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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文俊 藝術與學術

此文根據叢文俊先生在

「2008中國蘇州(相城)書法史講壇」

上的講座內容整理~

叢文俊

古文字學博士。現為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篆書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在書法創作和學術研究上取得了全面的成就和廣泛影響,出版有《商周金文》《春秋戰國金文》《先秦書法史》(獲第六屆國家圖書獎),《揭示古典的真實——叢文俊書學、學術研究文集》,《豐草堂題跋書法》等,先後獲中國書法蘭亭獎理論獎、教育一等獎、藝術獎。

各位專家、各位朋友下午好,我講座的題目是——《藝術與學術》。我講的是書法史研究如何更好地去關注藝術,也就是從藝術的角度進行史學關注,並且更好地去解讀文獻。我們在強調學術的同時,不能離書法太遠,如果做的工作始終在外面打外圍,對我們的研究和書法的學科建設即缺少相應的動力,已經做了很多的工作卻未能發揮更好的作用,是很可惜的。

大家知道,書法史無所不包,面非常寬,哪一個方面的研究都可能牽涉很多問題。比如書法作品。我們現在所說的作品很泛化的,似乎把古代遺迹都包括進來,這些年也是這樣做的。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作品,就相當複雜了。它不僅涉及到作品的分類、作品的功用、作品的形式,還涉及到延伸的很多問題,包括理論問題。比如說古代很隨便的一通尺牘、一個便條為什麼我們會稱之為作品?很多文字遺迹本來不是為了成為作品而存在的。它們只是實用過程中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留下來的,我們為什麼要稱之為作品呢?現在,我所講的作品其實是採用一種通俗的說法。說到作品,還要學會去關注作品後面的人。書法家來自古代文化群體的主導力量,他們是知識階層,他們所有關注的東西我們都應該有一個了解。比如他們的知識結構,即使我們不能夠像他們那樣全面,也應該努力去理解、去接近他們,能夠解讀他們留下的文章或者詩詞、著作、題跋這些東西。如果對這些不能很好地解讀,書家研究也是很有困難的。換句話說,古代書法家所有的一切我們都應該去關注,甚至有些在文獻中記載比較少的,也應該試圖去關注。比如在古代城市文化當中,可以衍生出很多和書法有關的內容。一個都市的文明,市民思想和文化、生活樂趣、習俗都可能對書法家的思想、審美、創作產生很好的影響,而我們平常不太去關注這種東西。張懷瓘在《評書藥石論》中對皇上講到:「京師翼翼,四方取則。」意思是說首都的各種風向都會影響到天下。同時他也講到帝王的「一人之風,天下之化」。皇上的好尚,他的一些政策也都會影響到一個時代的書法,甚至更為深遠。像這些情況都能給我們帶來很多啟發。這些東西在我們的書法研究當中現在還缺少一些足夠的關注,也就是還有一些缺環。

如果要讀古代書法文獻,首先要有文獻學的知識。文獻學的知識包括目錄、版本、校勘、輯佚、辯偽、斷代、今注今譯等。很多偽篇要進行考證,有些像圖譜類的東西往往有缺失,我們就要根據後代的一些線索力圖去彌補,以便揭示它們最初的面目。比如《筆陣圖》,應該屬於圖譜類的東西,後來怎樣給它增加文字的內容,使之成為今天所看到的樣子。也就是說,我們在閱讀這類文獻的時候,不僅要能夠辨偽,還要找出它最初的文本面目,這樣才有利於今天的使用。在文獻學之外,我們知道古代傳到今天的書論大概有二十幾種文體。每一種文體都有它相應的文章作法、相應的一種語言表達方式,這樣就要求我們要有與之相應的解讀能力。比如像《述書賦》,當代人寫文章很少引用《述書賦》。因為它是賦體,賦體首先在於文學,書法只不過是它的寫作材料。但是畢竟裡面包含很多思想,是文辭內容很難懂,大家都敬而遠之。類似情況還有很多,也就是說在文體方面,它會引出很多文學問題,而這些文學問題直接會影響到我們今天對書法的解讀。還有,書法作品都有一個文字問題,書法文獻也有一個文字學的問題。關於文字學,不是簡單、傳統的「小學「,還包括現代學科的古文字學。古文字學最初還是從古器物學中分出來的,從金石學裡分出來的。這裡包含又很廣泛。僅作品形式,像我們所熟悉的金石拓本——黑老虎,它也是專門的學問。傳世品這些墨跡的研究像傅申先生昨天報告所講的,也是很專門的學問,同時也是一個包括很多學科的學問。如果再進一步講閱讀文獻,還涉及到語言修辭問題,都很具體,有些內容下面還要講,這裡就不多說了。總而言之,作為書法史研究,它需要的學科知識的儲備是非常多的。它涉及到文、史、哲很多領域,但對於高等書法教育來說又缺憾太多。如果要把研究做好,我的體會就是自己去補課。補課也是很需要技巧的事情,不能全面補,全面補人就老了。可以急用先學,也可以有選擇地學,在老師指導下有所借鑒。下面主要講解讀書法文獻和復原歷史的體會。

