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茅於軾:我不想活得太長
平凡是真
茅於軾自稱「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出頭露面,要超過別人,出風頭。但是年紀越來越老,這種慾望越來越淡,甚至討厭這種作風。」
他其實很怕開會時當主席,掌握會場,因為他記不住每個人的面孔和姓名。他也很怕和「大人物」同台演講,因為不習慣那種排場。他討厭別人擺架子,他自己也從來不擺架子。茅於軾的謙恭不是刻意做出來的,就像他的本性一樣,是一種自然流露。他無論跟誰說話都自稱「茅於軾」,就算給年輕人寫信,最後落款也是「茅於軾上」。無怪乎,他有那麼多的忘年朋友。
他從來不買高價名牌商品,只要實用即可。他的父母妻子也不追求名牌,他覺得這些毫無意義。茅於軾討厭豪華奢侈,因為他忘不了還有那麼多的窮苦同胞。有時候國外邀請他出訪,給他買公務艙機票,票價比經濟艙貴出兩三倍,他覺得這是浪費,」恨不得改為經濟艙,把節省的錢幫助窮人。」但是人家有人家的規定。
茅於軾的夫人也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家裡買東西帶回的塑料袋,她都一個個洗乾淨,收起來,準備再用。茅於軾的頭髮從來都是由夫人給理的,不僅為省錢,更為的是省時間。另外他家住很寬敞的房子,傢具卻一大半是舊的。
茅於軾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罐頭專挑癟的,食品挑快到期的,因為他覺得這樣並不妨礙他的消費,卻能幫助超市降低成本,這樣反過來對消費者又有利。茅於軾住旅館的時候從來不用旅館提供的牙刷、香皂等消費品,而是用他自己帶的,也是為了避免浪費、節約旅館的成本。「我帶去的東西可以反覆使用,旅館的東西一次就扔」。
在北京,茅於軾還經常不要報酬地去各大高校、民間研究機構講課,有時候還倒貼車費——他不讓別人來接送,說是空車來接,空車返回,往返兩次空車造成浪費,還佔用馬路,造成交通擁擠阻塞。但是他外出更多的是騎自行車,「主要是為了運動和準時」。
茅於軾對版權問題比較注意。有一次他看到自己的文章被刊登在某刊物上,但他事先一點都不知道。這明顯地侵犯了他的著作權。而該刊物居然還登了一條版權申明,「本出版物受版權保護,不得轉載」,讓茅於軾啼笑皆非。
作為一個公眾人物,茅於軾受到很多人的尊崇,但他並不贊成對某個人著迷。他反對個人崇拜,他雖然不反對追星,但也不提倡去追星。他希望看他文章的人能夠獨立思考,能發現他的觀點中的錯誤或者片面的地方,能夠超越他。從納稅人做起
茅於軾經常收到很多憂國憂民的人寫給他的信,人們在信里提出了許多改良國家或者說救國救民的意見、建議,要求他轉給國家領導人。他就給人們回信說:第一,我沒有轉交給國家領導人的渠道;第二,轉交了也沒有用。而現在惟一真正有用的,百分之百有效的,就是你們自己開始干。你自己不幹,光叫人家干?為什麼一定要等國家領導下命令才來做7再說,領導人也不是萬能的,有許多事只有我們百姓才能夠做。
很多人都把社會中出現的各種問題歸咎於制度環境,這固然不錯。可是茅於軾指出,對於環境,我們每一個人都在起作用。我們每個人未必能對別人產生影響,但自己的事卻是百分之百地由自己決定的。如果每個人都有一份責任感,每個人都按自己的理想和目標去好好工作,社會環境就會慢慢變好。但是如果每個人都因為制度條件不好而停止腳踏實地地努力,把希望寄托在別人先干,那麼大家只好彼此等待下去,聽天由命了。
