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憶開放往事（16）：三進明斯克見證中白關係變遷
我和白俄羅斯有緣，從1984年起，每過10年左右我都要到那裡去長住幾年。我在白俄羅斯經歷了蘇聯最後階段的輝煌，立國初期的混亂，也親歷了該國走上穩定發展的新階段。我以進修生、參贊和大使的身份三次前往明斯克，見證了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中白關係的變遷。
2005年9月，中國駐白俄羅斯大使吳虹濱（右二）出席慶祝抗戰勝利60周年活動。（資料圖片）
與「輔導員」辯論改革開放
上世紀80年代，中蘇關係依然緊張，但是雙方又都在試探改善關係。在這個大背景下，1984年9月，我作為我國改革開放後派往蘇聯的第二批公派生，來到了蘇聯加盟共和國白俄羅斯的首都明斯克，在國立白俄羅斯大學語言系進修。我們一行四人是中蘇關係破裂20多年來首批到明斯克學習的中國人，當局對我們既限制又有禮貌，老百姓則對我們充滿好奇，也十分友好。可是一般蘇聯人對當代中國的認知還停留在中國出口到蘇聯的友誼牌暖水瓶、毛巾和鋼筆上，對中國人的態度是老大哥對小兄弟的友善加傲慢，對中國改革開放的了解則只限於蘇聯《真理報》《消息報》的片面報道和惡意攻擊。
中國改革開放了，人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和自由。可是在蘇聯，官方對我們中國進修生的防範和限制無處不在。同樓的進修教授不敢到我們的房間來做客，我們不能到明斯克以外的地方去，不能訂閱中國的報紙雜誌，不能隨意借閱學校圖書館的書籍。我們的來往信件都經過檢查，我的信都要半個月才能寄到。我們的口語老師不是蘇共黨員，上課時和我們討論問題比較放得開，但很快就被撤換了。
在兩國關係不正常的情況下，我們對此也不奇怪。但是老百姓對我們還是很熱情的。一天，我在學校的走廊里遇見了系政治輔導員。他叫住我，開始提一些問題。這位輔導員根本不了解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卻妄加批評，宣稱什麼取消了共產黨的領導，搞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云云。我和他由爭論轉為爭吵，旁邊漸漸圍了一些老師。大家紛紛指責這個輔導員無端挑釁，還有人說，能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政策就是好政策。我的導師說，中國改革好不好我不知道，你這位歷來正確的好黨員倒是說說，為什麼我們老不提工資，為什麼市場上東西越來越少？見人越來越多，政治輔導員慌了，擠出人群溜之大吉。
從「同志」到「先生」
1994年，我作為中國駐白俄羅斯大使館參贊，回到了10年前當進修生的地方。
這是年輕的白俄羅斯共和國成立之初經歷痛苦和動蕩的年代。在蘇共垮台、蘇聯解體的大背景下，一大批反共、親西方的政客登上了白俄羅斯政治舞台。我那時擔任臨時代辦，乘坐懸掛五星紅旗的車出門辦事，常常聽到路邊傳來刺耳的口哨聲——代表社會主義的紅旗成了時髦青年嘲諷的對象，而那時的明斯克真的再難以見到紅色。但是紅色在人們的心裡，給我開車的司機就很為開著掛紅旗的車自豪。他對我說，他和朋友們做了比較，還是中國的五星紅旗最好看。中國大使專車所到之處，常常引來深情專註的目光——那是人們在懷念失去的好日子。在外交部，高層人士的態度是冷淡的，話難聽，事情也不好辦。但是下面的工作人員對中國人態度還是很熱情。有人私下對我說，別放在心上，一定會好起來的。回到使館，白俄羅斯的僱員們都恭敬地稱呼我參贊先生，我還不習慣，對他們說我不是什麼先生，我是他們的同志。他們相互看看，輕輕重複著「同志」這個已經不再流行、甚至意味著反叛的詞，眼神是複雜的。顯然，他們感到親切，但是他們已經不能這樣相互稱呼了。