關注風格

書法史研究要關注風格。在書法史研究中,免不了要對書家和作品進行評述。很多評述都是把古人的評述引用過來,引用過來以後或者加以解釋,或者不加以解釋,或者借題發揮扯出很遠。這裡都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今天的學術要解決什麼。如果只引用前人的評述,就沒有我們今天的學術。如果扯出很遠,往往要藉助西方的東西,這不是不可以藉助,但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問題,還是個問題。學術的立足點在哪,還是應該思考的。比如張芝,關於他的作品風格我們真是一無所知,比較權威的記載也只是衛恆《四體書勢》講到他「下筆必為楷則」。那麼,楷則在草書中又是什麼?他的草書集杜度、崔瑗之大成。杜度和崔瑗在《四體書勢》上都有記述,杜度的書法是「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瑗是「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說明杜度用筆沉勁而稍瘦,崔瑗效之得其筆勢而結體或有疏失。但這樣我們對杜、崔二人的風格了解還是很有限的。這裡需要一個材料作為佐證,就是崔瑗撰寫的《草勢》。崔瑗在《草勢》中講到「幾微要妙、臨時從宜」,也就是說草書有隨機性,寫完之後是「一畫不可移」。到這樣的一種程度,顯然和我們今天所看到的章草是不一樣的。因為章草缺少隨機性、字字獨立,由此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杜度、崔瑗的草書會不會是章草的模樣?我想應該不是。如果草書有隨機性,那麼它一定是很快速的書寫,特別是「殺字甚安」,是沉著痛快的一種用筆,章草是做不到的。張芝風格則應該是一個變化。這種變化趙壹在《非草書》中也講到:「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失指多矣」。張芝每作字都說「匆匆不暇草書」,因為時間倉促來不及寫草書,這個草書即「難而遲」,也就是說草書到張芝寫慢了。慢了的草書應該是什麼樣?張懷瓘在《書斷》里有一句話很有價值,「呼史游草為章,因張伯英草而謂也」,也就是說章草之名跟張芝有關。張字是應該作為「楷則」來存在的,章草具有楷則,也就是和傳世的松江本的《急就章》很接近。那麼,我們可以進一步肯定,杜度、崔瑗的草書基本上還沒有脫離實用,到了張芝發生了轉折。草書發展開了一個叉。之後索靖延續張芝的路,衛瓘兼采張芝法,都有脫離實用的傾向,剩下的一個線索就是東吳的皇象。皇象的書法是「沉著痛快」,想來也是實用的。這種實用的草書是什麼狀態我們不知道。但是看陸機《平復帖》應該相去不遠。或者說,《閣帖》里所見的皇象《文武帖》不可靠,至少是不準確的。那麼對陸機的書法,王僧虔《論書》曾經評價:「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多是褒揚,少是批評就是微詞。沒有辦法判斷優劣、高下,也就是東吳書法和中原流行的衛瓘、索靖書法是不一樣的。《平復帖》大家都知道,像章草又不是章草,它最大的特點就是縱向取勢。所以我認為它還是草書的自然延續。它書寫是快速的,是從實用的角度發展,也可以說東吳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延續杜度、崔瑗的草法,這一點正是今草的一個淵源。換句話說,今草是不可能從章草中解放出來的。因為章草每一個收筆都是橫勢或向上的。作為一種經典,它的樣式已經凝固了。對於凝固的樣式,大家都是學習,亦步亦趨,沒有聽說任何書家去破壞章草而成名,所以章草不能代表古今草書演進的一個環節,它只是開了一個叉。今草則是延續了杜度、崔瑗以實用為主的草書發展。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張芝的「楷則」,可以藉助《急就章》去覓它的風格。相關的文獻像王獻之勸他父親:「古之章草,未能宏逸,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 其實,這個話不可靠。因為這個話是後人認為今草是從章草演變來的,所以說「古之章草,未能宏逸」,勸他父親改體,「不若藳行之間」,另創別法。這個顯然是後人杜撰的。首先認為章草和今草一脈相承,才勸他改體。其實那時王羲之早已成名,今草也早已成熟,用不著改體,不存在這個問題。其次,所謂「藳行之間」還是講王獻之的「破體」。由此可見,關注一個書家,必須要關注他的風格,書法研究總是要涉及到風格,不然怎麼能成為藝術呢?我們不能簡單地引幾句話,就等於說明書家風格了。例如王羲之說:「然張精熟,池水盡墨」。說張芝書法「精熟」,只能是一個點,精熟是什麼樣子?精熟的種類非常多,智永的字也精熟,顯然是不一樣的。精熟是一個中性詞,任何書體都可以用精熟來形容,它不是很有學術價值的風格問題,風格判斷需要有很多東西來支撐它。後代的東西容易了解,離我們時間近、評述多、記載也多。早期的東西很難溯其源,三千年書法史差不多有一半是沒有開頭,只能看到作品,而作品的解讀也就是後人,特別是清朝以來的一些書家、學者他們給我們的啟示,對不對還兩說。再比如王羲之的作品風格。大家知道,王羲之的名氣太大了,評價他的人也多。按理說王書風格不難評議。但是如果我們用學術的眼光去審視的話,仍然存在問題。何延之的《蘭亭記》講到王羲之蘭亭草稿「遒媚勁健,絕代更無」。在有的辭書裡面釋「遒」視為有力,並且引用其他人評價褚遂良的書法時使用了「遒媚」這個詞。現代學者還有人寫了《論遒媚》一文,但是「遒媚」是什麼?還是沒有確切的答案。大家可以想想,從修辭的角度看,如果「遒」是代表有力,那麼後面「勁健」的「勁」做什麼用?不是重複了嗎?我想何延之即使不是文學家,他的修辭不至於如此拙劣,所以這個「遒」不是講有力。「遒」可能有這一方面的義項,但是在這裡絕對不是有力。它是講點畫線條的質量感。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王羲之的點畫結實。往前推,可以用王僧虔《論書》里的話對換。王僧虔《論書》在評價「二王」書法時講到:「骨勢不及父,而媚趣過之」,「骨勢」應該是「遒」的核心所在,「媚趣」是在於形式。「媚」一般說是講視覺上的感受,但視覺感受又不是純粹的樣式。所以古人經常用態度或意態這樣的詞和它換言。也就是說,「遒媚」講點畫的質量和它的視覺形式,後面的兩個詞做補充和說明,「健」是點畫的質量,「勁」是筆力,都很具體。在這裡,王羲之風格從比較早的可能看到王羲之作品原跡者的評價上,去尋繹王羲之作品的風格,應該是可靠的。宋以後的人再評價王羲之就不可靠了。因為都是摹本,刻帖,誰說王羲之風格如何,都是看個大概,只能得一個粗略的印象而已。所以要討論王羲之作品的風格,還要從唐以前的文獻來看。回過來看,評說王羲之的作品用「遒媚」來概括比較合適,宋高宗在《翰墨志》再次引用和強調這個問題,後來黃道周更把「遒媚」說成書法的最高境界,都可以說明「遒媚」這個詞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按照前面的理解,「遒」在於點畫的質量,「媚」在於能夠看見、能夠感知的形式,也就是「骨勢」和「媚趣」,可以互換。引申開來,以其最初評價的是《蘭亭》,而今天能看到的《蘭亭》有兩類,一類是神龍本《蘭亭》、其他摹寫本《蘭亭》,它們能否有「遒媚」的美感?如果說摹寫本不準確,那麼刻本會怎樣?也就是定武系統的。臨本不可靠,不能算。在刻本當中,究竟哪個更好?如果進一步擴展,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王書」,無論是刻帖還是唐摹本,究竟哪個有「遒媚」的美感呢?或者說哪件作品能典型地顯現「遒媚」的風格?這個問題其實很需要琢磨。如果不負責任,稍微用點力氣,或者在電腦上把關於王羲之的評價全拿來,之後排排隊,分分類,描述或轉述一下就完成任務了。但這種完成任務是不負責任的,我們的書法研究能不能較真?