作為社會的一分子,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國家走上正軌。茅於軾認為,首先每個人要認識到,自己是國家的主人,也是政府的主人,要承擔起公民的責任,才會有公民的權力。這種權利與義務的關係是現代社會人民和政府關係的基礎。而納稅是這個基礎的核心。不從納稅這一點開始逐步建立起這種基礎關係,民主法治永遠只是一句空話。
茅於軾相信,大多數人都是很愛國的。在我國南斯拉夫使館被轟炸的時候,大家同仇敵愾,願意為國捐軀。但是碰到納稅問題卻往往沒有那麼自覺。這使人感到奇怪,為什麼連性命都可以犧牲,而交幾個錢就那麼吝嗇?當然也可能有一些口頭愛國派,喊幾句口號是沒有成本的,未必真要上前線去打仗,而繳稅卻是貨真價實的。在過去沒有納稅的問題,看一個人愛不愛國主要看口頭上說些什麼,因而也培養了許多口頭愛國派。現在要納稅了,愛不愛國首先要看是不是認真交了稅。
每個季度,茅於軾都要自動去稅務局報稅交稅。後來有了明確規定,個人所得稅由支付單位扣繳,茅於軾才沒有經常跑稅務局。至於以前是否產生了重複交稅,茅於軾也沒有去深究。所以李慎之曾經說,他目力所及,只有茅於軾算得上君子,為幾百塊的稿費還去稅務機關交個人所得稅。
茅於軾的夫人也說,「家裡會經常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不知名目的稅單,一問他才知道,原來是他自動去稅務局報的稅——除開工資以外的各項家庭收入,他都會自覺主動地去上報說明,無一漏掉。」
茅於軾納稅的歷史可以追溯到1984年,當時有一次茅於軾應加拿大國際發展研究中心的邀請撰寫一篇論文,該論文獲獎,茅於軾拿到約四千元的稿費,當時是一筆很不小的收入。他主動通知稅務部門,繳納了個人收入稅。當時稅務部門對這種事兒沒有處理經驗,他打了許多電話,寫了一連串信,最後才找到西城區,派人來收取了茅於軾的稅款。以後,茅於軾對繳納個人收入稅的事兒從來一絲不苟,不僅他自己主動這麼做,他也要求周圍的人這麼做。在北京西城稅務所茅於軾是一名納稅模範。
有人說,現在的政府不夠廉潔,交稅也是給一些腐敗官員貪污了。茅於軾卻指出,因為政府不夠廉潔就不納稅,實際上就是放棄了自己做公民的權力,有偷稅行為的人很難理直氣壯地監督政府。
天則經濟研究所被北京西城區稅務局的一個稅務所攤派訂購《中國稅務報》和《北京財會》兩種報刊。為此茅於軾曾向西城稅務局反映,於是稅務局裡派了三名幹部到天則所向茅於軾解釋。以後他又向國家稅務總局反映,得到的答覆簡單說來,同意這種行為是一種不正之風,但現在已成了風氣,牽涉的面相當廣,一時難以扭轉。
茅於軾當然知道,政府中有一些腐敗現象和不正之風。但因此而拒絕繳稅,是非常危險的事。因為別人有錯,自己也可以做錯;把剛人的錯誤當成自己犯錯誤的理由,其後果將是非常嚴重的。這樣,只要社會上有一個人犯錯誤,大家都可以跟他學,全社會的道德水平將一滑到底。相反,不管別人如何不講道德,自己堅守道德信條,並進而向不道德的人批評,這樣的社會才有希望。
雖然茅於軾有很多意義重大的社會活動,但他強調:「我最大價值是在寫作上。」他希望通過自己的筆來普及經濟學。「如果研究諸多歷史經驗以及事物背後的經濟規律,不僅現在大部分錯誤是可以提前避免的,而且人們可以做得更好。」他的書和文章就是為了增加人們的 「糾錯功能」,告訴普通讀者中國人該如何致富,如何有一個好的道德前景,「這是一種更大的社會效益」。
茅於軾最希望的是政府官員能看到自己的書,「因為他們影響中國的發展」。還有就是學生,「他們有可能是以後的政府官員。」快樂人生
