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思身外事，且飲有限杯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圖源網路

千年前的某一個冬夜，白居易起出一壇新釀的還沒來得及過濾的米酒。眼看窗外暮色蒼茫，大雪將至，他突然思念起自己的好友劉十九，於是便捎信給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大詩人實在會勾人，這反差也做得太好：外面天寒地凍，風雪逼近，我家有酒新釀，有火初生，還有人靜候。想都不用想，劉十九收到信，肯定忙不迭地起身，趕著做「風雪夜來人」。而這二十字勾勒出這雋永有情味的一幕，也讓千載之下，酒與雪天有了種天然的契合感——既然天欲雪，來喝一杯吧！

我不嗜酒，但平時親朋歡聚，偶爾也會小酌助興，醉上一場，將身體短暫地放空，再不理寒暑切肌、利慾感情。如今趕上這霜天雪夜，更該喝杯酒來暖暖身子。咽一杯酒下去，一團火從喉頭一直竄到腹中，這是酒性大熱的緣故。「大寒凝海，惟酒不冰」，可見這股子烈性的厲害。白居易在雪夜邀友人來家喝酒，就是知道酒有讓這霜天雪夜、變寒為溫的效用。「雪花酒上滅，頓覺夜寒無」，見一百次也覺得神奇。《本草綱目》中也曾專門指出，酒能「和血行氣、壯神禦寒」，有節制地喝，是有益於身體健康的。酒還為這個時節帶來了特別的儀式感，屋外風急、雪密、路遠、心迷，家中卻有酒、有人、有光、有熱，這不是談奮鬥思進取的時候，而是你「莫思身外無窮事，只盡身前有限杯」的時候，一年來身里身外所有的承受與不堪承受，此時再記不真切了。雪天里的三杯兩盞酒，不只是酒，也是神思離離、暖意融融與溫情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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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在酒里浸潤的時間太久，甲骨文中就已經有了三種酒的名稱——第一種就叫「酒」，指的是「旨酒」，《詩經》中「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的美酒；第二種叫「醴」，指的是甜酒；還有一種「chang（古字今已不用，音『暢』）」，是一種用香草與黑黍釀成的酒，味道香濃。而關於酒的發明者，最常聽到的有「儀狄造酒」與「杜康造酒」兩種說法，後來陶淵明等人總結了這些說法，認為酒是儀狄所造，後來又經過了杜康的加工，味道才變得完美。所以雖然儀狄作為造酒者的說法更有淵源，但杜康的影響卻更大，後來甚至成為酒的代名詞。

當然，酒的誕生絕對不是憑几人之力就能完成的，遠古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們如今也不得而知。但顯而易見的是，酒自出現起，就以其濃郁香醇的氣味和飲後飄忽忘塵的奇妙感覺而受人喜愛，從此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紮下根系。「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文士們更是將酒視作驅憂遣愁的唯一良藥。最具大名的當屬李白，總感覺他一生都是在醉著，少有清醒的時候。「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順應了他恣情狂傲的個性，給了他不顧一切天馬行空的自由。「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他言辭鑿鑿，愛喝酒，天經地義的事嘛。

酒剛被發明出來時，還曾一度遭禁。周公、曹操都曾下令限制百姓隨意飲酒。但人們的味蕾一旦打開，想再讓它回去，就不那麼容易了。反正酒最後是沒禁成，到了晉代，嗜酒甚至成為了一朝之風。當時所謂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如今我們熟悉的竹林七賢，人人都以善飲著稱當時。還有「飲少輒盡，期在必醉」的陶淵明，家貧沒錢買酒，偶有白衣送酒，喝到將醉就揮手趕人走，「我醉欲眠，卿且去」，瀟洒得很，也不想著萬一把人得罪了後頭人家還給他送不。

今人也愛酒，比之古人來毫不遜色。親近的人中，我爸就尤其愛酒。他平生最遺憾之事，就是我沒給他找個如他一般嗜酒如命的女婿。印象里我媽對他這個嗜好意見極大，但我讀過古人為酒的瘋狂，對他多少還是能多些理解。但今天的酒和古代的酒卻並不相同，古代的酒是由糧食作酒麴釀造而成的，屬於低度的發酵酒，而如今的酒多是由提純蒸餾而成的，濃度提升了幾倍不止。就算是武松，如今也不太可能再三碗還過崗了。於是也時常勸著我爸，少喝點是有益於氣血，但不能痛飲，就是古代那種低度酒，喝多了也難免「傷神耗血，損胃亡精，生痰動火，發怒助欲，生濕熱諸病」，何況如今。還不忘給他各種講例子，比如相傳當年李白就是因為飲酒過度得了「腐脅（因飲酒過度而胸部潰爛）」之疾而死的。他雖然聽得不耐煩，但好在自己也算節制，頻率雖高，量卻不多，家人也略微放心。

老房子里的釀酒設備 圖源攝圖網

老爸還有獨屬於他的一份私藏，被他小心翼翼地擺在酒櫃正中央，很偶爾才會取出來倒一杯喝。這是老家的親人親自做的酒麴釀成的，不名貴，對他來說卻很珍貴。酒麴號稱「酒母」，舊時釀酒，除了要有上好的黍米，還需要好的酒麴，才能釀出好酒來。麥曲、香泉曲、香桂曲、杏仁曲、白醪曲、蓮子曲……凝結的是各色糧品的精華。造麯程序多樣，以最常見的麥曲為例，每份用小麥一石，磨成白面六十斤，用活水和面攪拌，過程中再加上白朮、木香、瓜蒂等藥材粉末，然後用裝著水的湯盆浸泡。再將泡好的汁液平分均勻拌在面中，然後再經過複雜的發酵、晾曬、通風的程序，曲料這才算做好了。這還只是造麯，前後還要經過卧漿、淘米、煎漿、合酵、上槽、收酒、煮酒等工序，才能真正釀出一瓮麥酒。釀酒的水也重要，自古名酒皆出自山川清秀、水質絕好之處，比如岷江水之於五糧液，貴州赤河水之於茅台，鑒湖水之於紹興黃酒。父親老家沒有河流，釀酒取的卻是黃河流域的地下水，這種水穿過厚實的黃土層自井中汲來，甘冽清甜。老酒不像工廠批量加工出來的那樣清澄，倒在杯子里還有點白居易詩里的渾濁，但卻有一種非程式化的特別的香。老爸每次都不捨得一飲而盡，而是就著杯沿小口小口地嘬，神情都會變得悠遠。

突然想給他打個電話，跟他說，晚來天欲雪，來醉一場吧！

微信編輯：王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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