資本主義給白俄羅斯人帶來的是深重的經濟災難。莫斯科傳來的什麼「百日計劃」「休克療法」都無法拯救瀕於崩潰的經濟。在「私有化、自由化、西方化」的大潮下，白俄羅斯政府發行了印著一隻兔子的「代幣券」，以一換十代替蘇聯時期的盧布，使人們手中的存款一夜變成廢紙，終生積蓄化為烏有。人們驚恐地看到，1000的、5000的、兩萬的大面額「兔票」迅速面世。老百姓怒罵道，什麼私有化，簡直就是掠奪化（俄語中這兩個詞僅一個字母之差）！我們這些外交官也感到了貨幣不斷貶值的壓力——各種費用飛快地上漲。就連數鈔票也變成力氣活了。去飯店請客，要帶上一口袋鈔票。要是去買傢具之類的大件商品，那可苦了，先要彎下腰去慢慢數清楚價格標籤上有多少個零。為了深入了解社情，我多次到街上公共食堂去吃飯。曾見過鄰座的一個老師，邊吃邊說現在一周能吃一次肉就不錯了。在食品店，一位老奶奶只能給眼饞的小孫子買一根香蕉。我真想上去掏錢多買幾根香蕉給孩子，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白俄羅斯人的自尊心使他們一定會拒絕我的好意。
1994年7月，亞歷山大·盧卡申科以其反腐政績被選為白俄羅斯首任總統。他堅決遏制掠奪性的私有化進程，使白俄羅斯在獨聯體國家中保留了最多的計劃經濟成分，國家經濟從惡化的谷底被逐漸拉升，人們的基本生活水平得以維持。白俄羅斯最終選擇了適合本國國情、符合廣大人民願望的發展道路。我的那些朋友們說，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雖然明天會怎樣還不好說，但是總算不折騰了。
盧卡申科總統的執政之路註定是鋪滿荊棘的。但是他保持了國家低通脹、低失業，工業一直在發展，農業也說得過去，到我1998年離任回國時，該國經濟已經恢復到接近1991年的水平了。
1984年，吳虹濱（左四）留學蘇聯白俄羅斯大學時與同學合影。（資料圖片）
「台北駐明斯克辦事處」關閉
2005年8月，距我二進白俄羅斯大約10年之後，我被任命為中國駐白俄羅斯共和國大使，開始了三進明斯克的生活。
盧卡申科任總統後，雖然還談不上搞什麼改革，但是不照搬西方的經濟發展模式，國家的經濟不斷發展，老百姓對物價上升有怨言，但是在獨聯體一些國家社會動蕩、經濟不斷下滑的情況下，白俄羅斯的情況就算是好的了。到2003年，在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的《人類發展報告》中，白俄羅斯排名第53位，超過了俄羅斯、烏克蘭、哈薩克等獨聯體主要國家。
在白俄羅斯立國之初的混亂年代，台灣當局趁亂插了一腳，開設了「台北駐明斯克辦事處」。盧卡申科總統當政後奉行對華友好政策，但政府高層還是有人頻頻與台灣來往，白外交部的態度也很曖昧。台灣的「代表」不但聯繫文化、企業界人士，還偷偷發放「赴台簽證」。偏巧他和我這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使同住一棟外交公寓，時而還能碰見。
我一方面堅持凡我和其他中國外交官參加的活動不得有台灣代表在場，一方面加緊做白政府，特別是總統府的工作，要求他們認真履行兩國建交公報，儘快驅逐台灣的代表。在國防部，我告訴白方官員，有企業在向台灣出售用于軍事的產品，要他們採取措施。在文化、教育、企業界的朋友中，尤其是我早有來往的軍工企業的朋友中，大力宣傳中國對台灣問題的立場。對幾個向台灣出售微電子產品的企業，我既交朋友也警告他們，這是在提升台灣的軍事能力，大大超出正常貿易的範圍，而他們要想進入中國大陸這個巨大的市場，就不能腳踩兩條船。2005年底，有朋友暗示我，「上頭」在積極考慮採取相應的行動了。但我要的不是「考慮」，而是公開的具體行動。按國內的指示，我繼續通過各種渠道向白高層施壓。2006年新年伊始，台灣當局「主動」宣布，因「業務量太少」，立即關閉「台北駐明斯克辦事處」。