有人說,只要茅於軾參與的學術會議,整個會場會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氣氛,那裡面充滿著謙讓、尊重、原則和思想的氣息。只要茅於軾在場,任何喜歡爭論的人都會減少火氣,而代之以平心靜氣,那些不遵守會場規則,總是擠占別人發言時間的人都會有一些收斂。如果茅於軾要對某個人過多的發言叫停,大家都以微笑認同。茅於軾是一個追求和傳播快樂的人。
茅於軾曾經認定財富是社會發展追求的目標,一直到70歲前後他才對此逐漸產生了懷疑。我國改革20多年,絕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有程度不同的改善,可是大家的怨氣似乎也在增加。「我看到不少人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他想起經濟學家王建國教授的一篇文章,」爭名次的經濟學」,說的是人們未必是追求財富的絕對多少,而是財富的相對多少。或者說,人們是在彼此攀比,追求的不是錢財的絕對值,而是想超過別人。
茅於軾現在認為,追求快樂是人生的最高準則,而財富則不是。他經常告誡身邊的人也勸所有的年輕人,不要做錢的奴隸,要讓錢為自己所用,而不是自己為錢所累。財富必須符合快樂的原則,花錢要花得高興,賺錢也要賺得高興。不要犧牲快樂去賺錢。
1979年前後,鐵道部研究院普遍加工資,這是幾十年來頭一次加工資。當時沒有任何分外的收入,工資是惟一的收入來源,人人都伸長著脖子盼望多加一點。茅於軾所在的運輸經濟室組成了評議小組,由黨員參加。關起門討論了一個多禮拜,方案公布時,引起軒然大波。有人要把鋪蓋卷搬到辦公室去抗議。茅於軾也對這次評議抱著希望,自以為憑自己在業務上的突出貢獻,再加因為 「右派」所欠的工資(1978年平了反),理應補發。不料方案公布時他只加半級。雖然他心中很不平,但是看到許多同事撕破臉皮大吵大鬧,非常反感。「我寧可犧牲這半級,希望改變這種情況。」於是他當眾宣布放棄這半級。不料他的行動不但沒有起到帶頭作用,反而引起大家哄搶這憑空多出來的半級。這使他非常失望,也很後悔。
1996年,有一本《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出版,引起了巨大反響,成為持續幾年的暢銷書。這本書的中文簡體版權其實是茅於軾幫助引進的。這本書的發行人陳大鵬第一次跟茅於軾見面時,就請茅於軾幫忙聯繫該書的版權。茅於軾欣然應允。此後,他在繁忙的工作之餘,費盡周折,利用海外的親友關係促成了這件事。
後來,當陳大鵬攜帶一筆酬金到茅於軾家裡向他表示謝意時,他只收下版權聯繫過程中花費的數百元錢,而對其他部分執意不收。他聲明他應當收受他所支付的費用,其餘部分是企業家對市場所做貢獻的報酬,理應歸創造利潤的企業家所有,他無權分享。
茅於軾似乎是一個淡泊名利的人,但又不像一個「淡泊名利」的人。
在茅於軾看來,賺錢是件很光榮很崇高的事情。他認為慈善家與企業家沒有本質的區別。慈善家是把錢直接給窮人,企業家通過給人提供就業機會、繳稅和租金,間接地把錢給窮人。但是慈善家會受到人們廣泛的稱讚,認為慈善家的行為是高尚的行為。而企業家的講究贏利的行為自己就覺得底氣不足,在人們面前不敢抬頭挺胸,這樣一種風氣是不利於一個國家的經濟發展的。茅於軾甚至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企業家比慈善家更了不起。因為慈善家要犧牲自己才能幫助別人,而企業家連自己都不用犧牲就幫助了別人。一個社會可以沒有慈善家,但是不可以沒有企業家。可惜的是我們這個社會根深蒂固地認為企業家是剝削者。少數企業家也不怕自己的工作當成偉大的事業來做,而把它做成卑鄙的事,剋扣或拖欠工人的工資,讓工人冒險幹活,不顧工人的健康,只知道賺錢。