下面咱們再說一下歐陽詢。歐陽詢是非常有代表性的書家,歷史上的評價也非常多。古人的評價問題在哪?他們經常說歐陽詢如何,不分書體也不分作品。對歐陽詢最早做評語的是張懷瓘,《書斷》評其書「勁險」,後人或認為歐陽詢的字最險,遂用「險絕」來描述,「險」究竟是從哪看出來的?很多人評價草書的時候也用「險」字。這就給我們提出一個難題,草書曲線多,字形歪歪扭扭的很難說哪裡「險」,如果沒有辦法解決,就等於承認我們這一代解決不了它。咱們這一代還是應該做點什麼。歐陽詢的「勁」好判斷,「險」不好判斷。在歐陽詢楷書中,有很多作品向右上方傾斜,右角高左角低,他的字不穩,這是一個「險」的可能。還有他的字稜角分明,甚至很多轉折處帶圭角,就是尖角,可能是「險」的來源。張懷瓘還有一個輔助性的評價說歐陽詢的書法「森森焉若武庫矛戟」,就是說像兵器庫里矛戟的鋒利,冷森地可畏,和他的稜角是對應的。但是,有稜角的字不見得「險」,比如褚遂良的字有稜角,薛稷、薛曜的字也有稜角,唐楷越寫越瘦,到張懷瓘的時候,稜角成為社會性的弊端了。不是稜角都「險」。還有一個特點,歐陽詢的楷書兩個豎畫向內微曲,張力向內,往裡擠。顏真卿向外,向外拓展。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險」究竟是從哪來的?是怎麼產生的?這就要講下一個問題——復原想像。

