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萬民眾湧上街頭,法國「黃背心運動」的台前幕後
11月24日,法國巴黎街頭「黃背心」與警方發生衝突。圖/新華
法國「黃背心運動」背後的政治幽靈
本刊特約撰稿/王子琛
本文首發於總第881期《中國新聞周刊》
法國總統馬克龍可能沒有想到,一個在國際上廣受歡迎的環保政策會釀成他在國內面臨的最大危機。
馬克龍一直在以環保主義者的身份示人,2015年12月通過的氣候變化《巴黎協定》是他在和每一個外國領導人會面時幾乎都會提起的話題。與退出該協定的美國總統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頭禪針鋒相對,「讓地球再次偉大」已經成為馬克龍時常掛在嘴頭上的話語。環保界的明星人物們,包括前紐約市長邁克爾·布隆伯格和前加州州長施瓦辛格等,多次為馬克龍舉辦的環境峰會捧場。然而,當他在11月中旬宣布再次上調柴油價格,以促進節能減排、落實《巴黎協定》的時候,他卻面對著席捲法國的洶湧民意。
在11月下旬的周末中,通過網路動員,20萬法國民眾湧上街頭,穿著法國司機常備的、在車輛緊急遇險時才需要穿上的「黃背心」來表達對馬克龍政策的不滿。抗爭中,他們訴求的議題迅速擴大,從對燃油稅的不快,到對政府一年來種種政策的不滿,一直到喊出要總統辭職的口號。
隨著時間推移,示威的人數不斷減少,但暴力程度卻與日俱增,甚至馬克龍的內政部長卡斯塔納一度暗示政府在考慮進入「緊急狀態」。這場暴風雨般襲來的抗爭給旁觀者帶來了太多困惑:馬克龍已經推行了太多成功的改革,而環保政策本應受到廣泛的歡迎。即便又是一個令人厭惡的政策,無論在組織還是訴求上,這次的抗議過程也都與之前一年工會或政黨主導的種種街頭抗議不盡相同。法國一年多來的政情發展脈絡和全球化時代困擾著各個國家的治理危機,都是黃背心運動背後揮之不去的幽靈。
不受歡迎卻無對手
馬克龍入主愛麗舍宮已經一年半,他成功兌現了其競選期間的大部分改革承諾,修改了《勞動法》,啟動了法國國營鐵路改革(以下簡稱「法鐵改革」),降低企業稅,減免社會保險捐金,廢除絕大多數房產稅,並且開始著手推動對福利體系的改革。其中的許多改革在法國未必受到歡迎,尤其是勞動法改革和法鐵改革,是自從希拉克時期以來多屆政府屢經討論卻一直未能做到的事情。然而,馬克龍依靠在國民議會中的絕對多數和對競選承諾的捍衛,利用高超的政治談判策略和左右反對派的分裂在改革上一路高歌猛進,幾乎沒有遇到真正的阻力。
在法國政壇上,馬克龍仍然沒有足以與之匹敵的對手。法國傳統的左翼和右翼政黨因為他的異軍突起而被打亂陣腳,時至今日他們仍然沒能提出對抗這位總統的全面綱領。極左翼的梅朗雄因為「不屈法國」在財務資金方面的醜聞而個人歡迎度大減;極右翼的勒龐仍然沒能從2017年的失敗中恢復過來;而中左翼的社會黨和中右翼的共和黨本身就存在內亂;從共和黨中分裂出來的溫和派成員所組建的「行動黨」(Agir)領袖萊恩斯特,甚至成為了總理菲利普重組內閣後的文化部長。更顯著的一點是,在大部分民調中,馬克龍的個人支持度仍然在主要政黨領袖中數一數二,他的基本盤、共和國前進運動的選民對他的施政表現高度滿意。
但從今年開始,馬克龍的民意支持率一路下滑,在10月份已經滑落到歷史最低點。僅有不到1/3的法國人仍然表示對他的施政滿意,支持率僅僅比他的前任、被公認為法國最失敗總統的奧朗德略高。有超過七成的法國人認為,馬克龍是「富人的總統」「脫離人民」。