在中白兩國最高領導人的支持下，兩國各領域的合作順利發展起來。我一方面積極為雙方穿針引線，一方面不斷敲打那些過去和台灣往來的企業不得舊病重發。2007年，盧卡申科總統再次訪華。中方特別安排他參觀了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當盧卡申科總統得知他是首位得以參觀此院的外國元首，非常高興。此次訪問後，兩國在高科技領域的合作發展得更快了。
中白工業園讓「冷棋」變熱
由於雙方的努力，中國和白俄羅斯的經濟合作在堅定地向前發展。中國在白俄羅斯的投資在增加，中國企業參與了白俄羅斯的電站等重大項目的改造和建設。白俄羅斯的高技術產品也在中國落了地。在中白合資的輪式拖車廠成立10周年之際，我到這個工廠參觀。它的產品廣泛用於我國的經濟建設中。建廠初期，一些白俄羅斯政府官員擔心中國單方面汲取白俄羅斯的技術，後來發現，中白兩國專家合作得很融洽，一起開發了新技術新產品並且返銷到白俄羅斯，於是他們放下心來，稱讚這是真正平等互利的合作。
兩國間的經濟合作，不可能是一帆風順、一蹴而就的。許多中資企業在白俄羅斯打拚多年，卻鮮有業績。於是有人懷疑是否應該在白俄羅斯謀求發展，在白俄羅斯做巨大投入是否值得。也有人抱怨說，和白俄羅斯人談市場經濟和現代企業運作方式是「雞同鴨講」，雙方總想不到一塊去。我對他們講，同白俄羅斯搞經濟合作，一是要有下「冷棋」的準備，有決心佔據白俄羅斯這個四通八達的地理位置，謀求長遠發展；二是我們在現代市場經濟運作上走得早走得遠，白俄羅斯則有比較發達的工業基礎，兩國處於不同的起跑線上，要相互理解，彼此包容。終於，大家等來了春風，冷棋開始變熱了。2010年，盧卡申科表示，白俄羅斯也要擴大對外開放、招商引資，希望在白建立中白工業園。2011年，兩國簽署了合作協定。
這個工業園佔地91.5平方公里，相當於白俄羅斯首都明斯克面積的三分之一，定位發展高新技術產業。盧卡申科簽發總統令，賦予入園企業前10年免稅優惠，第二個10年政府僅收取一半的必要稅收，土地使用權達99年。最近，盧卡申科又下令給予入園外國企業更多的優惠。中國政府也對工業園的建設提供了資金支持。中石油、華為、中興等企業巨頭已經入住，更多的中國企業將落戶園區，周邊一些國家的企業也躍躍欲試。作為兩國合作的重大項目，這個工業園有三個最：層次最高，規模最大，投資最多。它之所以重要，不僅僅是它有助於擴大兩國產業合作，還因為它是絲綢之路經濟帶上的重要一環。它背靠獨聯體國家的廣大市場，享有俄白哈關稅同盟的優惠，而且是規劃中的絲綢之路經濟帶從中國通向歐洲的必經之路。中白工業園這個兩國合作的旗艦項目，體現了雙方戰略構想的對接。
2017年5月，「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在北京舉行。29個國家的領導人、130多個國家的高級別代表參加了盛會。盧卡申科總統作為最早響應「一帶一路」倡議的歐洲國家領導人，信心滿滿地來到會場。白俄羅斯在「一帶一路」的建設上，現在是頗有發言權的了。我想，盧卡申科坐在會場，一定也是感想很多。這正如中國人常說的，世界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可就趕不上經濟全球化的快車了。
外交官簡介：
吳虹濱，1950年生，1977年進入外交部工作。1984年9月至1985年8月，被派到蘇聯白俄羅斯國立大學進修。1985年8月起，先後在外交部機關、中國駐白俄羅斯大使館工作，任二秘、一秘、參贊。2001年3月至2005年8月，任中國駐塔吉克大使。2005年8月至2008年8月，任中國駐白俄羅斯大使。2008年9月至2011年3月，任中國駐土庫曼大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