復原想像

古人所有的書法批評用語,在今天的書法美學和書法研究當中經常把它成為概念和範疇,或者叫美學範疇,或者叫理論範疇。這個不是不可以,這得說明一個問題,這些詞比如這個「險」字,不是為概念而存在,更不是為範疇而存在。它的本意就是一種意象,這種意象的表達有多重因素在內。一個是文學描寫,它的評論也要考慮到文體問題。第二就是雅言修辭。士大夫寫書面語言一般都用雅言,很少用方言和白話。書法批評最主要的就是藉助意象來表達審美所得。這種意象表達的原理是什麼?原理就是古人習慣於審美當中由此及彼。他想說這個事但是他不直接描述,或者是無法做到直接描述,這就是古人思維和表達的一個特點。要說歐陽詢的字有稜角,就應該直接說有稜角,為什麼要換一種說法呢?古人習慣打比方,以此及彼,進行聯想喻說,以所知喻其所不知。為了說明問題,為了傳神、概括,至少要提示一個聯想的方向。這種意象即使具有不確定性,也都是有參照系的。比如「險」,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險」是有一定理解的,和我們今天不一樣。古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有很好的社會體驗,到黃山看天都峰你會覺得它「險」,自古華山一條路也是非常「險」。如果我們有這樣一種直觀的東西,再看歐陽詢的字,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險」的概念。按照古人的生活閱歷和體驗,它的獲取是約定俗成的。游泰山的人沒有說泰山險的,因為泰山只是大。大的東西是不能險的,險的東西往往是高、挺拔。為什麼「危險」要經常組成一個詞呢?危就是高,「危」字是從古岸字上面站一個人,站在崖岸旁邊當然就危險了。這種險是有參照系的,所以看到歐陽詢的字就能想到險。有人用「四壁削成」來形容,一個山的四壁都是用刀劍削成的,那麼大家就知道這個「險」確確實實是指歐陽詢的字形。既然是能夠看得到的東西。那麼他就具有了風格性的東西。也就是說在研究歐陽詢的時候,首先要為他的風格找一個切入點。古人的評述很多,但是不見得都是風格。像包世臣在《藝舟雙楫》中說歐陽詢書法如「虎餓而愈健」飢餓的猛虎突然見到食物,會立即瘋狂地撲過去。用它來形容歐陽詢的字是得到瘦勁了,但是得不到險。瘦而有力量、有運動感,這不是歐陽詢的典型特徵。很多人寫字都瘦、都有力量感,所以古人有很多的評價,有時候只在於審美,有時候在於描述風格,有時候在於判斷他的價值。

如果說所以的古代風格描寫的詞語都是意象,應該說差不太多,但不完全,因為有些風格描述是隱性的,比如黃庭堅經常使用「古法「的概念。他的古法有兩層意思:一個專指晉人古法,一個就是泛說的——晉唐古法,有的時候只包括唐。宋人不僅黃庭堅,大家都喜歡這麼談。他們不直接說風格,而是借用古法來說,如說某某書甚得古法。昨天,看傅申的圖版里有蘇舜欽的字,蘇字用筆更多強調力量,得唐人東西多而得晉人東西少,他的筆在紙上用功夫的時間多,抬起來凌空取勢的時候極少,所以得唐人的東西多。還有一個黃庭堅批評的周越,說他「勁而病韻」周越的字從唐人出來,其古法就狹義地指唐人的東西了。對唐人的東西進行批評的時候,蘇東坡的兩條書論比較典型。一個是他在評價晉唐書法的時候說:「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鐘王之法益微。」「蕭散簡遠「主要是凌空取勢,下筆在空中就是一個有效的運筆,打紙而入,所以能「蕭散簡遠」,同時也是筆方勢圓的一個特點。唐人不是,唐楷、大草都可以在紙上平拖,徐浩、顏真卿、柳公權的筆法確實有很大的變化。二是蘇東坡在批評蘇舜欽、蘇舜元兄弟書法說:「俱太峻,非有餘,乃不足也。」二蘇所學的古法像古人或者達到古人的水準,不是有餘而是不足,不足的前提就是沒有晉人的「蕭散簡遠」,點畫之外可以品味、想像的東西不多。雖然沒用什麼概念來描述風格,但是它已經存在了。有些東西還需要我們進行想像,黃庭堅評價王羲之書法「如左氏」,王獻之書法「如莊周」,左氏是左丘明,《左傳》的作者,莊周是《莊子》這本書的作者。我們就得從這兩本書當中去找。這也是隱性的對風格的描述。但是不管怎樣,傳統書法批評最多使用的還是審美意象的問題,之所以如此普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貫穿兩千年書論始終,當代人缺少這種想像,但是不是我們今天沒有這種生活、缺少這種文化和思維訓練了。王勃《滕王閣詩》中說「珠簾暮卷西山雨」,是有珠簾的,李清照寫詞「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也是有帘子的。今天的窗帘是卷不了雨、也卷不了風的,方向變了。有很多東西就沒了,就像我們登一座高樓,有可能以後去台北旅遊登101樓,也不會寫出來王勃《滕王閣序》那種「披綉闥,俯雕甍」的美感,它們只是高而已。換句話說詩意沒了,想像也就沒有了。今天的人太現實,現實以後就沒有了詩意,沒有詩意不要緊,偏偏還要搞藝術,這就有問題了。要搞藝術缺乏想像是不行的。西方美學、藝術理論有很多概念對書法風格的評價來說很難用上,或者說遠遠不夠。古代的東西如果我們缺乏對它的研究,就會變成了僵化的標準件,使用起來難免犯錯誤,表現出一種很蒼白的學術能力。