不過,更具有指向性意義的是調查選民是否認為如今法國政壇的主要政治人物能否比馬克龍更勝任總統職務的民調。根據這一民調,認為法國絕大多數知名政治人物能比馬克龍做得更好的選民都基本不到20%,而認為他們會做得更差的則約有四成,而且這一數據特點無分左右。也就是說,馬克龍雖不受歡迎,但他在國內政壇上沒有對手。
而且,馬克龍成為總統的方式和法國所有傳統政黨出身的政治家都不同。不到一年時間,他創立的政治黨派「前進運動」就成為了國會的最大黨,並且壟斷了國會的議程。可能是因為改革的時間緊迫,或者因為馬克龍認為自己的政綱已經在選舉中受到了國民檢驗,他也不願意將改革議程與其他政党進行討論。
黨內的所有議員都是馬克龍親自挑選,他們的議席是因為對馬克龍改革綱領的承諾而得以確保,所以這個政黨缺乏傳統的派系,缺乏足以制衡愛麗舍宮的政治力量,而幾乎成為總統的「橡皮圖章」。吸取了專門樹立平民化形象結果導致政府陷於爭吵和內鬥效率低下的奧朗德的教訓,以「宙斯總統」的形象示人且精力過人的馬克龍,全盤包攬了政府的改革議程,這就難免塑造了他高高在上、一意孤行的形象。
縱觀馬克龍的政策和他的民意調查可以發現,大部分人對馬克龍政府的反感反而體現在形象上,而不是政策上。即便是勞動法改革和法鐵改革這樣爭議重重而且引發抗議的政策,民調中也是支持略高於反對。對馬克龍的厭惡,更多是一種選民主觀上的感受,是對於形象的不滿。諸如「富人總統」一類的標籤,使得他的所有政策都容易在道德立場上飽受質疑。
然而,其他政黨難以在如何抵抗他的改革政策上取得一致,於是主流政黨乃至極左翼和極右翼的政黨都無法對馬克龍的政策進行全盤否定和攻擊。選民的不滿情緒不斷醞釀,各個政治派別卻反應緩慢,甚至陷入碎片化和內鬥之中。
12月10日,法國「黃背心」們觀看法國總統馬克龍的電視講話。馬克龍宣布法國進入「經濟和社會的緊急狀態」,並承諾從2019年起,將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不會輕易增稅。圖/視覺中國
原子化的憤怒
這一次,甚至政府的退讓都不再有明顯的效果。法國總理菲利普宣布暫緩燃油稅徵收計劃之後,黃背心運動並未立刻停止。在12月的第二個周末,高烈度的街頭抗議再次爆發。馬克龍政府所面對的不再是組織明確、訴求相對集中的政策性抗議,而是「原子化的憤怒」:一個個對馬克龍上任一年以來的一系列政策、對馬克龍的個人形象、對法國的經濟形勢或者個人的生活狀況感到不滿和沮喪的個體走上了街頭,通過社交媒體等非傳統渠道組織起來,宣洩自己的憤怒。
這次運動中,對於馬克龍的整個環保計劃,來自法國環保政黨綠黨(EELV)的批評就非常到位,即提高燃油稅所增加的收入僅有不到20%用於補貼新能源,剩餘部分則用來削減赤字;徵稅重點在於柴油,而對於碳排放更高的汽油失之重視;對於公共交通等替代方案的補償不夠。即便是更加民粹、更加激進的主張,也認為環保的代價應該由富裕人群承擔,而不是施加給貧困的大多數。但是黃背心運動不會滿足於這些針對議題的討論,他們甚至根本沒有局限在環保政策議題上。他們要求免除燃油稅,要求重征巨富稅,極左翼和極右翼的種種政治訴求都混雜其中。
此外,抗議者擺出的斷頭台是一個很好的隱喻:他們的目標就是把怒火傾瀉在政府的代表者——總統本人身上。更何況,1793年要砍掉國王腦袋的雅各賓黨人對於國王之後是什麼至少有明確的圖景,可黃背心運動卻沒有,不能提出具體政策,也不知道自己所向何方。
