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像新人一樣輕盈的丁薇
丁薇待時間寬厚，時間也寬厚待她。她的第四張錄音室專輯《鬆綁》（2017）離上一張隔了十三年，新專輯的巡演「愛是稀有的東西」（並不完全是）又相隔一年多才上路。其中大半年時間她與鹽哥（林朝陽，丁薇的音樂合作夥伴及伴侶）完成了《如懿傳》及另一部電視劇的配樂工作，又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與新樂隊排練。
巡演六城，她自己做巡演的老闆，輸贏得失都自己負責。從校園歌手時代「活」到現在仍然一手一腳浸在音樂里的稀有物種。本來是很正常的事，做音樂就是一輩子的，在中國反而成了很不正常。想一想，丁薇同時代的歌手，有幾位還能上台唱歌，不炒冷飯，不賣情懷，唱歌的時候還能感動到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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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薇 本文圖片 七仔 攝
所以大家都珍惜丁薇。《鬆綁》2008年就已完成前期和第一次混音，中間那些年整體音樂結構都做了改動。時間沒有捂冷對丁薇的記憶，反而增長了大家對這張專輯品質的期待。
回頭看，《鬆綁》捂得有點過久了。以致當它終於出街，市場雖然比十年前更能接受一張Trip-hop風格的作品，也多少失去了它本可以有的走在前面的機會。
但市場很難預測，也沒什麼遺憾的。再有，這張暗黑的專輯不管什麼時候誕生，都註定是小眾。
丁薇對從前被伴奏帶掐住脖子唱歌的日子深惡痛絕，自己做巡演，首先要自己舒服才可以。
12月14日她的巡演到上海ModernSky Lab，樂手都比較年輕，是中國人（2015年那幾場演唱會她用了英國樂手）。燈光和VJ是兩位日本人，舞台上的光影濃重，視覺上大量使用飽和度很高的紅與黑，寶藍與金銀色，質感很好而且與音樂很襯。
但她的人沒有音樂和視覺那麼酷。丁薇非常溫暖友善，她了解台下的那一群觀眾，希望打破他們冷靜的外殼和她一起在音樂里涌動。這一點上她仍然像一個校園歌手，認真告訴觀眾現在「進行到哪一pa」了，「下一pa」會是什麼，告訴他們哪些歌是自己很想唱的，哪些是猜測他們想要聽的。她很投入地甩完頭，有點暈眩，還有點不好意思，好像為自己完全投入時暫時忘記台下的觀眾而感到抱歉。
丁薇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觀眾，還請了曾經在香港當歌手出唱片的姐姐丁菲飛（原名丁蕾）上台。嘉賓是坐著輪椅的李泉，不用看台上就知道那幾個鍵盤音是他敲出來的。李泉和丁薇這兩個十幾歲開始友誼的好朋友在音樂上其實也蠻像的，非常自我，在唱片工業好的年代大概常常會有硬著頭皮上的尷尬。索性唱片工業不好了，他們反而獲得解放，終於不用迎合大眾口味去做了。
但是丁薇又和李泉不同。她相信自己的才華，也相信自己的音樂仍然可以引起人的共鳴。所以她幾次熱情邀請台下人一起「啦啦啦」，但那些唱段可沒那麼容易，不是立即就能跟著「啦」起來的。
這是丁薇樸實而可愛的地方。換作別的年輕女歌手做她這樣的音樂，十個有九個在台上基本無互動，不僅沒有和觀眾聊天的慾望，而且恨不得把「高級」兩個字寫在臉上。
親切的，聰慧的，面如皎月的丁薇，偏偏喜歡暗黑而充滿力量的音樂，這樣的反差很有意思，音樂的豐富和人性的豐富同樣具有魅力。
她喜歡自己的聲音具有多重分身，從不同的角度降臨這個空間，有扭曲形變，延遲迴響。也喜歡AB兩段完全不同的旋律走向。A段含混蒙昧微微傾斜，B段一飛衝上高空，她把全部的能量都押上去，很過癮。
台上丁薇說姐姐丁菲飛是個天生的歌手，自己在她面前屬於不會唱歌的。然後話鋒一轉得意起來，「但是還好我會寫歌，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丁薇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作詞不是她的所長。寫歌的時候經常是順著旋律哼唧哼唧，錄《鬆綁》小樣時就用的英文，之後再尋找與英文相似的發音填成詞。這樣做的結果是詞意不太完整，她要表達的東西不是文本上而是音樂上的，與中國人聽歌的普遍習慣相悖。
她難得寫一首詞意完整，而且很可能是先有故事再有旋律的歌，就直白得能把人釘在地板上。《狗》，寫她拒絕一隻流浪狗的殷切投奔，多年後想到這隻狗心裡還是難過。沒人會這麼直截了當不加戲謔煽情不找借口地寫這麼一件事，丁薇這麼幹了，還把每個字的發音都唱得那麼標準，猝不及防地逼出眼淚。
丁薇一直有個美好的願望，希望台下的觀眾能和她一起解放身體，不要像木樁紮根地板。但雖然trip-hop是hip-hop的降速迷幻版，丁薇的音樂實在不太適合用來解放身體。她的現場像海浪，觀眾要一趟趟經受浪頭，在不熟悉的轉調，密度很高的美好小樂句，奇奇怪怪的音色和方位不斷變化的人聲中站穩腳跟，真的很難跟她一起去衝浪。
這也是丁薇叫好，但始終很難再「流行」起來的原因。你沒法哼她的歌（太難），沒法跟著她的歌跳舞；歌詞不是聽不懂，就是暴擊你的心臟。能做的只有一件，閉上眼睛，不設預期，享受浪奔浪流。
只有當她唱《普希金》，唱《女孩兒與四重奏》的時候，才想起來原來丁薇也寫過這麼簡明動聽的旋律和同樣明凈的歌詞。還有過這樣一個年代大家都愛聽愛唱這樣乾淨的小歌，流浪和為愛情流淚等待還是很浪漫的事。
也幸好丁薇往前走了，不然一個中年女歌手還唱這樣的情歌有多心酸。像現在，唱一場不換衣服的indie女音樂人丁薇，輕盈得像一個新人的丁薇，幾十年堅持不剪短頭髮的丁薇，風光正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