今天寫文章,或者研究古人,或者評價當代的作品,真是要有想像的。這種想像力好象演員的一種訓練,一種職業化的本能。一個演員首先要進入角色,不能演什麼戲都是他自己。書法研究的想像就是要針對作品,它不僅僅有助於研究還有助於創作。也就是說,想像能幫助我們進入角色。在想像和選擇表達詞語之間,有很多是屬於經驗性的,和長期的學習體驗有直接關係。評價一個人的作品,無論是從哪個角度評價,最關注的首先還是風格問題。要做出好的風格判斷,是需要經驗積累的。這裡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跟白謙慎在電話里聊過,就是語言規範經驗的問題。我們看一個人的書法往往得到很多,而描述時可能就兩個字,古人有時節省就用一個字,有時兩字不夠用就四個字。可能感觸到很多東西,尤其是名家作品,它的美感一定是很豐富的。可是當你選擇評說用語的時候,就有了經驗的問題。選擇用語首先是表達方式,用比喻的方法,還是比較的方法,還是其他的一些方法來批評。一般來說描述風格還是從經驗出發的為多。其次,是形象的聯想,用形象比喻,這二者是最為普遍的。選擇什麼來比喻?打比喻得讓人懂。米芾在《海岳名言》里也曾批評前人的用語說:「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卧鳳闕,是何等語。」他看不上這種話,而他形容某些人的字「筆筆如蒸餅」。宋代的蒸餅是饅頭,形容筆畫像饅頭那樣圓,也是一種比喻。蒸餅是靜的,龍跳天門,虎卧鳳闕是動的。其實,比喻好的非常管用,有時真的不知所云,比如像袁昂《古今書評》他講王羲之書法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謝家子弟即使不成材,不端正者,也比一般人家的子弟有氣質。李嗣真《書後品》評王羲之書法「終無敗累筆」、「萬字不同」,也是說寫壞的字也是好的。這裡就有一種偏向,不涉及到書家風格,等於說王羲之書法最好。但是,我們說最好就沒有美感,人家說就很玄妙,就能吸引人。袁昂評殷鈞價書法「如高麗使人,抗浪甚有意氣,滋韻終乏精味」。高麗使人穿民族化的服裝,要能想像出他們的氣質風度,就能夠傳神地得出殷鈞的書法風格。這裡就有一個用語直接,還是隱曲,或者不當的問題,如果沒有相應的文化知識,很難對它們進行解讀。不管古人說什麼,我們應該把它弄懂,這裡面有很多非常傳神的批評,是用經驗的詞語或者其他意象所不能取代的,是一份很好的文化遺產。從袁昂以後一直到康有為,歷代書論傳承不衰,這就值得我們注意了,像宋人重學術,可是他們還對這種批評方法念念不忘,還要模仿。米芾就不用說了,黃庭堅、蘇東坡也都採用。「比擬失倫」,就是打比方不當。像《古今書評》評價張芝草書:「如漢武帝愛道,憑虛欲仙」,漢武帝喜歡長生,追求長生不老之後,泛舟海上,憑虛欲仙,這跟張芝的草書有什麼關係?我寫《袁昂〈古今書評〉解析》的時候下了很多工夫,多方求證,最後還不是很有底,很難說究竟是什麼東西。所以聯想有助於美感,幻想則有礙美感,太離奇不行。在我們日常生活當中經驗是非常多的。不同的是,古人的經驗都能藉助於文學來表達,並從心靈深處影響創作。古人從小就有很好的詩文訓練,長於想像發揮,遣詞造句能力極強。有個很有名的故事,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寫完之後覺得「推」不好,用「敲」好不好?反覆地推敲,在路上結果撞見了韓愈,韓愈認為還是「敲」好。月明人靜的時候,一個和尚回來晚了,進不去寺廟,就得敲門。輕輕推門則有點膽怯心虛,敲門則理直氣壯。尤其是夜深人靜,一敲傳出很遠,又很清脆,詩意更濃,於是「敲」就成為詩眼。黃庭堅曾經講:「字中有筆,如禪家字中有眼。」「字中有筆」有些人不懂,蘇東坡卻說得非常好。我們今天很難看到,今天人寫字好用生宣,墨什麼都看很淡,著紙即漲開,結果筆是方是圓、是枯是潤,是轉是斫,什麼都看不出來。吉林省博物館藏蘇東坡《二賦》,它的紙像蠟箋一樣,筆痕都留在紙上了,能清楚地看出來哪是側鋒,哪是中鋒,哪是藏鋒,入筆出鋒宛然目前,確確實實是「字中有筆」。就「字中有筆」的層面進行評論,得不得古法,或者得不得筆意,它都有依據的,都可以根據經驗進行判斷。當它進行書面語言的表達的時候,它就會選擇恰當的聯想和描述。如果都像今天作品的狀態,很多人喜歡用水把墨漲開,漲出立體感,我就覺得在這個層面上沒法再說話了。王鐸寫字有漲墨不是故意的。他寫字快,有人幫他拉紙或者拉絹,即暈出漲墨。今人或覺得還是漲出筆畫之外效果更好,於是想辦法用宿墨或者用水,到作效果。古今書法經驗有很多懸隔,這種經驗的懸隔是很可怕的。比如從北宋以後到清代為止,篆書、隸書的審美和書面語言的表達能力相當低下。陳槱在《負暄野錄》里說宋代開始用燒毫、束毫的方法來寫篆書,以保持精細勻一的玉箸筆法和線條。他引用黃庭堅的話說:「篆摹當隨其喎斜、肥瘦與槎牙處,皆鐫乃妙」,得把它們如實刻出來才行,但是工匠往往把它們修刻得一般粗,像玉箸似的。如果按照黃庭堅的話去寫,人家說你不懂篆書,所以書家不得已而循時俗,按照工匠刻出的效果去寫,於是燒毫、束毫,或者退筆作篆的各種方法就都出來了。從宋代到清代,燒毫、束毫作篆是非常普遍的。鄧石如出現以後才開始改變這種局面,但是有一些寫鐵線的還在用這種方法。今人用小筆,寫完一個線條再去蘸點墨寫下一個線條,寫一個字蘸多次筆,古人那種體驗就沒有了。古人用燒毫、束毫寫字,名家用普通筆寫字的經驗也沒了。經驗沒有了,審美就要退化。從宋代到清篆、隸理論水平相當低下,並且直接影響到了碑學的理論水平,有很多東西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像吾丘衍這樣的名家也能搞錯,把三國魏碑當成漢碑。我們看趙孟頫、文徵明的隸書真是挺丑的。其實,鄧石如隸書也不好,一看就知道從三國的碑裡面出來的。他也不是寫漢碑。清人對漢碑的認識其實是很膚淺的,在審美表達和批評的時候,語言經常是無能為力的。說了很多中性詞,和不說也差不多。後來,楊守敬評建安時期《樊敏碑》時說它石質粗糙,「鋒芒多殺」,「而一種古穆之氣,終不可磨滅」。什麼是「古穆之氣」?說它「鋒芒多殺」,鋒芒沒有了就不知道風格原貌是什麼了,「古穆之氣」又是從哪裡來的呢?是變肥的殘缺字形出來的,是拓本現象所提供的,還是作者原來寫出來的呢?審美完全偏差了,此碑已遠遠不是原貌,即使是碑的原貌,也未必是書寫者的原貌,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在評價作品風格的時候憑的是拓本現象還是未損時碑的原貌?刻工對碑有多少影響?不清楚,就拓本現象去評價作者和作品,是有很大問題的,也是書法史研究無法迴避的。再如後人評顏真卿《多寶塔感應碑》是後代*史家鼻祖,*史家就是文吏寫的字。文吏字就是館閣體、台閣體類型,段成式《酉陽雜俎》稱之為「官楷」,也就是宋人講的科舉字,姜夔在《續書譜》中講到的「唐人以書判取士,而士大夫字書,類有科舉習氣」即此。當《郭虛己墓誌》出土以後,一看就知道顏真卿是從官楷里出來的,是缺乏個性的官樣,後來才有個性。歷史上對顏真卿評價最高的是從歐陽修《集古錄》開始的,是因人及書,人品即書品,再加上蘇東坡的推波助瀾,顏真卿就理所當然地成為王羲之大統的一個分支。其實大家都能看出來他和王羲之沒關。古人非常重操守。人品不佳,字再好也不行,今天對書法史的研究有很多東西需要重新檢討,用後代尊崇顏真卿的一些評論來給他在唐代書法定位,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唐代寫墓誌碑文最長的大概就是顏真卿。顏真卿的文集不忍卒讀,他不厭其煩,家世及親屬的家世一遍一遍地說。以光大門庭為己任,也有虛榮心,如果要為顏真卿復圓的話,就沒有必要用後人的崇敬去充填起來。顏真卿是一個重要書家,歷史上已經成為事實。歷史地位如此,沒有必要把他推倒。但在描述唐代書法的時候,不能說天下人都學顏真卿,對唐代那段要有節制,這就是對歷史的尊重。古人有很多虛的,他們對書法的理解也有錯誤的方面,我們不要為尊者諱、為長者諱。對前人有的毛病,我們在書法史研究中要一個字一個詞去仔細去推敲,找也合理和不合理的東西,我們的學術才有價值,能夠存在。