因此,和當年一度力量強大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一樣,這個只是傾瀉憤怒、訴諸對立的街頭運動很可能並不會有實際的成效。當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少,也越來越激進時,反而有可能會成為馬克龍政府以秩序之名全盤壓制他們奪取政治先機的口實,正如1968年的五月風暴實際上帶來了戴高樂主義者在選舉中的大獲全勝一般。
全球化下的治理困境
放在更廣闊的視野中看,黃背心運動也可以置入2015年以來的種種民粹主義潮流中加以理解。從美國到英國到歐洲,極右翼和極左翼崛起的背後是憤怒取代了理性,身份政治壓過了利益政治,情緒表達和反建制讓曾經的政壇運轉模式失靈。右翼和左翼共同指控「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只不過一方抱怨其對主體民族的剝奪,一方抱怨其帶來的分配不公。而對於政壇的「理智派」或曰「建制派」而言,他們也是滿腹委屈,只能斥責煽動者破壞共識。
這次法國的黃背心運動也一樣,憤怒和不解充滿了他們的頭腦。左翼認為環保的代價應該由富人承擔,而右翼則相信根本不應該為了全球的環保問題來犧牲法國一國民眾的利益。國際主義充滿輝煌的理想色彩,可真正落實到位卻很可能造成各國之間不對等的付出。事實上,環保問題確實需要一個全球治理機制,可是這在眼下根本就無法實現。缺乏政治共識和全球合作的全球化,將問題的邊界擴散到了各個國家之外,而且還讓人無法找到解決的途徑。
但如果全球化帶來如此多的麻煩,踩剎車甚至開倒車是不是可行的呢?英國脫歐的嘗試實際上已經告訴了我們答案:欠缺完善全球治理機制的全球化即便再糟糕,其網路外部性和路徑依賴效應都會讓單方面退出付出極大成本。於是似乎所有的解決方案都被堵死,就和義大利等國對歐盟的態度一般,人們憎恨著一個他們已經離不開的機制。在義大利,對歐盟和歐元抱有好感和信心的人不足一半,可留在歐盟和歐元區的公投民調中,支持者總在七成以上。「無可奈何」的選擇招致仇恨和憤怒,而且它難以為自己辯護,因為根本不存在一個看起來有效的、可行的替代方案。
在這種困境中,馬克龍試圖繼續推進他的改革。他想要把法國的社會和工會模式改造成所謂的「北歐模式」,想要推動歐盟層面的合作,依然堅稱他是一個世界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他提出了進步主義者對抗保守主義者的框架,試圖在這個全球化的新時代整合一種擁抱未來的、理性的、進步的道路。
然而,理性本身並不是在政治中取得勝利的唯一條件。如果他不能說服大多數民眾認可他的道路,沒能在解決全球化中的弊端、尋求多邊治理方面贏得成效,繼續在普遍的憤怒和不理解中自顧自地堅持自己的政策,那麼哪怕他理性、正確,看到了未來的方向,他依然會和理性的全球化方案一起走向失敗。
如何在這個看起來沒有替代方案的所謂「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中找到能夠化解矛盾、改善全球化機制的途徑,仍然是應對當今歐美民粹主義浪潮的關鍵,也必定是馬克龍和其他歐美政治家還要繼續努力的方向。法國的「黃背心運動」可能會很快結束,但它的幽靈仍將揮之不去。
※沒當過背包客的年輕人,我為你們感到遺憾
※故土保佑吃完了飯的三峽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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