茅於軾在高中時候就開始看《論語》,他說這本書敘述的道理很淺顯,但如果結合一定的人生經驗去看,就會發現它的思想很深刻。在寫《中國人的道德前景》的時候,茅於軾不僅反覆讀《論語》,還看了許多研究《論語》的書。這本書對他的影響很大。聖經講「以德報怨」,古蘭經說「以怨報怨」,論語稱」以直報怨」,代表不同的文化傳統。
茅於軾反對以德報怨,因為這樣做的話,對壞人也施以德,等於鼓勵了壞人,而且對好人也施以德,變成沒有區別,這於理不合。以怨報怨呢?這沒有錯,甚至應該說是一種相當有效的制裁壞人的辦法。法律對壞人的制裁就是順這條思路來的。問題在於,人與人之間的事大多數還涉及不到法律,很多糾紛不是法律可以解決的。而以直報怨則包含兩重意思,一是要直率地告訴對方,你什麼地方辦錯了事,要用適當的制裁對待破壞規則的人;二是要讓他有改悔的機會,懲罰中帶有愛心。
有一次,在與一位中年經濟學家做電視對話時,對方針對電視節目主持人提出的「面對假冒偽劣怎麼辦」時,那位經濟學家很激動地說一定要以一罰十,甚至罰百!要將他們罰得傾家蕩產,再也不敢!這樣的言辭博得了在場觀眾的掌聲和喝彩。而茅於軾則平靜地說:對待壞人壞事雖然不宜以德報怨,但以直報怨總是我們應取的態度。可惜這樣的話語被蠱惑的情緒所掩蓋了。在情緒化的言語犀利的經濟學家和不夠冷靜的觀眾面前,茅於軾只是寬容地沉默著。
在茅於軾看來,以直報怨是化解社會矛盾的有效方法,「君子成人之美」是增進人際和諧的重要途徑,可惜這些信念不為我們周圍的大多數人理解和接受。
有一次,茅於軾從無錫坐火車回北京時,見一個人提著大包小包擠火車。可是列車員因為他沒有票硬是不要他上。旅客說.我上車補還不行嗎?列車員不肯,強行關門。茅於軾看不慣,就跟他說:車上還有這麼多空位子,你為什麼不讓他上來呢?他又不是不補票。你讓他上車,不但幫助了他,而且還為列車增加了一份收入,何樂而不為呢?列車員卻狠狠地說:「你這麼有本事,有本事為什麼不去打美國佬?」
茅於軾認為,這種愚蠢往往與我們的傳統文化有關,如擺架子、耍權威,就是中國幾千年的皇權思想遺害。皇權思想講究的是社會等級化。每個人都在這個等級制度中找自己的位置,對上面的人就害怕和巴結奉承,對下面的人就欺壓。因此,他們的思想,不是受人欺侮,就是欺侮別人。甚至你看那些保安和門衛,本是出身農民,原來受人欺侮,但穿上制服之後,不但不同情農民,反而最喜歡欺侮農民。
茅於軾討厭人與人的壓制。他用快樂來定義人生:快樂是衡量個人的生活和整個社會好壞的惟一至高無上的標準,只有快樂才是人類生活的第一定律。
對於這樣一位年過七旬又勤奮工作的老人,旁人總是忍不住提醒他注意身體健康。他卻說,「這身體,你注意也好,不注意也好,該死的時候你還是要死的。」如此豁達的人生觀,讓人在辛酸中肅然起敬。
他這樣說:一個人活一百歲,別人就說,你看這個人多麼幸福,活一百歲。其實對他個人來說,活得很痛苦,死又死不了。當痛苦大於快樂的時候,這種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他現在就抓緊時間多做一些事情,所以他就一直都在忙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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