下面再講一下詞語的簡單分類。作為書面語言表達,可以把它們叫做詞語,從古代書法審美的狀態來看,它實際上是從想像到意象的方式。從古代書論反映的基本狀態來說,一般都能找到與對應的風格用語,有的比較隱晦一些,需要費一點思考,詞語也有一些交叉的使用,如果經驗性的詞語表達不足以盡其意,那麼還要選擇其他的形式進行補充描述。補充描述當中既有技法,又有美感,還有風格,需要我們去體味選擇。我把詞語大概分成三類:一是風格的對應詞語;二是中性詞。中性詞如「神」,包括「神采」、「風神」、「精神」等,任何人的作品都可能存在,沒有風格指向。「韻」也是這樣,像梁巘講的「晉尚韻對於晉人來說,他是否尚韻是另外一回事。宋人以韻評書,也經常使用「俗韻」,就是俗態。俗也有韻,所以韻應該是個中性詞。還有像氣,也有多種用法。當暗含人品或書品的時候,氣有清濁品格之義;如果指作品也就是流貫於字裡行間的、按照筆順進行的書寫過程中的生機,這個氣比較簡單;如果在哲理的層面進行描述就是陰陽二氣,同時它又是一種規律,存在於所有書寫的過程和所有的細節當中。氣比較複雜但無論多複雜都不存在風格指向的問題。有大家熟悉的「骨」、「肉」等等,都是如此。只有在某種特定的情況下,才可以成為風格,像「顏筋柳骨」。中性詞在書法批評里也有很多,大家在使用的時候不要把它們誤以為是一種風格的描述,而更多的只是美感或者量說美感的一個標準,或某一層面的傾向、意味。第三類就是判斷詞,古人很喜歡做價值判斷。俞和《論書表》講到:鍾、張與「二王」互今古,「二王」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古今」的標準由此產生,進而有「質文」或「質妍」之分。宋蘇、黃、米書法重視個性,即把唐或時人的字稱之為「俗」,那麼他們的東西就是「雅」,「雅俗」就出來了。「雅俗」其實是中性詞,也是變動不居的概念,始終像陰陽一樣相對依存的。價值判斷既有得失,也有品質高低的問題,同時也涉及書法史如何推進的。我們對詞語的判斷要多下一些功夫,並且進行較多的統計和排比。搞清楚都在什麼情況下、什麼人的字會雅,什麼人的會俗,這樣才能對雅俗有一個更深刻的了解。什麼時候雅俗可以互相易位,就像我們對美醜易位的把握一樣。本來字往好了寫是好,可是當審美心理發生逆反的時候,寫丑了是美,寫美了就是丑。米芾認為歐陽詢、柳公權的楷書不好,為丑怪惡札之祖,把顏真卿楷書視為「俗品「,即認為「行字可教」,都是立場分明的。馮班在《鈍吟書要》說米芾、蘇東坡喜歡做快口語。快口語就是說說而已,不必當真。其實不然,唐楷確實有它的弊端在內。批判唐楷有道理,就像批判鐵線篆一樣。很多東西到一定程度以後確實有物極必反這樣的規律。這時很多概念都會隨之發生易位,需要我們靈活掌握。

