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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楚聲、作楚歌、懷楚人——楚字在遺民詩人心中的文化意蘊

閱讀南宋遺民詩人的詩作,有幾個高頻字眼常出沒於他們的筆端,如「楚」字,「夢」字,「冬青」等。謝翱文集《晞髮集》及《稀發遺集補》留下來的284首詩中,「楚」字出現52次,「夢」字多達51次。林景熙集子中,「夢」字出現達到驚人的95次,「楚」字出現11次。此外,還有汐社詩人謝翱、林景熙、唐鈺等競相作的以「冬青」題材的詩歌。如此眾多而頻發的字詞,我們看到,汐社遺民掙扎於虛擬的心裡意識層面而孤介地自守,這需要何等強大的精神力量。如果我們從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原型理論得到啟發,將它們置於一種社會心理學的綜合考量中,便能得到很方便合理的解釋,從而把握汐社遺民詩人詩作的特質。

公元前278年,秦滅楚國。楚臣屈原在絕望和悲憤之下懷著無法實現的政治理想而自沉汨羅江。千百年來,人民一直懷念屈原,不僅敬仰這位愛國知識分子為救國而上下求索、無怨無悔的精神,還震撼於他對生死的態度。他以一個血肉之軀把對生命的眷戀、執著和歡欣,統統凝聚和沉澱在熱烈的忠君情感中。一個民族不僅要有自己的民族精神,而且還要有體現本民族精神的典範。屈原傲岸不屈的高尚情操無疑在宋遺民心目中樹立了一個高大的理想人格「原型」。反映在他們詩歌中的,是對楚國孤臣屈原的無比讚頌,對楚聲、楚歌在他們心中激起的文化共鳴。楚歌、楚聲、楚人等楚的文化意蘊,作為一種民族集體無意識的結晶,已然深深烙印於汐社遺民的腦海中。

從地緣上講,謝翱、林景熙、方鳳等這批汐社詩人都不是楚人。謝翱,長溪(今福建霞浦)人,後徙居浦城,浪跡於泉州、漳州一帶。有些文獻資料,包括謝翱自己甚至稱己為「粵人」[[i]],終其一身,也並未有任職或出遊楚地的記錄。但是,其詩文集《晞髮集》及《晞髮遺集補》留下來的284首詩中,「楚」字出現52次。謝翱文集名「晞髮」,又自號「晞髮子」,其名取自《九歌·少司命》:「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ii]],二字的含義即曬發使干,常指高潔脫俗的行為。謝翱還著有《楚詞芳草圖譜》一巻,對楚辭里所有花草都詳盡描述其形狀、功用及其象徵意義,不難發現作者欲從楚文化中汲取力量,堅持自己的情操。方鳳亦說他「慕屈原懷郢都,讀離騷二十五,托興遠遊,以晞髮自命。」可見,不是楚人的謝翱多次以楚人居,實質上是以楚喻宋,乃「奪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基於同樣的原因,汐社其他詩人多次發楚聲、作楚歌、懷楚人,甚至以楚人自居,在詩歌中不吝辭章表達對屈原這位偉大愛國者的讚頌:

乾坤一楚囚,散發向扁舟。(謝翱《散發》)

楚調歌殘仍擊節,簾外紛紛落霜雪。(方鳳《翠微樓對竹會飲》)

漫讀楚騷招太乙,誰聽郢曲和陽春。(林景熙《述懷次柴主簿》)

除了做詩紀念,他們還把敬仰之情同現實中的愛國志士文天祥聯繫到一起,以實際行動表達他們的仰慕。元至元二十七年冬,謝翱與吳思齊、馮桂芳、翁衡同登桐廬西台絕頂,祭酒慟哭文天祥,乃以竹如意極石,復作楚歌,聲震林木。歌闕,竹石俱碎。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極?莫歸來兮關塞黑。化為朱鳥兮有咮焉食?」[[iii]]許元在《跋登西台慟哭記》中云:「蓋亦慟斯人之雲忘,閔亳社之既屋,義激於中而情見乎辭,亦庶幾屈原之志哉!」[[iv]]這次登臨祭酒,不僅謝翱的散文《登西台慟哭記》中有記載,在他的詩集中,亦有一首《鐵如意》,抒發了作者積鬱已久的慷慨悲歌之氣和至誠惻坦之心:

仙客五六人,月下斗婆娑。散影若雲霧,遺音杳江河。其一起楚舞,其一作楚歌。雙執鐵如意,擊碎珊瑚柯。一人奪執之,晲者一人過。更舞又一人,相向屢傞傞。一人獨撫掌,身掛青薜蘿。夜長天籟絕,宛轉愁奈何。

