專學校任教。
夫妻二人在吉林前前後後呆了11年,我外婆教了大批學生。她畫了不少大幅的青綠山水作品,引起了東北畫界的極大震動。
潘素作畫
我外婆在那作畫,我外公沒事了,就走來走去,看一看她在那作畫。我外婆要畫一幅畫,肯定是要跟他先商量,我畫一個什麼題目呢?然後我外公就給她出謀劃策。
我外婆在畫畫的同時,也參與著我外公「傳統士大夫」的生活: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文人雅集,遊山玩水,一件不落。
《春遊瑣談》
他們經常遊歷國內的名山大川,峨眉、重慶、貴州、西安、成都、太白山,都是他和潘素一起遊覽,並作詩賦詞。之後晚年彙集成《春遊瑣談》。
每逢佳節,張伯駒都寫詞送給潘素。有傳言說他和潘素初見面時,給她寫過一首詞。這個傳言不實。那首艷詞不知道誰寫的,沒有歷史證據證明是張伯駒的作品。
張伯駒寫給潘素的詞,文筆淡雅,舉登峨眉山時的一首《六州歌頭》為例:「相攜翠袖,萬里看山來。雲鬢整,風鬟艷,兩眉開,凈如揩。」
稊園吟集,張伯駒和潘素(左下)
1956年他們開始在北京後海居住,之前兩人經常組織古琴雅集,「稊園吟集」、「庚寅詞社」,定期聚會,隔三差五作詩吟聯。
我的父母在西安,我從小在西安長大。他們經常到西安來玩,到臨潼、驪山去,我跟他們一起爬山,很有意思。
1956年移居北京後海
一對文人夫妻的樸實晚年
晚年我陪伴了他們的生活。那時候,我外婆也算是一個家庭主婦,日常生活的開支,包括糧票怎麼分配,全靠她操持。
我外公對錢沒有太多概念,就是我需要用錢了,你就拿錢吧。那家裡沒錢怎麼辦呢?我外婆就要想辦法。
後海南沿故居
她是非常自律的一個人。我印象很深的是,無冬歷夏,她每天早上起來了以後就先打掃衛生,有沒有沒傭人她都是一樣。每天早晨起來,她就拿一塊干抹布,所有的傢具都去擦一遍,做事很有規律。
我外公對吃的東西雖然沒有很高的要求,但是對怎麼吃卻很講究。比如北京冬天就老三樣,有一樣是白菜燉豆腐,燒一鍋水,燉上豆腐,燉上白菜,好一點的把豆腐凍一下再燉。
可是你要把它的味道燉好了,是有竅門在裡頭的。我外婆做飯的時候就經常要囑咐我們這個那個。包括買食材,她也是有固定的地方去買。後來年歲大了,就給我寫個條,派我去買。
我外婆的西餐做得好得很,她以前專門跟俄國人學過做西餐。家裡備的也都是完整的西餐餐具,銀湯勺、咖啡壺等等都是一整套的。吃的時候都要拿出來。並不是要求吃的東西有多貴,但是一定要規規矩矩。
早飯、中飯、晚飯,他們都是按時按點吃。有一段時間家裡沒有傭人,這些都是我外婆親自操持。她一方面要照顧我外公,另一方面,她自己還要作畫,她是很辛苦的。
張伯駒、潘素與相聲大師侯寶林
我外公比較安靜,而我外婆是很開朗的一個人,家裡經常來客人,都靠我外婆接待。她講話是帶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那時候家裡來的人都是各界名流,搭腔啊,應酬啊,都是她。
晚上我外公是到點就睡覺,她就是靠晚上的時間來進行繪畫創作。
她那時候經常帶著我。買菜帶著我,買鮮花帶著我,去到琉璃廠榮寶齋,去買繪畫顏料,買紙張都帶著我,教我畫畫。
潘素常去北京崇文門菜市場
經常有朋友的孩子到我們家裡找外公學詩詞,找她學畫畫。她對小孩子態度很和藹,身上經常放一些糖,見到小朋友給他們吃。
我外公外婆的生活非常樸素。我印象中,他們夏天就兩套衣服,冬天也就兩套衣服。冬天穿棉服,襯衫是冬天穿夏天也穿,冬天穿長袖的,到夏天就變成短袖的。
張傳綵(潘素之女)和潘素
「踏踏實實做事,認認真真做人」
從小我外婆就特別注重對我們的教育。
我當年學畫,畫完了以後我外公檢查作業,表揚了我一次,說這個畫的好。我外婆就轉過身來就跟我講,你可千萬不要翹尾巴,她怕我張揚。
後海故居現貌
我們那個家庭,是很傳統的家庭,長幼有序。小孩子言行舉止都要有規矩,不能隨隨便便跟大人多講話,多嘴多舌去追問什麼事情。你只有踏踏實實做事,努力地去學習。
我外公外婆帶著我下館子,吃飯的時候不能多講話的。
我們經常去吃西餐。在那個老莫餐廳,小孩子看什麼都新鮮,但是坐下之後,你只能規規矩矩,看著桌子前面,不能東張西望的。吃東西刀叉不能出聲音。要是在家裡吃飯,碗筷聲音都不能有。
家裡來的這些人,全是名人:黃君坦、劉海粟、夏承燾等
我外公外婆很少說自己的事情。包括我們小時候都不懂,家裡來的這些人,全是名人。都是大了以後,我聽他們講出來,哎呀,你外公不得了,你外婆不得了,才了解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1982年2月26日,我外公去世。那一年春節剛過,還在正月里,都是我陪著我外婆在醫院度過的。從她的精神上能看出來,自己相依為命的老伴走了,那麼多年在一起,突然間沒有了,那她肯定是心裡是不舒服的。
張大千孫張曉鷹曾看望病榻前的張伯駒
北京的書畫界的這些老朋友,都天天的來慰問她,來看她。我陪外婆的時間也更長了。
老人們也願意跟我們晚輩講一講過去的事。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慢慢了解我外公外婆。
我今天之所以會花那麼多精力,去努力宣傳我的外公外婆,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的事迹,也是因為我想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過去曾經有過這樣一批文化人,為了傳承和保護祖國的傳統文化,一直在默默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