復原歷史

復原歷史想說兩個小題目:一個是我們盡量努力去進入古人的生活場景。我是講文化主體,就是留給我們書論,留給我們經典作品的書家。我們儘可能進入古人的生活場景,去體驗或者想像他們會怎麼想、追求什麼東西。要有針對性。當代很多人都喜歡講書法與文化,書法也是一種文化,如何從文化的角度看書法等。但是,文化得有一個底線,即什麼樣的文化、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和書法發生關聯。換句話說,文化是怎樣轉化為書法動力的,轉化為書學思想、書法風格等。不能說有了文化就有了書法,那太抽象了,也不能簡單地比附。比如到蘇州就說明代蘇州文化和書法,把明代蘇州文化編出幾條之後,就把文徵明、王寵、祝枝山拿出說一說就完了。結果文化是文化,書法是書法,誰和誰都沒有關係,文化並沒有落實到書法上。今天的文化概念其實是挺成問題的。一講文化就「儒」、「釋」、「道」,一定落不下佛家。其實佛學和所謂的禪學在書論當中極其罕見。要是從字眼上去找說某某人喜歡以禪論書,於是他的書法就有禪意,這就有點杯弓蛇影。像宋代的士大夫就喜歡禪悅之風,喜歡與和尚打交道、參禪講論、機鋒或偈語,都是一種時尚,不能說他就信佛,也不能說他的字裡面就有了禪意。像黃庭堅的《諸上座帖》抄的是佛家語錄,一定有禪意,好像很多人都信。黃庭堅自己還經常用禪來說書法。但他還有一件非常有名的作品,時間和《諸上座帖》接近,就是李白的《憶舊遊詩》,能從那裡看到禪意嗎?如果從那裡看出禪意就會生出很多重大理論問題,包括文辭內容是否會影響作品風格?如果肯定那麼寫李白的詩應該浪漫啊。有的人寫文章就說它的書法風格和李白的詩仙精神是如何統一的。有時候越看越像,覺得拐彎抹角都有禪意。這實際就是把自己帶進幻覺,自己還不知道,以為很有道理,很科學。文化和書法一定要切實找到可以證明的銜接點。大家知道,敘論唐代書法,很多人都會說「盛唐氣象」,那麼,「盛唐氣象」是怎樣融合到作品裡面的?得找一個渠道要能證明某一種風格和某一件作品的象徵意義。比如像張旭的《斷千文》有盛唐氣象,顏真卿楷書也有「盛唐氣象」。但顏真卿書法在唐代不太出名,也沒有多大影響,怎麼能有「盛唐氣象」呢?「盛唐氣象」真要落實到書法上就很難說了。唐代人是怎麼生活的呢?按照考古復原圖,唐長安城是一個長方形,中間都是小格子,即里坊制度。里坊制度有一個特點,就是宵禁,白天做什麼都行,晚上每一個里坊都要關門的,誰也不能犯禁,所以唐人沒有夜生活。和它相比,東京的汴梁就大有變化,變化的根本始於經濟活動,就是漕運。漕運就是從運河入汴河,從《清明上河圖》所畫的水西門一直往裡去。運河、汴河可以說是宋朝首都的經濟命脈,什麼好東西都是從那運進去的,於是城市第一次出現斜街,里坊制度也就隨之廢除了。又有了夜生活,夜生活使宋代的市民思想整個文化明顯地不同於唐代。講到書法史,都說宋朝有「尚意書風」。尚意以個性解放為前提,個性的解放就是對既有觀念、法度的一種反叛、一種蔑視,所以米芾才敢說「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宋代有很多風氣與唐人不一樣。風氣轉換以後自然影響到很多方面。宋人的「尚意書風」提倡個性,他們為什麼反對唐人?唐人講法度,法度太嚴,是一種束縛,宋人有很多前人沒有的體會。我曾經專門買了一些書,例如考古復原的角度研究東京汴梁的,讀進去就會進入到當時宋人的生活場景,想像出一些東西。有關於臨安的《武林舊事》,講了很多東西,我很喜歡看,還有《東京夢華錄》等。看完後我覺得那時的宋人確實活得有聲有色。此前魏晉風度是對一個時代的推進,但其中有矯枉過正的成分。魯迅先生有一篇文章《論魏晉風度與葯及酒之關係》,我覺得他看魏晉很有意思。如果能從社會學或者文化學很多方面去探索晉人的生活,你對晉人的書法就不會概念化。在通常情況下,我最長兩年讀一次《世說新語》,每次讀完都能有新體會。宋代的也是,過幾年時間宋代的就要讀一批。以免忘了。宋代的各種各樣的筆記、小說中哪些細節對我們了解宋人有好處,而這些又是如何啟發宋人的精神生活,為他們重新構築起一個精神世界,這樣他們才可能在書法上有所謂的「尚意書風」,有個性解放,有各種各樣的代表新思維的書論出現。宋代是不僅是書法史的一個重要的發展階段,書論也是一個重大轉折,提供的信息非常多,如果我們能進入北宋的市民生活中,即可以找到一些很好的答案,從而推動當肛書法學術研究,復原歷史要寫出一些活生生的人。現在寫書家往往概念化。都是籍貫、歷官、著述、交遊,之後就是書學思想、作品,描述之後書家研究結束。有些書家記載詳細的還可以再加一份年表或者年譜,之後換個研究對象還這麼做,就好像古代書家都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最近幾年我經常跟學生推薦白謙慎先生的《傅山的世界》。用十年的時間研究一個書家,研究如此深入,並且揭示了一些具有普遍意義的重要問題。也就是說,可以透過一個書家看很多問題,看整個書法世界。書家不是孤立的,他是一個群體中的一員,很多東西是有代表性的。所以書家要研究好,一定要進入那個社會、進入那個時代的生活場景當中,進入他們的靈魂深入。明代書法史離不開蘇州,如果把吳門書法和吳門書家取消,明代書法史就沒法寫。其實,吳門書法是一群在野的讀書人做主體,不當官的人居然能挺起書法半邊天,這決不是偶然的,沒有經濟基礎是不行的。還有相當多人支持他,無論在物質上還是在精神上,能存在,能得到社會的尊重,這種事情就不偶然。自前對書家的研究相當多,但是從整個明代吳門的經濟入手,探討其城市思想、文化生活方方面面,給吳門書法找根源,至少做得還不夠。還有很大的空間。清代的揚州也有這種情況。鄭板橋當過縣令,在八怪里他很自豪,有仕歷當過官,和別人不一樣,其實都是怪,都在民間。他還覺得是專業幹部。這種感覺確實能幫助我們思考。鄭板橋的字也不是很好賣,他也得找出路變法。非常有意思的是在《鄭板橋集》裡面他自己不記載。還是在別人的筆記當中看到他的真實想法。他說世人好奇,非得寫得怪怪的才買。這才讓我們知道鄭板橋的六分半書初衷是為了賣給沒文化的鹽商,他開始下海的時候也不那麼順。我們講揚州八怪,能不能也進入到那個時代的生活當中?