懷著對屈原的敬仰,對楚辭的鐘愛,在選詞取材上,謝翱還喜歡擷取許多同楚相關聯的事物,如芳草、郢都等,組成複雜而生動的意象系統,這就是文學史上津津樂道的「香草美人」手法。香草美人」是屈原的創造,也是中國文學史上以男女君臣相比況的常見的創作手法。若我們從榮格的原型理論看,以屈原為代表「香草美人」詩歌,塑造了一個高大偉岸的愛國抒情者形象,其遭遇憂患,卻特立獨行、殫精竭慮,其砥勵不懈的濟世情懷,為中國文人主動承擔國家興亡的歷史責任,增添了信心和勇氣,即可視為一種文藝原型。它那種「自我幻化」的抒情方式和「寄情草木」、「托意男女」的象徵手法,豐富了文學的內涵,為深沉的理想主義文人尋找情感棲息地提供了靈感和意象來源……這些影響始終縈繞在後世文人的胸中,並積澱成一種深沉的憂患意識,每逢國家危急存亡之秋,這種深沉的憂患意識便會從文人心中集體無意識地放射出異彩。要言之,歷史境遇讓它從「屈原精神」或者說「楚辭精神」蛻變成為 「中國古典文學精神」,繼而上升為「傳統的民族精神」,最終又成為 「中國精神」的象徵之一。這成了「香草美人」作為文藝原型的突出貢獻表現所在。謝翱在他的詩歌中多處借芳草來表達自己的理想情懷以及對高潔品德的操守。如下面這首《芳草怨》:

湘雲離離沉曉月,疏麻夏死白水發。傳巴楚女辭帳中,夜逐霓旅南過越。荊岑越嬌殊百草,恨結柔絲香不老。紅英搗鹽實斧創,青子滿地枝如掃。刺桐樹朽猩猩在,佩雜芳獲散秋海。鄉來青鳳食花去,瞻望靈均涕零雨。

該詩借對楚湘之地香草在逆境中的不幸命運和倔強不屈,暗喻自己與戰國時的屈原同病相連,共同面對「國破家亡」的命運,但依然不忘舊國,對以往朝廷始終如一的忠誠。詩人以含蓄的比興、幽怨的語調、舒緩的語氣,通過芳草這一象徵物象寄託詩人堅貞不屈、至死不渝的高貴品質。而象徵,恰恰是榮格所謂「原型」的重要表徵。又如《鴻門讌》:

天雲屬地漢流宇,杯影龍蛇分漢楚。楚人起舞本為楚,中有楚人為漢舞。鵜淬光雌不語,楚國孤臣泣俘虜。他年疽背怒發此,硭碭雲歸作風雨。君看楚舞如楚何,楚舞未終聞楚歌。

楊慎《升庵詩話》卷十四:「雖使李賀復生,亦當心服。李賀集中亦有《鴻門讌》一篇,不及此遠甚,可謂青出於藍矣。」方鳳亦有一篇《鴻門讌同皋羽作》,為謝翱的同題唱和之作:

項王重瞳氣蓋世,叱吒喑啞萬夫廢。交割山河杯酒中,弱肉眈眈恣虎視。帳列爪士吞鯨鼉,神鋒技擊光盪摩。中有一人亦拔劍,是楚是漢舞婆娑。須臾壯夫擁盾入,怒目而語眥盡裂。項王喣嘔無一言,楚國孤臣淚流血。玉玦何勞再三舉,拂衣竟作彭城死。沐猴而冠何足雲,君看五采成龍文。

林景熙集子中,楚字出現的頻率雖不及謝翱,但也有11次。如其登臨會稽東南的舜廟時賦詩云:「九疑回首孤雲遠,老淚斑斑楚竹愁。」《次翁秀峰》中寫道:「唐陵愁問永和帖,楚水夢聞長樂鍾」。其它句子還有:「楚竹聲何遠,蒼茫想釣舟。橫當半篷月,吹破一江秋。」(《漁笛》)「詩吞楚澤渺無邊,不用神丹骨已仙。」(《答金華王玉成》)每當讀到這樣的詩句,我們不難發現林景熙身為遺民,同樣以楚喻宋,寄託自己的孤臣孽子之心。

[[i]] 存雅堂遺稿卷三《謝君皋羽行狀》:「名嚴陵郡以著名即其地從初志,作許劍亭。伐石表於墓曰:粵謝翱墓。」謝翱《金華洞人物古迹記》中,亦自云:「歲屠維赤奮若月孟陬粵人謝翱記」。

[[ii]]《楚辭補註》·《九歌》第二

[[iii]]《晞髮集》卷十,《登西台慟哭記》

[[iv]]《跋登西台慟哭記》,見《宋遺民錄》卷三

文丨周林:摘自《南宋遺民詩社「汐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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