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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被唾沫殺死的蜘蛛

時間:二零一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兩點五十分。地點:市文聯會議室。我眯著眼睛掃描一下前方的投影,白色的底模上飄著「XXX作品研討會」的七個模糊紅字——XXX,就是我。前天忽然接到市文聯主席的電話,說要單獨給我開個作品研討會,屆時會有一些作協與文藝評論家出席。我接到電話時,有些疑惑,那種感覺與接到電信公司為了拓展業務,建議我辦一個流量卡一樣有點茫然。我把目光調回來,移到棗紅色長條形辦桌上,幾個輸著某某名字的台卡——紅色紙板上黑色名字大半我都印象模糊(知道或聽說過,卻不怎麼熟悉)。人員陸續到場,我站起身來禮貌性寒暄,發了一圈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下午清淺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小型辦公室里,每個人面前的茶杯蒸騰著薄薄的霧氣。翻動紙頁窸窸窣窣聲,輕聲交談聲如霧氣一般稀薄。就在這時候,我的近視眼鏡外忽然出現一個黑點,一會兒遠,一會兒近。

這個黑點是什麼?是我眼鏡片上一丁點黑塵嗎?對的,像煤灰那麼一個細小黑塵。它曾經是煤晶上的一個微小分子。無數如它一般的分子組合在一起,結構出一快煤晶。在遠古的時期,它的前身或許是一棵漂亮的喬木,高大,挺拔,春天抽出嫩綠的新葉,夏季撐起一片綠蔭,或許有人類始祖在上面攀爬,或許有夜梟在樹杈中央搭建窩棚。然而某日一個雷電劈下了它,它死亡,腐朽,歷經滄海桑田,深埋地底,不知歲月。直到某一日,被採煤人挖掘出來,這切面黑亮的金子,重現人間,放出光芒。與大多煤塊一樣,被裝上車皮,來到我這座南方小城。因旅途遙遠,它與晶體分離,獨自飛翔在城郊的空氣中。因它過輕的體質,被這冬季的風,刮到我途經之地,附著在了我眼鏡上。真是個可愛頑皮的小精靈啊。會議開始了。第一個發言的是本市日報新聞部的一個主任,從他手中那一疊底稿的厚度來看,他是做了充足準備的。他說我的小說有很重法國味道,甚至提到了普魯斯特。研討會主要討論我三部作品,這三部作品都是通過線索追尋表達主題的,如果非要扯上某位名家風格,我覺得受莫迪亞諾影響倒是合適。當然,評論界本來就認為莫迪亞諾繼承化用了普魯斯特。他的見解倒不是關鍵,至少他的態度表明,他確實花費精力與情感閱讀了我的作品。我內心對他產生好感,一種作品被讀者尊重的好感。接著一位研究知青問題的大學女教授倒是提到了我另外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說,說了不少恭維的好話(也許,這只是出於她說好話的習慣而已)。她一直在說,聲音飄過來,從左耳進入,從右耳飄出去,飄散在下午淺淡陽光中。我的注意力又開始不集中,近視眼鏡片外又浮現一個小黑點。我取下眼鏡,用紙鏡擦拭了一下。哦,它還在,不是煤灰。我用目光鎖定它,想捕獲它,看它究竟是什麼?

或許是許多年前一個女人年輕女人黑色秀髮吧。我耳朵邊傳來一個聲音,你那位朋友寫作水平也很高,對你作品的評論文章寫得很不錯。我循著聲音望過去,坐在前方右側的作家的嘴唇合翕著。他旁邊一個則說,你現在的作品比以前更成熟,有了質的飛躍。我腦海中浮現出那位朋友的自嘲的話:其實我給你背書沒用,這麼好的小說換做是某某或某某(據她說那是國內最著名的批評家,號稱北李南謝)背書,你就出名了。緊接著,應該算是研討會的重頭戲開場了,這一次發言的是本市的文藝批評家。他像一位有執照的專業醫生,出口就是專業術語,對我的作品進行了一次全方位的XT掃描,分析病灶,拿出明晃晃的斧頭來,斧斫所至,枝丫遍地。我毫不懷疑他的專業技術精湛與閱讀經驗的豐富。只是我的注意力又被那個該死的抽象黑點所吸引過去了。我提醒自己,這是我自己的作品研討會,手中的茶杯尚有餘溫,趕緊喝了口茶,凝神細聽,抱著謙虛的態度,希望獲取建設性的意見。有了批評家良好開端,大家也就放開嘴舌,從我不同時期的作品出發,就風格變化、題材選擇、時代與現實的照應、敘事結構等方面展開熱烈討論——一群庖丁開始解牛。他們把我的作品拆解開來分析。比如,你這部小說的人物究竟是什麼人,一直沒說清楚(在那部小說中那個人物承擔的責任僅僅是個引線,主要起著聯結表達主題的作用);那部書中的人物太完美,人物扁平不豐滿,商人的奸詐狡猾沒體現出來,倒像個大學教授,完全違背生活邏輯。我忍不住反問了一句,你們覺得我像個法官嗎,可事實上我就是一個法官。另外一個則建議我應該在小說中把我的知識點全裝進去——比如我熟悉詩詞,古玩全裝進去,這些別的作家都不會。好像人物需要不是為了主題服務,而是為了賣弄自己知識點一樣。他們還說。。。。中途,我和文聯副主席一道上了一次衛生間。他是個畫家。他輕聲漫語,不管別人怎麼說,保持自己的風格最重要。在抽水馬桶上放水時,我思忖了一下,他們說我對人物介入太多,這點我倒是接受(有時候我怕別人看不到,會忍不住發表議論)。又想起我那位朋友在研討會之前微信中說,可以預見,你會遇到各種奇葩問題。奇葩,這個詞有意思。她還說,我知道他們的審美建立在一個僵化的框架上,要求照相一樣照搬生活,不知道人除了生活經驗,還有精神經驗。回到會議室,大約是窗外的陽光掃在我的眼鏡片上,我有些昏昏然。眼鏡片外又出現那個小黑點,抽象的小黑點。它一直在我眼前盤旋。研討會終於結束,我站起身來。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清淺陽光的折射下,我發現一根細如髮絲的銀絲一一它只是一根蛛絲下懸掛的小蜘蛛的屍骸。它在凌空高蹈時不幸被會議里飛濺的唾沫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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