最後講一下怎樣閱讀史料和書論。當然有很多方法。在這裡我專門講一個話語情境。蘇東坡《書唐氏六家書後》第一次提出了君子小人之書和「苟非其人,雖工不貴」的審美標準。蘇東坡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大家知道,蘇東坡在元豐二年秋天被下了大獄,即著名的「烏台詩案」。被人陷害,九死一生,被發配到黃州。元豐三年春天到了黃州,元豐四年見到唐林夫所收藏隋唐六家書跡,於是借題發揮,「君子小人」的概念就在不正常心態下產生了。後來黃庭堅心思縝密,替他圓場,推擴出一個雅人和俗人之書,再用「書卷氣」來解釋,使這個理論稍微圓滿了。還有一個就是傅山的「四寧四毋」說,本來是傅山《作字示兒孫》一篇當中的幾句話。他敘述過自己當年學過趙孟頫,後來覺得寫趙字有點後悔了,像與匪人交遊。傅山在清代已經成為一面旗幟,他為了維護面子,必須得告誡子孫:「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傅山接下來說:「此是做人一著。」也就是說,他的「四寧四毋」是告誡子孫寫字也是直接關係到如何做人的,不可不謹慎。寧肯把字寫壞,也要寫出個性、寫出風骨。千萬別寫軟媚了讓人罵。他前後的言語都很多,大家都不引,專門引這四句,使它脫離了原有的話語情境,變成了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書法真理。這實際上不是傅山的本意,如拿它當口號,說傅山就這麼講的,就有一定的假象。很多人都是這麼轉引的,根本不註明出處。這就是做學問不規範,無論是研究書法史,還是研究書論,甚至涉及到創作,這些都不是很好的一個態度。

謝謝大家。

來源 | 鹿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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